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的名字真的叫傅格森?”索尔·恩德比以懒洋洋的贝尔格维亚伦敦腔缓缓地说,这可是英国上流阶级仅存的粗俗遗风。
“我从不怀疑。”史迈利说。
“他可能是我们在点路灯组硕果仅存的人了。现在,聪明人都不做这种内部监视的工作。反政党或别的什么该死的事。”恩德比继续研究他手上的那一大叠文件。“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乔治?夏洛克·福尔摩斯追索他可怜的老莫利亚蒂?还是亚哈船长在追他的白鲸?你是谁?”
史迈利没回答。
“我得说,真希望我有个敌人。”恩德比评论说,翻过几页,“我花了老长时间,想找一个敌人。是不是啊,山姆?”
“夜以继日地找,长官。”山姆·科林斯衷心赞同,对他的上司露出信任的笑容。
班的地方是骑士桥一家阴暗旅馆后面的房间。一小时之前,这三个男人在此见面。门上的标示写着“私人专用”,里面先是一间摆放外套、帽子与隐私的前房,再里面则是这间满是书籍与麝香的橡木镶嵌密室,屋后一块长方形的庭院,其实是公园,有鱼池、大理石天使和一条适于沉思漫步的小径。班的身份,如果他曾经有过的话,早已遗失在圆场口耳相传的神话里了。但他遗留的这个地方,是恩德比以及在他之前的乔治·史迈利登记无案的约会处所,同时也是召开事后一概否认的秘密会议的地点。
“我要再看一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恩德比说,“每到这个时间,我的理解力就变得有些迟钝。”
“我想这应该会很有帮助,真的,长官。”科林斯说。
他调整了他那副只有半个镜片的眼镜,但却是从眼镜上方往外看。史迈利秘密揣测,他那副眼镜可能只是平光镜片。
“都是基洛夫在说话。这是在莱比锡咬紧他之后,对不对,乔治?”史迈利淡淡地点头。“他们还脱着裤子,在妓院里。但时间已经是清晨五点,女郎已经都被打发回家了。首先我们听到基洛夫哭丧地说:你怎么对我做这种事?‘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奥图!’他说。老天,他可选错朋友了!接着是他的自白,几个翻译写出来的英文可真是拙劣。不过倒是挺一致的——那些字,乔治?嗯嗯啊啊的全省略了!”
史迈利没任何回应,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或许也没人期待他会回答。他静静地坐在扶手皮椅中,身体前倾靠在合拢的手掌上,他没脱掉身上那件棕色的斜纹软呢外套。一套基洛夫录音带的抄本压在他手肘下。他凝神注视,后来恩德比说,他看起来像在国会里。山姆·科林斯,执行处长,非常守本分地坐在恩德比的阴影里。他蓄着黑色的髭须,脸上挂着随时准备好的矫情微笑。有一段时间,科林斯曾是圆场里的硬汉,多年的实战经历,让他鄙视五楼的空口清谈。而今,他已从盗猎者变成猎场的看守者,小心呵护着自己的退休金与安全,一如当年小心呵护他的网络一般。他身上尽是挥之不去的漠然;他抽着棕色的香烟,但都只抽到一半,就按熄在一个碎裂的贝壳里,而他像狗似的目光则忠实地停驻在他的主人恩德比身上。恩德比自己倚站在法式窗的窗台边,户外的光线照出他侧面的剪影。他正用一根火柴棒剔着牙。一条丝质手巾从他的左边衣袖露出来。一个膝盖微微向前弯曲,仿佛是站在阿斯科特马场的会员专属围栏里。庭院里,点点雾气洒落,宛如一张精美的薄纱披覆在草地上。恩德比回过头,像拿起菜单一样拾起文件。
“我们开始吧。我是基洛夫。‘从一九七○到一九七四年,担任莫斯科中央的财务官员,我的任务是揭发海外驻处的不法账目,并讯问涉嫌的人。’”他停顿下来,目光又从眼镜上方露出来。“这是基洛夫派驻巴黎以前的事,对吧?”
