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春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路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水里爬上来的动物,湿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春迟,他叫骆驼。
骆驼?春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粘湿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春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春迟很饿,被黄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身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吸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借最后一点辉光,春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高大,体毛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藏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春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条一条的,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迎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他们用马来语和骆驼交谈。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春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高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春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粘稠的海水与腐肉的腥味。春迟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春迟走过来。他扶起春迟,抓起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春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
那么,她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