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难忘的大学生活 反右倾运动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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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考试了,课也停了,我们正在复习迎考。一天上午,通知大家去礼堂开会。

那是一个化雪天,路边的残雪映着冬天的阳光,白得刺人眼睛;没有树叶的小树带来的只是冬天的肃杀之气。为了驱赶寒意,我们几乎是跑着去礼堂。

是全系大会。一个4年级的女同学站在台上哇里哇啦地讲了一通,内容是她所在班级出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蛋,等等。虽说我们男生早已流行一种说法:物理系无美女,但还是觉得这位学姐实在不好看,黑不溜秋不说,还长一张马脸。我身旁的“小姐”轻轻嘀咕:物理系无美女应该改了,改成物理系多丑女。我和景西差点笑出来。

学姐大喝一声:把窦德斌带上来!于是两个人把一个瘦高个男生推了上来。当时尚未发明以后“文革”中流行的喷气式姿势,所以还算文明。窦德斌衣着寒酸,戴的一副眼镜一根架子没有了,用绳子套着,他不低头,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根据学姐陈述,我们知道了窦德斌写了一些大字报,内容都是围绕教育的,什么1958年后教育质量严重倒退,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是扼杀教育,等等。在学校反右倾初期成千上万的大字报中,德斌写的内容并不突出,比他尖锐的说法有的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倒霉呢?

也是这个学姐回答了我们心里的疑问。他们毕业班的大字报全都是拥护三面红旗、拥护党中央的表态声明,只有窦德斌一个人写了一些反动大字报;他又是有前科的:在1957年反右中就有言论,是漏网右派。

一个党委办公室的干部宣布校党委的决定:给窦德斌戴右派分子帽子!接着,也是两个4年级的同学给窦德斌戴上了一顶用白纸做的高帽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的给人戴高帽子,以前只是在电影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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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以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大家一声不吭。不是说好了不打棍子、不戴帽子的吗?怎么还是有一个同学被戴上了?景西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侬相信伐?阿拉大字报上格眼末事会得弄到档案里去!相信伐?

这些话,小心的景西是轻轻地讲的,当时本地同学还听不懂上海话。景西长着圆圆的娃娃脸,比我大3岁,比我懂事。

档案!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神秘的东西。老实讲直到今天我也没见过档案长什么模样,有时我把它想象成一个硕大无比的保险箱,里边收藏了无数人的一生;有时我又把它看作一个隐身机器人,你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你看不见它,它看得见你。

景西的预言果然灵验。若干年后,那些整我的人到我母校去弄到了我大字报的摘录。据说这些革命左派十分高兴,专案组长连连说:没有白来!没有白来!

那年寒假我回上海,特地问了我的高中老同学——那些在上海、北京、西安、杭州上大学的同学,他们都很奇怪我所在大学反右倾的做法,他们也就是听听文件,讨论讨论完事了——哪能拿学堂弄得像反右一样?——这句话要用上海话讲。

寒假结束返校,在一次全校大会上方书记介绍了一位穿军装的人——新来的党委宣传部长顾部长。老曹告诉我们原来的姓黄的部长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了。

黄部长也是从军队转业来的,学生都和他不熟,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为什么当机会主义分子,大家一无所知,也许党员知道。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窦德斌和黄部长都被送到一个农场去了,是劳改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