“完全正确。”科林斯热切地说,瞥了史迈利一眼,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落空了。
“我只是要把事情弄清楚,你知道的,乔治。”恩德比解释说,“把我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理清楚。我没有你那种小小的灰色细胞”对于长官表现出的谦逊,山姆·科林斯会心一笑。
恩德比继续念:“‘我执行这些极为敏感且机密的审问,在部分案子里,还让莫斯科中央的资深官员遭受惩处,我也因此认识了隶属于共党中央委员会,独立的第十三情报处首长。我通过莫斯科只知道他的化名叫卡拉。这是个女人的名字,听说是他第一个线民的名字。’没错吧,乔治?”
“那是西班牙内战期间的事。”史迈利说。
“伟大的战场。嗯,好吧,让我们继续。‘第十三处是莫斯科中央的独立单位。因为他们的任务是招募、训练、派遣非法的情报员渗透到法西斯主义国家,称为鼹鼠……通常鼹鼠在从事情报工作之前,要花上许多年在目标国之中找到潜伏的位置。’该死的比尔·海顿。‘对这些鼹鼠提供服务的,并不是一般的海外驻馆,而是卡拉的代表。就他所知,通常是一位军官,正式的职衔是大使馆的武官。这些代表都由卡拉亲手挑选,也都是精英……享有其他官员所没有的信任度与自由,可以旅行,也有钱。因此,他们也成为其他人嫉妒的对象。’”
恩德比假装叹一口气:“老天爷,这些翻译!”他叫道,“或者只是基洛夫太过无聊了。你想,一个人要做临终告白,一定会是很简短的,对不对?但我们的基洛夫可不一样,绝不。你还好吧,山姆?”
“很好,长官,很好。”
“我们继续吧。”恩德比说,重拾起他行礼如仪的声音,“‘在我查访财务不法行为的过程中,卡拉一个手下的廉洁受到怀疑,他就是驻里斯本奥罗夫上校。卡拉用他自己的人组成一个秘密法庭来审理这个案子,结果,一九七三年六月十日,我的被告奥罗夫上校就在莫斯科被清算掉了。’查证过了,你说,山姆?”
“我们有一份未经证实的投诚者报告,说他是被行刑队枪决的。”科林斯轻松地说。
“恭喜,基洛夫同志,侵吞公款者之友。天哪。真是个毒蛇窝,比我们还惨。”恩德比继续念,“‘因为我把罪犯奥罗夫绳之以法,所以卡拉亲自向我道贺,也要我发誓保密,因为他觉得奥罗夫上校的不法行为是他们十三处的耻辱,会危及他在莫斯科中央的立场。大家都公认卡拉是对清廉有非常高标准的同志,也因此,在自我放纵的阶级里有许多敌人。’”
恩德比刻意停顿下来,从他那有半个镜片的眼镜上方再次瞥着史迈利。
“我们都在作茧自缚,对不对,乔治?”
“我们是一群自寻死路的蜘蛛,长官。”科林斯言切由衷地说,在他们两人之间闪出更耀眼的微笑。
但史迈利专注地看着基洛夫的自白,对他的玩笑毫不理会。
“跳过基洛夫第二年的生活与爱情,我们直接来看他和卡拉的下一次会面。”恩德比无惧于史迈利的沉默,提议说,“夜间的召唤……这是标准做法,我想。”他翻过几页。史迈利也跟着这么做。“一辆车停在基洛夫莫斯科的寓所外——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像大家一样说是‘公寓’呢,真是可以了——他被从床上拉起来,载往未知的目的地。他们过着怪异的生活,是不是,这些莫斯科中央的大猩猩,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面奖章还是一颗子弹?”他又回头看报告,“这些都符合,对不对,乔治?车程和内容?一个半小时,搭车、小飞机,等等。”
“第十三处有三或四个设施,包括明斯克附近的一个大型训练中心。”史迈利说。
恩德比翻过几页。
“这里,基洛夫又谈到卡拉的出现了,在中间的部分,同一个晚上。基洛夫和卡拉独处。小木屋,修道院式的气息,没有装饰品,没有证人——什么都看不见。卡拉开门见山。基洛夫想不想派驻巴黎?基洛夫很想要,长官——”他翻过一页,“基洛夫一直很敬佩第十三处,长官,等等——一直都是卡拉忠实的信徒——卑鄙小人,逢迎巴结,卑鄙小人。就和你一样,山姆。很有意思的是,基洛夫认为卡拉看起来很累——注意到这一点了吗?——烦躁不安。卡拉很紧张,抽烟抽得像根烟囱。”
“他一直都这样。”史迈利说。
“都怎样?”
