喻香秀阿姨是伯母家的亲戚,算是伯母的表姐。
她在村里可以说是出名的一个人物,说是“出名”,其实她的“名声”并不好,大人们聊起她时,负面评价居多。
喻挽灵把大人透露出的零碎信息梳理了一下,大约知道了喻香秀是个“一根筋的傻女人”。她原本嫁了一个杀猪佬,这个杀猪佬的家离喻挽灵家不远。这一片是“许家村”,住的人都姓许,喻香秀嫁的男人也姓“许”。男人家既有田地又有鱼塘,白天卖猪肉卖鱼,能赚不少钱,家里最不缺的菜就是猪排骨。喻香秀怀孕的时候,个个都建议她躲起来怀躲起来生,说万一生的是女儿呢?叫她生出男娃再公开。但是她偏不,她说是男是女也是自己的娃,凭什么要躲起来。
后来肚子里出来的还真是女孩,男人家想要继续生儿子,于是动了把女儿送走的念头。喻香秀死活不乐意,一个家庭闹得鸡飞狗跳,后来她婆家先让了一步,说政策规定了头胎是女儿还可以再生一个,叫她干脆早早断了母乳,早点生二胎。喻香秀还是不肯,她还放出狠话,说:“就生这一个!我干嘛要因为生小孩躲躲藏藏的!要是再生个儿子出来,有谁会对我女儿好?!是女儿我也自己养!不接受就别搭伙过日子了!”他们经常吵架,还吵得很凶,最后还是在女儿满一岁时离婚,喻香秀从此成为了单亲妈妈。
离婚之后,喻香秀让女儿跟自己姓,把“许灵”改成了“喻灵”,然后自己带着女儿去城里找工作了。
她刚离婚的时候,喻挽灵听到长辈们都在背地里骂她傻,说有个有钱老公都不要,还带着一个女儿往外闯,值得吗?
“她是不是也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这几年都没见过她了。”许母边说边坐到簸箕前,端起来抖了抖,然后捞起一把花生开始剥。
这天是周末,喻挽灵不用上学,许母把喻挽灵也招呼过来一起帮忙。
伯母见状,也拽了一把竹椅过来,她坐在喻挽灵的旁边帮忙一起剥,嘴上回答:“就出去的头几年会回一下,最近这几年都不回了。听我大姑说,她总是说自己很忙,但是会经常给她们打打电话,还会时不时给我大姑和姑父打钱回来,给钱给得还挺大方的。”
“有这么忙?过年都没时间回?怕是不想回吧?”
“谁知道呢?但是也算忙出了点名堂,没白忙活,据说她在城里买房了。”
许母惊呼一句“老天!”,手上剥花生的动作停下来,眼睛都瞪圆了,“就她一个人赚钱,那么快就买房了啊!我和老许两个人一起开店做生意都还没赚到买房子的钱,一直也租房子住!她是做什么工作啊!这么赚钱!该不会……赚的是不干净的钱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再说了,又不是全款买房子,贷了不少款呢!反正她具体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好像卖过保险也卖过房子,听人家讲,卖出一套房子都好多提成呢!”
“那也算她有本事……”
“但是肯定也忙呀!你看她,忙得家都不回了。她当初别那么要强,跟着杀猪佬过不是更好?你看那个杀猪佬,现在讨了新老婆,又生到了儿子,他老婆都不出去找事做,专门在家里带娃,天天下午在院子里晒太阳嗑瓜子,日子过得多舒服。”
“那是哦……”许母附和,“她女儿应该也好大了吧?我记得她女儿比我家老大大十岁来着,今年应该快18了吧?还在读书吗?”
“在读高中,听说学习还蛮好的。”
喻挽灵夹在她们俩中间听八卦,听多了也不免对这个叫做“喻香秀”的“倔女人”感到好奇,不过,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们很快就见面了。
同年暑假,她见到了喻香秀和她的女儿喻灵,因为喻灵考到了大学,喻香秀带她回来在村里摆升学宴。
吃席的时候,大家都在暗地里打量喻香秀母女,喻挽灵也好奇,目光总是追随她们俩。可能是听多了她们的负面评价,她想象中的喻香秀是个不苟言笑、不好讲话的铁面阿姨,没想到她看起来精气神十足,穿着体面,说话做事都给人很干练的感觉。
她的女儿喻灵长得高挑漂亮,整个人阳光开朗又自信,比村里的女孩活泼大胆多了,面对这么多不认识的长辈也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地跟众人碰杯敬茶。
和喻挽灵坐同一桌的都是她家的亲戚,大家动着筷子,嘴也不闲着,既要吃菜还要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喻香秀两母女。
“她女儿是出落得蛮漂亮哦!”
“她也真是厉害,把女儿培养进了电影大学哎,学表演是不是要花几十万啊?”
喻香秀俩母女来他们这桌敬酒时,有人劝她:“香秀啊!其实还是找个好就业的专业好!”
“是啊,你看电视上那些演员好多不结婚的,那个明星秋岚都30岁才生小孩!这哪里好?!”
长辈的建议让喻灵脸色不悦,她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谢谢各位叔叔阿姨的建议,你们让自己的孩子早点结婚就行了。”
“哎呀我家灵灵很有主见的!她会考虑好自己的事情,这些人生大事让她自己做决定!”喻香秀笑着圆场,“她从小就喜欢表演,我这个当妈的支持她就行了!”
