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年八月坐船离开,沿着春迟当年远渡的线路,向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驶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与当年的春迟相仿年龄。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兴奋,我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春迟的气息,在迎面开来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春迟乘船离开了潋滟岛。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陆的最东端一直驶向渤海湾。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轻声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婴儿唱马来语的摇篮曲,她还兴致勃勃地摸出纸牌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里总是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盲眼女孩。后来,她终于累了,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昼夜地睡过去,路途中遇到暴风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干。
多年后,我第一次走入春迟的记忆,海螺般旋转的地下宫殿。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她的,别人的,犹如饥饿的鬼魂,一闻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狞狰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
有人说,记忆希望与人亲近,它们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将为它们提供养料,滋育它们生长。如果记忆不幸与人分离,其中的水分就会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些干巴巴的粉末,消陨在空气里。只有那些侥幸落在大海里的记忆,躲进贝壳深处,才免于被风干。它们莹润、鲜活,却因为与人隔绝而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壳穴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当这个瘦弱的女人用柔软的手指打开贝壳呼唤记忆的时候,它们被惊醒了,循着女人的体温飞过去,栖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节日那样热闹,记忆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是齐聚在她周围跳舞的小鬼。那么灼亮的火焰,春迟被深深吸引。为此,她愿意放弃自己的视觉,以表现对记忆的忠诚。
而现在,我坐在春迟的记忆里,等那些往事漫过来,将我掩埋。它们比蜂群还快,比火山更烫——大概是终于遇到一具崭新的肉体的缘故。
我将它们一只只收在袖子里。它们吸吮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我了。
没有害怕,只是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