“他一直都是老烟枪。”史迈利说。
“是吗?他真的这样吗?”
恩德比又翻过一页。“现在,基洛夫比较简单扼要了。”他说,“卡拉对他详细说明。‘表面上,我是大使馆的商务官员,实际上,我的特殊任务是负责控管第十三处外站的财务账目,范围包括几个国家……’基洛夫列出全部的地点,也包括波恩,但没有汉堡。跟得上吗,山姆?”
“没问题,长官。”
“你没被这些复杂的内情搞迷糊吧?”
“一点都没有,长官。”
“聪明的家伙,这些苏联人。”
“可厉害呢。”
“基洛夫又说:‘他让我觉得,我的工作非常重要——等等——提到我在奥罗夫的案子里有非常杰出的表现,而且因为我处理的是非常敏感的事务,所以我应该直接对卡拉的私人办公室报告,同时有一套特殊的密码……’翻到第十五页。”
“第十五页,长官。”科林斯说。
史迈利早已翻到了。
“‘除了担任第十三处外馆的稽核工作外,卡拉也预先告知,我还要负责执行特定的秘密任务,例如寻找掩护基地,或替未来的情报员安排身世背景。他处里的成员都负有这样的任务,他说,但出身背景的工作是非常机密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和其他人谈论,无论是我的大使,还是卡拉派驻在巴黎大使馆的代表普丁少校,都不可以。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工作,并参加了安全与通讯方面的特别课程,然后赴任。我到了巴黎很久之后,才接到卡拉亲自下达的指令,要我替一位年约二十一岁的女情报员,紧急安排背景故事。’现在,我们可讲到重点了。”恩德比很满意地说,“‘卡拉的指令里提到几个移民家庭,说他们可能会愿意在压力下接纳一位情报员当他们的女儿,因为卡拉认为勒索是比贿赂更好用的手法。’他妈的真说对了。”恩德比由衷赞同,“在现在这种通货膨胀的时代,勒索是惟一任何时候都有效的东西。”
山姆·科林斯不吝发出欣赏的笑声。
“谢谢你,山姆。”恩德比愉悦地说,“非常谢谢你。”
一个重要性比不上恩德比的人,或者是较不肤浅的人,对下列几页可能会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因为主要的内容印证了三年前康妮·沙赫斯与史迈利认为应该善加利用莱比锡与基洛夫关系的看法是正确的。
“基洛夫很尽责地一一寻访移民,但毫无所获。”恩德比宣称,仿佛他正在念的是电影字幕,“基洛夫根本就不行,是不是,乔治?”他说。
“是的。”史迈利说。
“卡拉不能相信他自己的人,这是你的重点。他得到外面去找一个像基洛夫这种非正规军。”
“没错。”
“一个乡下老粗。这种家伙绝对进不了沙拉特。”
“一点都没错。”
“他创设了自己的组织,换句话说,训练他们来接受他铁的纪律。你可能会说,他没胆用这个组织来进行他的特别勾当。这是你的重点?”
“没错,”史迈利说,“这是我的重点。”
因此,当基洛夫在飞往维也纳的飞机上碰见莱比锡——恩德比重拾话题,回到基洛夫的自白——莱比锡的出现,响应了他所有的祷告。尽管他现在以汉堡为根据地,尽管在塔林有段不堪的过去,但都不要紧:奥图是个移民,是那些团体里的一员。金童奥图。基洛夫紧急向卡拉呈报,建议吸收莱比锡,负责侦察移民与情报来源。卡拉同意了。
“这又是一件怪异的事,如果你仔细推敲的话。”恩德比评论道,“老天爷,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个冷静而且心智健全的人,怎么可能找上莱比锡这个麻烦?特别是像这样的工作?”
“卡拉有很大的压力。”史迈利说,“基洛夫这样说,我们从其他地方也得到印证。他赶时间,必须冒一些风险。”
“像是杀人之类的?”
