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伊对小毛剑秋的遭遇有自己见解:他认为原因是小毛剑秋书读得太少,“没上过什么学校”。
我觉得老伊的理由很奇特,便提出异议。老伊说小毛剑秋自幼跟家里人学戏、跑码头,别人上学时她已经登台唱戏了,所以她除了演戏什么也不懂;不像刘长瑜、杨春霞她们是戏校毕业的,戏校有党团组织有政治课,她们懂政治。戏校出来的人不是党员就是团员,见到“首长”,个个“笑得像花似的”;小毛剑秋只会唱戏,“她这样的傻姑娘不倒霉才怪呢”!
老伊个头不高,胖胖的,长相却是“豹头环眼”,大眼睛炯炯有神,年龄也有50多岁了,然而行动十分轻捷。他起初不说自己是丑角演员,只承认“反面人物演得多些”:如现代戏“审椅子”中的地主、戏曲电影“红楼二尤”里的薛蟠。还是大叔告诉我老伊叫伊鸣铎,在京剧院丑行中,排名在艾世菊、刘斌昆、孙正阳后边,其实他“身上玩意儿好着呢,文丑武丑都行”。
日子处久了,老伊的话就多了,他讲了不少京剧院“文革”的事。京剧院运动开始时起来“革命造反”的是哪些人呢?学馆(京剧院自办的京剧学校)的青年学员、一直演配角台上不开口跑龙套的青年演员、再加上什么管衣箱道具烧开水的工人,因为他们受“文艺黑线”的“压制”最厉害,“他们挣的钱少”。
据老伊讲并非所有的青年人都是革命派,小毛剑秋也是青年演员,却“享受”了和周信芳、童芷苓、李玉茹这班老演员一样的“革命待遇”!(挨斗剃“阴阳头”之类)“不听首长的话”是面上的理由,实质上还是她过去太出名。一样20来岁的人,“为啥咱们只拿五六十元工资,你小毛剑秋拿一百元出头,凭什么!”这才是他们的心里话,不过大字报不敢写上去。而大叔他们就不会这么想,尽管大叔的工资低,也只有五六十元,还是老演员。因为大叔和老伊、李刚毅都是旧戏班出来的,心里很明白:观众掏钱买票来看谁?看的是周信芳童芷苓李玉茹、看的是小毛剑秋,旧戏班是靠观众养活的,他们(指斗小毛剑秋的那帮人)来演,有谁肯掏钱买票?
说到这里,老伊大概觉得话有点“豁边”了,赶紧补充一句:我并不是说批斗周信芳他们斗得不对啊,批是应该批的,只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京剧院干校有一个“五七战士”很喜欢和我们学校的人套近乎,常常在大田出工时靠过来和我们排的人聊几句,年纪不老,是个30岁左右的汉子。我们排都知道了他是体育学院毕业的(京剧院里很少见),居然也是京剧演员。有人问他演过什么戏时,他突然大光其火,把京剧院上上下下骂了一个遍。意思是他是有文化的人在京剧院受排挤,还是对我们学校一类文化人有好感。
我对老伊提到了这个体育学院到京剧院的人,老伊不屑地答了一句:“哦,那个大学生啊。”
老伊告诉我:“大学生”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进京剧院的,据说也是从小喜欢京剧。领导起初打算培养他让他演些配角,可他实在不行,就放在一边了。“文革”开始时,“大学生”第一个起来革命,斗人斗得真是凶,还动手打人,也当上了小头头。他做梦都想进样板戏剧组,可惜他再革命再拥护“首长”,“首长”就是看不上他。工宣队进来后,“大学生”头头也当不成了,和大家一道下了干校。老伊还说:“上头”搞样板戏还是要会演戏的人,当然要童芷苓要沈金波要李丽芳要艾世菊,不会要你“大学生”。样板戏要是都让“大学生”这样的“革命派”来演,肯定早就演砸了。
周信芳在“提篮桥”呢!
“五七干校”一定办在农村和农场,毛泽东认定干农活是“改造”的最佳途径。
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干农活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在高中就下过乡,大学时期也去过农村,1969年夏天随学校去奉贤庄行农村参加“三夏”,这一年秋天又到上海县虹桥公社种了半年蔬菜(据说和“林副主席一号通令”有关,下乡是为了“准备打仗”),许多同事还下乡搞过“四清”,所以我们干校的农作物种得还算马马虎虎。
说我们还过得去是相对旁边的京剧院干校说的,他们多数人年龄偏大,体力弱,又不会种地,用老伊的话说:都是打小学戏,干别的都不行。因此我们的稻田和京剧院稻田相邻,我们的稻田还像稻田,他们的田完全看不出种什么。话虽如此,如果要靠我们种的粮食养活自己,统统得饿死。这一点我们干校和京剧院干校都一样。
这天我们班到食堂帮厨,食堂弄到了大量的鱼,大家忙着刮鳞挖肚肠。来了一个京剧院“五七战士”,是个白净的中年男子,他开口要求食堂给他两三条小鱼,是类似猫鱼最小的那种,京剧院食堂有野猫,他是可怜那只猫来讨点猫食。食堂负责人说鱼是人吃的,拒绝了他的要求。我赶紧向食堂负责人介绍:这个人叫黄正勤,过去是京剧院的头牌小生,“老有名的”!食堂负责人周玲弟其实是个直爽的热心人(否则我不会多嘴),她回答:“只要伊开口拨阿拉唱一段,鱼就拨伊!”黄正勤听了很高兴,说我的行当现在不兴了(样板戏没有小生),“这样吧,我来个跟斗!”说罢便在泥地上翻了一个“空心跟斗”,大家齐声喝彩。
黄正勤把小鱼和鱼肚肠放进他带来的大碗里,笑着说:“我叫他们都过来表演——有鱼。”
最近京剧院活跃起来。每到下午4点,传来了锣鼓和琴声,还有人唱、“吊嗓子”。据老伊透露:“首长”有指示,干校要安排一个小时“练功”。有的武生演员还要“压腿”、练练开打。万一“样板团”有人生病或者伤了腰什么的,就能从干校中抽人上去顶替,老伊估计可能还要排新的样板戏。事实证明老伊有远见:1972年推出了新样板戏“龙江颂”,那是我离开干校一年后的事了。
每天都听纪玉良清唱,唱的总是“红灯记”的那一段。纪玉良是京剧院著名老生演员,有1950年代很红。可能每天总唱“红灯记”,他自己也唱厌了。老伊边听边摇头:“越唱越糟!”是啊,那个年头,只能唱样板戏,只能听样板戏(电台天天播),只能看样板戏(电影),谁不厌烦。
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金色,防护林的树叶呀、河面呀,连老伊的开水房顶上稻草呀……都跳动着金点。老伊今天兴致很高,有一个收工的人来打水烫脚,老伊和他开玩笑:“我的开水只能烫猪去毛,不能烫脚丫子。”
见老伊情绪不错,我问了一个“敏感问题”:“你们的院长周信芳不在干校吧?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他啊,来干校倒好啦——关在‘提篮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