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68年夏天被学校革委会“抓”去“隔离审查”的,理由是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出言不逊。
所谓隔离审查,就是在教室内用三夹板拦成若干小间,一个人关一间,可“享用”一张草席、一个课桌和一只凳子。白天坐在凳子上伏桌写交代,晚上把卷起的草席打开睡觉,小间也就草席大小。看守人员常常在教室巡视,主要是防止我们讲话。因为虽说“隔离”,只有一板之隔的我们仍可以交谈,但只要一听到声音,看守便厉声训斥,甚至会打人,所以教室白天安静得像坟地。
其实,所谓看守都是学校同事,有教师有职工,有几个还是熟人。不过他们此时表现出和我素不相识的样子,一个个革命义愤溢于言表。管理看守的领导是工人学员,他们平时在办公室,没有大事见不到。
我的右邻是老梅,他很自觉,即使看守不在也不吭一声;左邻是老陈,他和我经常轻轻嘀咕,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见。有回老陈妻子来送衣物,当然是不能见老陈的,衣物就由看守交给了老陈。然而老陈认为他仿佛听见了老婆的声音,伤感了半天之后从板缝里塞了一张字条给我,字条上是一首他写的词“摸鱼儿”,对妻子的思念和愧疚尽在词中——老陈婚后几年和老婆没少吵架拌嘴。我告诉老陈,想不到他作为一个机械工程教师有如此高明的古典诗词造诣。于是我们的悄悄话愈加多了。
老陈对看守们一一评价。
最坏是和老陈同一教研室的高佑德。此人地主家庭出身,表现极其革命,他对革委会破格派他当看守此举感激涕零,因此特别卖力、特别凶!有次为了一点小事打了难友老高一记耳光,出手之重致使老高一只耳朵聋了。平时有机会就骂我们,但他不要说对领导哪怕对其他看守都很恭敬——别人出身都比他好。另一个看守小马特点是“阴”。他常常悄无声息地溜进教室,突然把反锁的小间门打开,看你在干什么。倘若你不在写交代或是没在读毛选,必定被他训斥。其他看守还算马马虎虎,奉命行事而已。老陈说看守中最好的是小胡,他对小胡的评语4个字:“温柔敦厚”,我完全赞同。
小胡是青年教师,“文革”之前大概被派去搞“四清”了,所以大家都不认识他。人长得秀气,说话声音轻轻的,举止文雅。他对我们十分温和,对我们的要求(比如上厕所或者出小间找水喝之类)从无二话,即使听见我们违规交谈也不干涉,至多提醒我们声音小点,所以大家都盼着他值班的时光。小胡从来不训人。
这天和往常一样,寂静,死气沉沉,几个看守在我的小间外聊天(高佑德和小马不在)。聊的是老电影,有个人在讲苏联电影“白夜”,只听见小胡说:“白夜”呒啥大意思,还是“白痴”好看。看守们说话对我们一点也不避讳啊!过了一会,小胡开门给我送晚饭(我等隔离审查对象的“牢饭”由看守送来),我瞥见小胡的眼里有笑意。
转眼间到了1970年,我已经在奉贤“五七干校”了。学校开始搞“一打三反”,由于本人早已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中倒过霉,对新运动而言自然是死老虎,只须当观众而已。不久,在众多揪出来的人之中,听到了小胡的名字。据说小胡犯的是流氓罪——同性恋!虽说小胡结婚一年了,他妻子也怀孕生女,但小胡对妻女漠不关心,只是在妻子坐月子时买过一只鸡送去。此前此后却和一个交大的教师“同居”,像老婆一样替人做饭洗衣裳。大概交大把他们一道逮住了,小胡就发落到学校当上了“一打三反”对象。
过了一阵子,干校开“宽严大会”(全名是一打三反落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大会),小胡作为从宽对象在大会上作检查。具体内容一点没有(据说属于“防扩散”),只是空洞地批判自己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放松改造,不好好“斗私批修”,所以犯了流氓错误。还举了一个我当时觉得滑稽的例子:小胡说自己青少年时代特别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和冬尼亚的恋爱情节,中毒很深。
小胡没事了,人们说小胡的“老公”就没那样幸运了,可能要进大牢。
不过我从自己的经历中认识到一点:同性恋群体中坏人很少(不敢说绝对没有),他们对群体外的芸芸众生没有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