“那是最近的事。”史迈利说,虽然恩德比看他的目光非常锐利,但他的语调却是一派轻松宽容的态度。
“你他妈的已经谅解那些时日的事了,是不是,乔治?”恩德比满腹怀疑地说。
“我?是吗?”史迈利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很不解,“你说了算,索尔。”
“他妈的懦弱。”他回到录音抄本上。“第二十一页,我们稳操胜券。”他读得很慢,以示特别强调这一页。“第二十一页。”他又说一次,“‘在成功地吸收了欧斯特拉柯娃,并让法国核准她女儿亚莉珊卓的入境申请之后,我接到指令,每个月从巴黎的预算中拨出额外的一万美金,供这个新鼹鼠之用,她的化名是蔻梅特。这位情报员蔻梅特在处里享有最高等级的保密措施,所有关于她的通讯事项都必须亲自送交处长,使用个人对个人的密码,不通过任何中间人。而且,此类的通讯最好是通过信差送达,因为卡拉反对经常利用无线电。’这是真的吗,乔治?”恩德比随口问道。
“就因为无线电,我们才能在印度逮到他。”史迈利仍埋头抄本,回答说,“我们破解了密码,后来他发誓说,他再也不用无线电。但就像大部分的诺言,是时时可能修正的。”
恩德比咬下一截髭须,然后用手背抹了抹。“你想脱掉外套吗,乔治?”他说,“山姆,问他要喝什么。”
山姆问了,但史迈利太专注于抄本,根本没回答。
恩德比又开始大声朗诵:“‘我也接获指令,必须确定蔻梅特的资料不会出现在西欧的年度账目中。身为稽核,每年会计年度结束时,我必须在账目上签字,送给卡拉,再提交莫斯科中央……不,我从来没见过情报员蔻梅特,我也不知道她的现状,或她在哪一个国家活动。我只知道她用亚莉珊卓·欧斯特拉柯娃的名义,成为归化的法国公民之女……’”又翻过几页,“‘每个月一万美元的津贴,并不是由我本人送交,而是转账到瑞士伯恩省图恩的一家银行。钱是转给一位阿道夫·葛拉瑟博士。葛拉瑟博士是名义上的账户所有人,但我相信,葛拉瑟博士只是卡拉派驻在伯恩苏联大使馆人员的化名。他的本名是格里高利耶夫。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有一次我寄钱到图恩时,银行出了差错,钱没汇到;卡拉知道之后,就命令我在银行还继续追查时,立即再汇一次钱给格里高利耶夫本人。我照指示办理,事后再归还多汇出的钱。我知道的就只有这样。奥图,我的朋友,我求你保守秘密,他们可能会杀了我。’他说的真是他妈的没错。他们是做掉他了。”恩德比把抄本摔到桌上,发出沉沉的声响。“基洛夫最后的遗嘱与遗言,你可能会这么说,就是这个,乔治?”
“没错,索尔。”
“真的不喝点东西?”
“谢谢你,我很好。”
“我还得要再仔细推敲一下,因为我很笨。看看我的算术,一点都比不上你。看好我的每一个动作。”像拉康一样,他举起苍白的手,张开手指,准备开始数数儿。
“第一,欧斯特拉柯娃写信给瓦拉狄米尔。她的信唤起了陈年旧事。或许米凯尔拦截了这封信,也看过了,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可以拷问他,但我怀疑会不会有用,而且这样做,不就是对卡拉打草惊蛇吗?”他抓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瓦拉狄米尔把欧斯特拉柯娃来信的影本寄给奥图·莱比锡,要他赶快重新拉拢和基洛夫的关系。第三,莱比锡赶到巴黎,去看欧斯特拉柯娃,然后到他亲爱的兄弟基洛夫身边,引诱他到汉堡——基洛夫可以自由出入汉堡,毕竟莱比锡在卡拉的名册上还是基洛夫的线民。现在,有一个问题,乔治。”
史迈利等待着。
“在汉堡,莱比锡把基洛夫给烧成灰了,对不对?证据就在我们汗涔涔的手上。但我想知道的是怎么做到的?”
史迈利是真的不明白,或者他只是想让恩德比更加一把劲?无论如何,他都选择将恩德比的问题当成一句修辞。
“莱比锡到底是怎么逼他的?”恩德比追问,“压力是什么?下流照片——嗯,很好。卡拉是个清教徒,基洛夫也是。但我的意思是,老天爷,这不是五十年代,对不对?每个人都有偷偷放纵一下的自由,不是吗?”
