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分(一)

喻挽灵如约来到了小餐厅。

这个小餐厅不大,南边有个落地观景窗,窗前摆了一个软沙发。餐厅的正中间是4人座的餐桌,江斯澄平时就在这个小餐厅吃饭。

江斯澄到得比她早,她进来时,一眼就看见他坐在沙发里,坐姿散漫,手中把玩着一个圆规。

这毕竟是他的家,于情于理她都不好意思一来就坐下,而且她也不确定他常坐哪个座位,她可不想冒犯他。于是,喻挽灵礼貌地低声询问:“……我可以坐哪里呢?”

江斯澄的目光转过来,落在她的手边,“坐你右手边的那个座位。”

还真给她指定座位了。

喻挽灵庆幸自己先问了一下,不然可能一不小心又得罪他。

饭菜还没上桌,两个人就在餐厅里干坐着,江斯澄一直在看窗外风景,喻挽灵则低头盯着餐桌,这气氛……安静得令人尴尬。

喻挽灵心里琢磨:自己已经立了爱主动往上贴的人设,那就别矜持了,他不理睬自己,自己就主动找他说话,而且她也确实有事情要和他确认。

“你的药……喝了吗?”

这是她目前最关心的问题,毕竟秋岚为了防止他不喝,特地要求要现场拍视频,要是他喝掉了还好,要是没老实喝药,还顺便抖出是自己给他送的药……

“没喝。”江斯澄也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太难喝了,我倒了。”

啊?!他还真的倒掉了啊?

喻挽灵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担心地问:“如果秋阿姨问你,你也会老实交代说你倒掉了吗?”

如果他在秋岚面前撒一下谎还好……

“那我也会承认我倒了。”

喻挽灵无语凝噎。

她不说话,江斯澄也没话说,气氛又冷下来。

好在已经到了饭点,喻香秀开始上菜,江斯澄也从沙发起身,走到餐桌前入座。

三菜一汤很快就上齐,紧接着,喻香秀开始分发餐具。喻挽灵看到自己分到的餐具是一个瓷碗、一把勺子和一双筷子,可是的江斯澄用的餐具不一样,他用的不是碗,而是一个餐盘。

拿到餐盘以后,江斯澄开始往餐盘里添饭添菜,而喻香秀则站在一旁看着他添菜。

与其说是“看着”,不如说是“守着”更贴切一点,因为喻挽灵知道,母亲要监督他把自己的餐盘添满。喻香秀和她说过,秋岚和江斯澄这俩母子的脾气都怪怪的,江斯澄从小就对任何食物都没兴趣,如果让他像别人一样一边夹菜一边吃饭,他可能什么菜都不吃,直接吃完碗里的白米饭就不再吃东西了。所以秋岚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她规定他要在吃饭前先把整个餐盘装满饭菜,然后把吃饭当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去解决。

喻香秀守着他填添满饭菜才离开,餐桌上的两人终于开动。

可能还惦记着上次喻挽灵的嘴里吃着饺子还和他搭话的样子,所以他在动筷之前还特意和她强调:“你想吃什么、想吃多少你随意,但是跟我一起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嚼东西也不可以有声音,吃要有吃相。”

喻挽灵点点头表示知道。

她不是个厚脸皮的人,被他这样特地提醒,搞得她很不好意思,吃饭都吃得不自在,如坐针毡一般,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就连盛汤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汤勺刮到碗底制造出“噪音”。

江斯澄对她提出了要求,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低,他把用餐规矩贯彻得很彻底。他吃饭很斯文,于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他的良好教养。例如——坐着的时候绝不驼背,脊背笔直,咀嚼的时候慢条斯理,用筷子和勺子的时候也绝不会在饭菜堆里乱扒拉,而是按照从下往上的顺序吃。

喻挽灵把他这样循规蹈矩的样子一一看在眼里。她觉得他像一台机器,虽然举止文雅,但是过程极其程序化:到点就用餐,也不管吃什么菜,反正要把餐盘装满,装满了就要吃干净,一粒米也不剩。

在这个过程中,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丝享用美食的愉悦感,吃完了也不贪嘴,绝不会再添饭菜,也不会因为饱腹而露出满足感。吃饭对他而言,好像就只是为了维持生命机能、补充一些身体生长发育所需要的营养素而已。

