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常常看到那个女孩,她并不是每周都来,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来不及掩饰见到她那一刻的喜悦。
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没有穿鞋子,小风一般从教堂的后门飘了进来。她总是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肤色雪白,像躲在她那旧草色裙子中的一朵马蹄莲。他嗅到了她身上沾着的露水的气息。他在讲经的时候,多次忍不住抬起头看看她。她很顽皮,悄悄从一个座位移到另外一个座位上去,仿佛有意让他寻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时,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这个被灾难撕裂的春天,她犹如唤回生机的精灵,走进他的视线。
而每次当他走近她的时候,她总是像狡黠的小昆虫,忽然振翅飞开了。花粉从她毛茸茸的小脚上掉落下来,在空气中扩散。
他打了一个迷惘的喷嚏。
在一次礼拜结束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她。她看着他,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与她讲话的准备,可是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他还是立时语塞。然而这一次,他怎么也不想放她走掉,于是他十分费力地让自己开口:
“我想——你也许可以加入我们的唱诗班,到台上放声歌唱,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的眼睛看向别处,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吗?”牧师慌忙又开口说,极力想留她久一点。
“我住在船上。”她终于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要比唱诗时柔美许多。
他点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听不清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像雨后森林里升起的烟霭,弥散开来,引他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仙境。
“总之,我想你不妨试着参与进来,那时你就会发现,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牧师说。
女孩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笑嘻嘻的。她似乎并不信任他,却也不讨厌他。
当少女带着她的花粉气味消失在教堂门口时,牧师内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给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无法参透的眼神,似乎从中体会出几分轻蔑。
他因此而沮丧。
牧师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会在礼拜的时候穿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将胡须仔仔细细剃干净,马头靴上也绝不会留半点尘埃。为了做好这些,他周日总要很早起床。做这些工作时,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时还哼唱几句——他奇怪那多年来从未想起的曲子,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场疟疾中死去,那时他觉得,此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给远在英国的儿子写信说,虽然这是一块伤心地,但他担心,若是离开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坟墓了。每次写完信,他再读一遍,都会觉得有些太沉重了,他怀疑儿子已经无法理解他这颗样苍老的心了。
随着变老,他无可救药地开始健忘。但他还能够牢固地记着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时他还会将仅有的一点眼泪洒在她那里。这几滴珍贵的眼泪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冻僵,内里尚有涌动的东西。
而女孩的出现,令他的情感变得剧烈。他听到自己内心的一条条苏醒过来的溪流潺潺汇聚。他开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颗变活泼了的心。但他必须承认,怀揣一个秘密、内心充满盼望的感觉的确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