史迈利对苏联的风俗没多作评论;但关于压力,他很清楚卡拉的看法。“他们的伦理观念和我们不同。笨蛋没有立足之地。我们认为自己比苏联人更敏感脆弱,事实却非如此。这绝对不是事实。”他对此似乎非常确定。他似乎己对这件事重新思考过了。
“基洛夫既无能力,也不够慎重。光不够慎重这一点,卡拉就可以毁了他。莱比锡有这个证据。你可能会记得,在我们刚开始部署对付基洛夫的行动时,基洛夫曾喝醉了酒,说溜嘴卡拉的事。他告诉莱比锡说,卡拉亲自命令他替一个女情报员编造身世背景。当时你不信这个故事,但这是真的。”
恩德比不是个会脸红羞愧的人,在从口袋掏出另一根火柴棒之前,他仍勉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搬了石头,总会砸到自己的脚。”他有感而发,但不知他指的是自己,还是基洛夫。“‘告诉我们其余的部分,兄弟,否则我就把你告诉我的话说给卡拉听。’小奥图对这只臭虫说。老天,你说得没错,他真的抓住基洛夫的小辫子了!”
山姆·科林斯鼓起勇气,插嘴打圆场。“我想,乔治的观点与第二页所提到的非常吻合,长官。”他说,“里头有一段,莱比锡确实提到‘我们在巴黎的讨论’。奥图那时就已经把刀架上基洛夫脖子了,毫无疑问。对不对,乔治?”
但山姆·科林斯仿佛是在另一个房间说话似的,因为他们两人完全没注意。
“莱比锡也有欧斯特拉柯娃的信。”史迈利补充说,“信的内容并不能完全指证基洛夫。”
“另一件事。”恩德比说。
“什么,索尔?”
“四年了,对不对?从基洛夫开始和莱比锡接触,已经有四年了。突然之间,他找上欧斯特拉柯娃,想做相同的事。四年之后。你认为他这些年来,为了相同的理由四处游荡,却毫无进展?”
史迈利的回答却是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我们只能假设,卡拉的要求撤销了,然后又重新提出。”他说得一本正经,而恩德比也知道不能逼他。
“重点是,莱比锡把基洛夫烧成灰,然后让瓦拉狄米尔知道他做到了。”恩德比又伸出手指来,继续数数儿。“瓦拉狄米尔派伟林去当信差。在此同时,消息也传回莫斯科,也许是卡拉发现事有蹊跷,也许是米凯尔去告密,比较可能是米凯尔搞的鬼。无论如何,卡拉以升职为借口召基洛夫回国,然后吊起来拷打。基洛夫很快就全招了,要是我也会这样。卡拉想把牙膏挤回管里。在瓦拉狄米尔带着欧斯特拉柯娃的信来赴我们的约时,把他给杀了。杀了莱比锡。但在那位老妇人门口布哨,却搞砸了。他现在的心情如何?”
“他正坐在莫斯科,等着福尔摩斯或亚哈船长来追上他。”山姆·科林斯用他圆滑似天鹅绒的声音说,又点燃了一根棕色的香烟。
恩德比却不觉得有趣。“那么,卡拉干吗不挖出他的宝藏,乔治?放在其他地方?如果基洛夫向卡拉坦诚他对莱比锡说出实情,卡拉的第一个动作应该是湮灭行迹啊!”
“也许宝藏无法移动。”史迈利回答说,“也许卡拉已别无选择。”
“但是,如果让银行账户保持原封不动,简直就是疯了。”
“就是疯了才会用像基洛夫这种笨蛋。”史迈利说,但语气并不似平常一般严厉,“就是疯了才会让他吸收莱比锡,疯了才会让他找上欧斯特拉柯娃,疯了才会相信杀掉三个人就能滴水不漏。我们不能认为他神志清醒。为何会如此呢?”他停顿了一下,“卡拉深信不疑,很显然的,否则格里高利耶夫不会还留在伯恩。你说他还在,我猜?”他略瞥了科林斯一眼。
“到今天为止,他还坐得好好的。”科林斯说,脸上依旧是光鲜的笑容。
“那么,也不太可能采取移动银行账户的措施。”史迈利推断,“即使是个疯狂的人。”
非常怪异的——恩德比和科林斯事后都私下认为——史迈利所说的话,就像一阵寒风吹过房间;而他们虽不明究竟,却不由自主地遵循更高的行为准则,尽管他们完全无法胜任。
“那么,他的秘密女士到底是谁?”恩德比追问,“谁值得他每个月花上一万块,还赔上他的事业?让他不得不用笨蛋来代替他训练有素的刺客?一定是女孩!”