众人和她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就坐下,许母一坐下就对许父感慨:“她一个女人在外面闯,也实在不容易,还把女儿培养成了大学生,就是可惜只生了一个女儿,等女儿嫁出去了,就她一个老的在家,多寂寞。”
许父喝了一口酒,清清嗓子,惋惜地讲:“她蛮会赚钱,就是脑袋拎不清,犟死不听劝,就生一个女儿有什么用?拼搏大半辈子,到时候女儿一嫁人,什么都带去给婆家了,一辈子都在给未来婆家打工。”
他们谈论的这些让喻挽灵提不起兴趣,她在一旁闷头吃饭,不想听这些。她只记得父亲在吃饭前摸了摸她们三姐妹的头,说:“你们看,喻灵姐姐多厉害,要是你们长大以后也能考到大学,爸爸去街上给你们放鞭炮!”
她心想:如果她可以考上大学,爸爸是不是也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办升学宴?那时候他会不会以自己为荣,光明正大地向所有人宣布她就是他的女儿呢?
过完7月,弟弟就满月了。满月这天,父亲带了一个银制的长命锁和一对银镯子回来,他让母亲亲手编根红绳,然后把这个长命锁用红绳系在了弟弟的脖子上,但是弟弟还太小,又爱乱动,母亲怕勒脖子,还是摘下来了,只留了镯子在弟弟手上。
喻挽灵不懂这有什么寓意,她只觉得这个项链好漂亮,银闪闪的,上面还有好漂亮的花纹。她拿起来爱不释手地放在掌心把玩,求父亲也给自己买一个。
父亲拒绝了她,说这是给弟弟保平安的,女孩不需要这些。
她心底不免失落,但是又想不通,为什么女孩就不需要呢?
这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了好长一段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渐渐淡忘了,可是到了次年正月,这个问题又从她的脑海中跳出来困扰她。
在她的老家,每年的正月初十都会在祠堂举行“添丁点灯”仪式,“灯”通“丁”,爷爷说,家中若添丁,地日必上灯。家中生了男孩就被称为“添丁”,次年就要点灯祭祖,他的名字将正式录入族谱。
父亲早就为弟弟准备了好一盏四方形的红灯笼,一面写上弟弟的名字,一面写上对他的祝福寄语。
点灯这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参与点灯的家庭挑着担子排队进许氏宗祠。许父许母生育了四个孩子,今年终于可以参与点灯,虽然许父的肩上压着重重的担子,但是他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份劳累让他甘之如饴。
长辈们将点亮的红灯笼挂在祠堂里,许父仰头看着自家的红灯笼,满脸欣慰。他端详了好一会儿,似乎发现灯笼有点歪,又小心地扶正。
目睹这一切的喻挽灵好奇地问母亲:“我和妹妹有灯笼吗?”
“女孩子是没有的,生男孩才要挂灯笼。”
“为什么生男孩才能挂灯笼?”喻挽灵继续问。
“男人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没男孩是不行的……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喻挽灵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看了一眼周围,在这喜庆的日子,到处张灯结彩,无论老人还是小孩,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人的脸上有异色,大家都沉浸在这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晚上的时候,喻挽灵一个人跑到祠堂门口看这一排排的红灯笼。中国人喜欢大红色,遇喜事总爱挂红灯笼庆祝,可是这些耀眼的红色没让她感受到半分喜悦。
大家将这世间最诚挚最美好的祝福通通献给了家中的男孩,这里挂了这么多盏灯,没有一盏是为女孩点燃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弟弟就会走路了,但是走得磕磕绊绊,脸上天天都有新淤青。许父许母心疼他,有了请佛灯保他平安的想法。他们特意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抱着弟弟去寺庙里为他请了一盏长明灯。
这盏长明灯平时供奉在寺庙的佛像前,昼夜燃烧不熄,但是每个月要定时去供奉。于是,许父许母每月都会去一趟寺庙,奉上香火钱,并且虔诚地跪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送上最虔诚的祝福。
这次,喻挽灵没有再好奇自己和妹妹有没有长明灯,她觉得肯定是没有的。
许父许母虔诚地供奉着这盏长明灯,每月风雨无阻,一次也不会落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灾祸来临的时候,躲都躲不及。
许父许母的饺子馆经营得风生水起,在晋川县小有名气,他们也赚了点钱,终于在喻挽灵11岁这年买了一辆小轿车。
有了自己的车,他们往返于城乡之间就不用再坐公交往返,交通便利了许多。买车这年,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大年三十在乡下过年,过了初四要回县城做生意。本来也要带上喻挽灵一起在城里过寒假,但是因为有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加上两个大人就超载了。孩子不太占位置,勉强挤挤可以坐得下,但是偏偏过年期间城里查超载查得很严,许父许母不敢冒险,就留了最大的喻挽灵在老家。
母亲和她说:“你在家多帮爷爷奶奶做点事,过两天我们会来接你进城。”
喻挽灵千万个不情愿,但是也只能乖乖地留在乡下,数着日子等他们来。
可是,她再也没等到他们,等来的是他们的死讯。
过年期间,许多家庭喜欢在家里点香烛敬神,许父许母也不例外。他们在阳台上点了两根香烛,烛火半夜烧着了,偏偏阳台上又堆积了很多废纸壳,火势迅速蔓延。着火的时候大家都在熟睡,没有人及时发现火情,于是,一家五口便活活烧死在家里。
长命锁和长明灯都没有保住弟弟的命,反而是被落在老家的喻挽灵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那段时光实在是太悲痛,喻挽灵已经记不清那之后具体发生的事,只记得自己突然失去了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每天都悲伤地以泪洗面。爷爷奶奶也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们生育了两个孩子,伯父是老大,许父是老两口最疼的老幺,他们遭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整日抑郁寡欢,在那年下半年的冬天,爷爷心梗去世,奶奶也中风了。
每次回想到那年,喻挽灵都感觉那一年是个大凶年,因为什么不详的事都聚在那一年爆发。
就连喻香秀的女儿喻灵,也是在那一年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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