喻挽灵把剩下的菜都夹到自己碗里搜刮干净,快速解决以后拿出纸巾低头擦嘴。

“有这么好吃吗?”江斯澄不解。

“一是确实好吃,二是不想浪费。对于我们这种家境普通的人来说,这种昂贵的菜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的,一些名贵的山珍海味,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吃不上,像我小时候连海鲜都没吃过……”说着就不小心提到了自己的过往,她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他一眼,看他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想继续说下去,试探一下他的反应,看看他会不会反感她说这些。

“小时候,我家很穷,我连零花钱都没有。我就好喜欢帮我妈跑腿买东西……”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观察了一下江斯澄的反应,他已经靠在了椅背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他好像有点兴趣,喻挽灵渐渐大胆起来,继续说:“因为有时候帮她跑腿能拿到几毛钱零头,但是都被我拿去买那种一毛钱一小包的零食了。哎,说到这个,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有一次我看中一个一块钱的零食,攒钱攒了好久,买来放书包里想放学吃的,结果被同学给偷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哪个同学盯上了我的零食。”

说完之后,江斯澄没有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着眼,转动手上的圆规。

喻挽灵注意到,她从进入这间餐厅开始,这个圆规就一直在他手里。

空气沉寂了半分钟,江斯澄不接话,喻挽灵就自己往下接话,“唉,你没被偷过东西,可能体会不到这种爱惜的东西被人偷走的心情……”

“不,我也被别人偷过东西,也是在小学的时候。”这下,江斯澄忽然接她的话茬了。

喻挽灵惊讶地“啊?”一声,不过她不是惊讶于他“被偷”这件事,而是对于他“在认真回答自己”这件事感到惊讶。

看他一直不搭话,她还以为他压根没认真听呢,看来他还是会对自己说的事情感兴趣,那她以后得多琢磨一些能让他有兴趣的话题。

江斯澄继续陈述:“我特别恨别人拿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没有放弃寻找‘小偷’,抓到他以后,我警告了他。”

难得听他讲述自己的事,喻挽灵装作十分有兴趣的样子,问:“警告有用吗?”

“有用,”江斯澄居然还笑了一下,刻意强调:“特别有用,我把方法告诉你,你要是能学到,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喻挽灵继续装,装出很想学的模样,侧耳倾听,听他继续分享。

“抓到‘小偷’以后,我用圆规在他手臂上刻了‘小偷’两个字,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够,肉长好了就没痕迹了,所以在伤口好之前,我还泼了墨水上色。”说完,他用右手支住下颌,露出狡黠的笑,“这个方法,你觉得怎么样?”

喻挽灵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

这下,江斯澄兴味十足,他把圆规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这个圆规,你真的不记得吗?”

喻挽灵嘴角僵硬,愣愣地看着桌上圆规,没猜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斯澄关掉餐厅灯,餐厅立刻漆黑一片,下一刻,一束灯光直射喻挽灵的正脸。

喻挽灵抬起手臂挡了一下灯光,等眼睛适应了这阵强光以后,她终于看清楚,原来是开了一盏射灯,这个射灯的光源刚好投射在她坐的位置。

“你之前说你小时候买了那本杂志,当年那本杂志的零售价是5元,你就连一元钱都要攒好久,那你攒得到5元吗?所以……你究竟有没有买那本杂志?”

“……”

“还有,那篇报道我的文章里面配了一张图片,就是这款圆规。你之前说你看了那篇报道,可是今天看你的反应……好像对这把圆规很陌生。你的话前后不一致,我究竟该信哪句?”

他的说的话让喻挽灵的脊背窜起一阵寒意,她死死盯着这把圆规不说话。头顶的射灯直直照向她,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审问的犯人,脸上的心虚被灯光暴露得一览无遗。

每次主动找他搭讪的时候,江斯澄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她一直以为他没认真听她讲话,没想到他这么细心,不仅听进了她的每一句谎言,还记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他会指定她坐在这个位置,因为这个位置正对这盏射灯,方便他“审”她;

怪不得他总在她面前显摆这把圆规,因为想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反应;

怪不得他今天会主动邀约她共进晚餐,因为这是他故意设的局。

原来,从她走进餐厅的那一刻起,他的试探就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