史迈利为何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又是个谜团,或许只能用他一向的拒人千里的态度来加以解释,也或许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天生的项目员,对于和合作无关的内情,坚持不向主管人员吐露。当然,他的决定必有逻辑可循。史迈利早已在心中问过自己,为何他的做法看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我自己的一生。”他的动机或许在此。“为何把残屑片断送到我的对手手中,只为了可以操纵我?”他可能又以为,非常客观地以为——恩德比像史迈利一样了解卡拉背景的复杂;即使并非如此,恩德比也还拥有苏联研究部门,可以彻夜探查,直到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但无论如何,史迈利还是不开口。
“乔治?”恩德比终于开口。
一架飞机低空掠过。
“这只是你要不要成果的简单问题。”最后史迈利说,“我看不出来其他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重要性。”
“你看不出来,老天爷!”恩德比说,把他的手从嘴巴和髭须间伸出来,“噢,没错,我想要他。”他继续说,仿佛这只是半个重点,“我想要蒙娜丽莎,还有明年的爱尔兰讨厌鬼得主。我想要卡拉坐在沙拉特的电椅上,对着审问员招出他一辈子的故事。我想要美国表弟未来在我的掌控之下。我想要掌握全局,我当然想要。只要还没丢掉工作!”
但是,史迈利对恩德比的困境却很奇怪地漠不关心。
“拉康兄弟告诉你实情了,我猜?动弹不得的僵局和所有的一切?”恩德比问,“年轻、抱持理想主义的内阁,美苏关系小小的缓和,鼓吹开放的政府,所有这些蠢事?结束冷战的条件反射?在白厅的每张床底下嗅嗅看有没有保皇党的同路人,特别是我们这里?他告诉你了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正准备签署英国与布尔什维克该死的和平协议,就在下一个圣诞节?”
“没有,没有,他没告诉我这个部分。”
“没错,他们是要这样做。而且我们不能从中破坏。提醒你,只要我们没照着做,那些击打和平大鼓的家伙就会鬼吼鬼叫。他们已经在问苏联的条件会是什么,现在就在问。一直都是这样吗?”
史迈利沉默良久,仿佛必须经过元老审判似的,迟迟才回答,“是的,我想一直都是这样。我想形式虽不同,却一直都是这样。”仿佛这个答案对他至关重要。
“真希望你警告过我。”
恩德比踱回房间中央,从餐具柜里为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他凝望着史迈利,目光似乎充满了犹豫神色。他望着史迈利,他转开头,又回头望,显然面对着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很棘手,长官,真的是。”山姆·科林斯说,但两人都没响应。
“这难道不是布尔什维克的邪恶伎俩,引诱我们走向最后的灭亡,你确定吗?”
“恐怕我们已经一文不值了,索尔。”史迈利露出歉然的微笑说。
提起大英帝国堂皇威仪的穷途末日,恩德比并不在意。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嘴角露出一抹酸涩的笑容。
“好了,老头,”最后他说,“我们到花园去吧。”
他们并肩而行。在恩德比颔首示意下,科林斯留在屋里。轻缓的雨滴在池塘漾起涟漪,也让大理石天使雕像在幽微的暮色里熠熠生辉。偶尔,一丝微风拂过,悬挂枝头的水珠滴落草坪,也让他俩不免沾湿。但恩德比毕竟是个英国绅士,尽管有时雨滴只落在史迈利身上,他仍像雨水滴落自己身上一样出声咒骂。点点灯光洒在他们身上。从班的法式窗,照射出一格格黄色的长方形灯影,映在池塘上。而映在砖墙上的,则是一盏现代街灯病态的绿色光芒。他们沉默地走了一圈,恩德比才开口说话。
“你可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真的,乔治。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伟林,米凯尔,托比,康妮。在你再次出发之前,可怜的老傅格森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填请款单。‘他从来不睡觉吗?’他问我,‘他从不喝酒吗?’”
