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热闹的蝉声里交杂着的哭声,她站在门外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门口那棵槐树震落下许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她疲惫地倚靠在树下,身上已被白花覆满。
说,她爹爹连夜工作,染了风寒。这些年来,他身体一直不好,积劳成疾,这次的风寒终于没能顶过去。
春迟不在。我跟着赶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钟师傅。我忽然感到,钟师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迟的门,此刻正在慢慢关闭。我拼命地跑,而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阳的九色鹿。她带着我,逆着光芒,向那扇正在合拢的门跑过去。
当推开钟师傅的房门,引我进去的时候,我小声对她说:
“谢谢。”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望着她的眼睛,很真挚。
钟师傅的房间极其简朴,只有一张宽大的桌案,以及最里面他睡着的那张榻。桌案上的油灯长明,灯下放着的是我熟悉的贝壳。
我走到床边,俯下身子看着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干净,疾病也无法令他变得浑浊。现在的他,只留怀念与感恩,很松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云。
钟师傅睁开眼睛,看见来的人是我而不是春迟,多少有些失望。但那失望也只是一瞬,他用低哑的声音欢喜地唤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许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气。
他对我说:“你要照顾好她。她一直很孤单,只有你。”
这本是一句寻常的叮嘱,我应了他便是。但正因为我太想照顾好她,所以宁愿使这将死的人不安宁也仍要说:“她不需要我。她一点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钟师傅说,他那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惜,“你想让她需要你吗?你愿意为她去寻找她需要的东西吗?”
不错,我从不知道春迟需要什么。她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经结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躯壳。
“我愿意。”我坚定地说。
“过来,我告诉你。”钟师傅轻轻对我说。
我侧坐在床边,将耳朵附在他柔软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迟为何要收集贝壳,又拿那些贝壳做什么?”
“是用它们占卜吗?”我想起的话,问。
钟师傅摇摇头:
“不,不是的。春迟从来不想知道将来的事,她只是在意过去发生的事。”
“我不懂。”我的心跳得飞快——越来越靠近春迟的秘密了。
“春迟一直都在寻找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钟师傅说。
“是……是什么呢?”
“,你出去看看寿材店的师傅来了没有,让我和宵行哥哥说说话儿。”钟师傅忽然对门口说。我才看见一直站在门外,探进半个头来。
嘟嘟嘴,消失在门口。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远。对春迟,她充满好奇,决不会错过听故事的好机会。
况且是这样曲折的一个故事。中间有几次,钟师傅忽然停顿下来,眉间放宽,我几乎以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开口,继续讲他的故事。后半夜,他已经喘不过气来,每句话都说得很费力。我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着了,但蓦地又会开口说一句。
一个人若要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是多么难。
那一夜,我感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身后的驼背变得平直起来——我知道他终于将一切放下,从未有过这样的舒展。黎明时我轻轻将他摆放在床上。在我带上房门离开的时候,又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体像大火过后灰烬里的一截木头。
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携带着新的意志继续生长,不动声色。
我走出门的时候, 在门外惊恐地看着我。现在,她是一个孤女了。可怜的孤女,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钟师傅轻描淡写地提起:“你把 带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语气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门外的旧雨伞。
我点点头。这是我们说到的唯一一句有关的话。雨伞就这样很轻易地换了主人。
一定听到了他的话,她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变得谦卑而恭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