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难忘的大学生活 小猴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他小猴。他个子矮小,尖下巴,脸似乎是七八条肉收缩而成,只有笑的时候才舒展开来,显得那样开心、单纯。

当年的大学每周至少两次政治学习,小猴从不主动发言,总是低着头,只有别人点名要他说话他才开口。不论什么讨论内容,他总是千篇一律批判自己出身地主家庭、打上了阶级烙印,所以要好好改造。说话的语气十分沉痛,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弄得主持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和我想象的地主后代截然不同——当然我的想象乃是党的多年宣传教育成果——小猴夏天只穿一件白短褂,连背心也没有;冬天白短褂外头套一件黑棉袄,一年到头黑白两色。每个月2元钱零用钱由学校发给,所有的农村同学都是这个待遇,当然伙食费10元也全免。那个年头农村里的学生家长是不可能拿出1毛钱来给孩子的,这一点学校很明白。小猴是农村同学中最清苦的一位。别人还能从城里的亲戚那里弄一两件衣裳,甚至从一个部队里当干部的哥哥那儿搞到一双军用皮鞋,小猴一概没有。1961年以后,几乎所有的农村同学都能在假期结束返校时带回一些黄豆、花生之类,小猴也没有。因为所有的暑假、寒假他都在学校过。有人说小猴的父母可能饿死了,直到毕业没听小猴提过他的父母到底如何。

有一回省里各大剧团的主要演员来校演出,压轴的是黄梅戏皇后严凤英的“夫妻观灯”。我在寝室里大放厥词,把地方戏说得一文不值,本人只看京戏。小猴从不反驳别人,只是沉默。最后我还是和大家一块去了。学校礼堂都坐满了,我和小猴站在后边。当一位扮相秀美的青年演员唱豫剧“拷红”的红娘时,大家都被吸引住了,那真是:人又漂亮身段又好。小猴喃喃地说:“可好?可好?”我回答:不错。他笑了,缩成一团的脸舒展开来,显得那样开心。

小猴的中学同学也是他的老乡告诉我:其实小猴小时候挺活泼的,自从进了高中明白了什么是阶级路线之后才变得不爱笑了。他是独子是他父母心头肉,中学住校,父母走几十里路来看他,小猴还对他妈撒娇呢。

小猴的老乡还告诉我们匪夷所思的一段历史:小猴老家地处淮北农村,家家都穷都是一样的草房。土改时工作队非得搞一个对立面出来,小猴家人口少,他爸又能干活,所以家里吃白面馍的次数比别家多。乡亲们商量让小猴家当地主,小猴爸情面难却就答应了。就这样,既没有长工也没有佃户,住草房的小猴家成了地主,成了新中国的敌人。还算好的是:没开斗争会,没有抄家分浮财,乡亲们都明白,小猴家除了一把铜水壶,什么金银财宝也不会有的。

小猴是高分考入我们这所地方高校的,和其他出身不好的同学一样,他要不是考分特别高绝对进不了大学。我班级中还有一位出身地主的同学,据说是本省高考第1名。总之,他们如果受到公正的对待,是应该进清华、北大这类名牌高校的。后来“文革”开始时,学校领导因为收了那么多出身黑五类子女而受到批判,这也成了一条罪状,这是后话了。

到了大学二年级分专业,小猴分到电子学专业,和我不同班;后来他的专业从我们物理系独立出去,成了电子学系,所以除了上公共课偶尔在大教室里见到他就不大碰头了。有时他班上同学来我寝室串门聊天,由于小猴从不串门会友所以我只能向他打听小猴近况。同学告诉我们:小猴一如既往地用功学习,一如既往地拼命劳动——下乡劳动挑最重的担子,一如既往地抢着打扫卫生、打开水,搞得那几位同寝室的人越来越懒。

我问他:开会时还骂自己吗?

骂!怎么不骂?现在小猴把自己说成是罪该万死了。大家实在听不下去。

同学还告诉我小猴家好久不来信了,小猴连着哭了几个晚上,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肯说,反正以后小猴再也不给家里写信了。

同学又说大家都喜欢小猴,说他人好,小猴从来不打小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