“很抱歉。”史迈利说,只为了找话说。
“噢,不,你不抱歉。”恩德比说,突然停下脚步,“该死的鞋带。”他低声咒骂,弯腰绑鞋带,“麂皮的鞋总是这样,洞眼太少,这是个问题。你不会认为该死的英国人连洞眼的问题都处理不好吧?”恩德比换一只脚站,抬起另一只脚。
“我要他这个人,乔治,听到了吗?给我一个活生生、会说话的卡拉,我会收下他,以后再来找借口。卡拉要求庇护吗?很好,嗯,当然,他一定反抗到底。在贤士们把枪上膛来对付我时,我已经从他身上得到足够的子弹来打倒他们了。给我这个人,其余免谈,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们继续散步,史迈利走在后面,恩德比不断说话,却没回头。
“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逃过一劫。”他警告说,“当你和卡拉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上殊死决战,你用手勒住卡拉的脖子,而拉康兄弟却站在你背后,拉住你的衣角,告诉你说不能对苏联人太粗暴。你懂吗?”
史迈利说他了解。
“到目前为止,你逮住他的什么把柄了?滥用办公室设施,比如?诈欺。侵吞公共资金,就像里斯本那个家伙一样。海外的非法行动,包括几件暗杀工作。我猜,你可以找出满满一大本的罪行。再加上莫斯科中央那些善嫉的野兽,早就想找借口宰了他。他说得没错——他妈的勒索比贿赂好用多了。”
史迈利说,没错,看起来是这样。
“你会需要人手。保姆、点灯人,所有禁用的玩具。别告诉我这些,去找你自己的。钱是另一个问题。我可以在账目里支应你几年,就像那些小丑在财政上玩的把戏一样。只要告诉我什么时候需要多少钱,我就会弄个卡拉给你,在账目上动些手脚。护照和现金呢?需要一些地址吗?”
“我想我可以应付,谢谢你。”
“我会二十四小时监视你。如果计划失败,就会酿成丑闻。我不要有人来告诉我说,我应该派人盯你的梢。我会说,我怀疑你可能在瓦拉狄米尔的事件上不受控制,所以我决定派人查看你的行动。我会说,这整件事只是个失去冷静态度的老间谍,个人策划的行动的一部分。”
史迈利说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我可能无法在街上部署太多人,但我仍然可以监听你的电话,检查你的邮件,如果我想要的话,也可以在你的浴室里装窃听器。从星期六开始,我们就在监听。当然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但你又能期望什么呢?”
史迈利同情地点头。
“如果你神秘兮兮地突然出国,我就要往上呈报。我也得替你编个故事,好去造访圆场的登记处。你应该在晚上去,但他们可能会认出你,我还没想出该怎么说。”
“以前曾有委托制作组织内部服务沿革的计划。”史迈利解释说,“不对外公开,当然,只是一些延续性的记录,供新进人员和特定的联络工作人员参考。”
“我会寄给你一封正式的信。”恩德比说,“当然也会把日期提前。如果你在那栋大楼里滥用发给你的许可,可不是我的过错。基洛夫提到的那个在伯恩的家伙,格里高利耶夫,商务领事。是那个拿到现金的家伙?”
史迈利似乎陷入沉思。“对,对,当然。”他说,“格里高利耶夫?”
“我猜他是你的下一站,是不是?”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那一瞬间,他俩都抬头观赏。
恩德比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叠折着的纸。“那么,这是格里高利耶夫的血统书,是我们目前所知的资料。他干净得像只哨子。非常稀有的那种人。以前是某家布尔什维克大学的经济学研究员。老婆是个老魔女。”
“谢谢你。”史迈利很有礼貌地说,“非常谢谢你。”
“祝福你,但我会全盘否认。”他们开始走回屋里时,恩德比说。
“谢谢你。”史迈利又说了一次。
“很抱歉,让你成为帝国伪善行动的工具,但事情就是这样。”
“别在意。”史迈利说。
恩德比停下脚步,让史迈利赶上来走在他身边。
“安恩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
“你有多少——”他不再往前走。“这么说吧,乔治,”他深吸了一口夜凉的气息,说,“在这件事上,你是因公,或是为了娱乐?哪一种?”
史迈利的回答姗姗来迟,而且迂回间接:“我从没想过娱乐,”他说,“或者,我的意思是,我从没想过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卡拉仍然保有她给你的那个打火机?这是真的,对不对?那次你到德里去看他——想劝他投诚——听说他偷了你的打火机。他还拿着,对不对?仍然在用?真是令人不快,我会去找回来,如果那是我的。”
“那只是普通的隆森牌打火机。”史迈利说,“应该还在,它很耐用,不是吗?”
他们分手,没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