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57年之后,父亲不再上班了,或是住院或是在家养病。肾炎渐渐地改变了他的容颜,头发日见稀疏,脸色日见灰暗。过去父亲是个美男子,人长得高大、帅气,比成年的我至少高半个头。小时候,一些第一次见到我的太太们总是对母亲说:你儿子长得不错,不过没有他爸爸漂亮。印象中父亲的红粉知己不少,对此,母亲在不高兴之余还有点得意。困难时期香港有位女士给我家寄来了食品,母亲告诉我那是寄给父亲的:“她去香港之前喜欢过你爸爸。”
父亲开始拿病假工资了,收入减少了许多。我家从此开始变卖黄金首饰一类值钱的东西,记得有一次父母带我去南京东路一家珠宝店卖掉一只翡翠戒,换得100多元。挺奇怪的,这些珠宝店实际上是珠宝收购部,只收进不卖出。当时人民政府鼓励百姓把珠宝黄金卖给国家,让国家换外汇建设社会主义。这些话都是收购部的人讲的,至今不忘。不过他们不收金条之类的非工艺品,黄金由银行收购,当然也是只进不出。黄金珠宝只允许卖给国家,私下里买卖属于非法行为。所以,我去了一趟倒也受到“教育”,知道了黄金珠宝对党和国家的重要性。1966年席卷全国的大抄家运动让国家收进无数黄金珠宝,其数字至今未见公布。
1959年我高中毕业时,在报考什么专业方向上父亲起了决定性作用,他要我选理工科。其实我的数理化并不好,我想选历史专业或者图书馆专业,父亲不赞成,理由是读文科容易“犯政治错误”。父命难违,我选了理工科,稀里糊涂地考上了安徽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当了物理教师。父亲不会知道,我不学文科也要“犯政治错误”,命中注定了“犯政治错误”,逃也逃不掉。
第一年寒假和接下来的暑假我都回了上海。眼见父亲日趋衰弱,心里难过。曾经和父亲商量干脆退学回家找工作,可以减轻父亲负担,遭到父亲斥责,他要我坚持到毕业。后知道了安徽在挨饿,尽管上海食物也短缺,他想方设法给我寄吃的。
1961年初我收到家人发来的电报:“父亲病危”。从火车站回到家才知道父亲已经病故!我在太平间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望着他又黑又瘦的脸,我又是悲伤又是无名地愤怒。父亲走得太早了,他才44岁。
虽然父亲病故时我才19岁,然而一生中他对我的影响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