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迈利自己插进了一段故事——有个中美洲外交官特别钟爱某个年代的英国火车模型,于是圆场派蒙蒂·阿伯克的小队从伦敦的一家玩具博物馆里偷来一套霍恩比牌的双“O”型转轨机车模型,从此以后这位外交官一辈子都对我们忠心耿耿。大家都大声笑起来,直到我们注意到史迈利忧虑的眼神似乎盯着房间外面的什么地方,于是又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我们也会真正面对我们操纵的现实,”他静静地说道,“在那种情况出现之前,我们只不过是旁观者。我们手下的情报员替我们实现着梦想,而我们这些情报官则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坐在单向透光的镜子后面,自己跟自己说,‘所见’即‘所感’。可是等到见真章的一刻突然来临——如果你们能碰到的话——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在使唤别人为我们干这干那的时候,就会变得稍微谦卑一些。”
说这番话时,他根本没朝我看一眼。他丝毫没流露出自己脑海里想到了什么人。但是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知道彼此心里都很清楚,那个人指的就是耶日上校。
我看到了他,但我什么都没对梅布尔说。可能是因为我太震惊了。也可能是因为掩饰情绪的老习惯太难改。直到今天,我面对任何意外事件时的第一步措施,仍然是竭力压制住那种下意识的反应。当时我们正在看电视上的晚九点新闻,那段日子里这个节目已经成为了梅布尔和我自己的晚课,别问我为什么。突然间我就看到了他。耶日上校。我并没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喊道:“天哪!梅布尔!快看,站在后面的那个家伙!那就是耶日!”——这本应该是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正常反应。然而,我却继续盯着荧光屏,小口喝着我那杯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后来,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赶紧往录像机里塞了一盘新的录像带,这样肯定能在《夜新闻》重播的时候把节目录下来。从那时起——那个晚上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星期了——我肯定把录像带重看了十几遍,因为每次看的时候都能发现一些珍贵的新细节。
不过,故事的那一部分我还是留到结尾的时候再说,它本来就应该在结尾出现。最好还是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跟你讲一讲,因为在慕尼黑,除了特奥多尔教授之外还有过别的事;比尔·海顿背叛事件暴露之后,还有许多间谍工作要做,不能只是坐等伤口复原。
耶日上校是个波兰人,我始终没弄明白为什么许多波兰人会偏爱我们。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他们的国家,这在我看来是极其可耻的行径。我要是个波兰人,看到英国佬的影子从旁边经过我都会吐口水,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受过纳粹或苏联人的折磨——英国人先是把可怜的波兰人民丢给了纳粹,然后又丢给了苏联。我肯定很想在英国外交部所谓的“主管部门”里装上一颗炸弹。“主管部门”,上帝啊,这算是个什么词!就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波兰人又一次被向来没个准的苏联大熊和向来很有准的德国公牛夹在了中间。不过你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波兰人需要哪个好朋友来帮他们一把,英国外交部的“主管部门”准会甜言蜜语地表示遗憾,并承诺将在未来起到更积极的作用。
尽管如此,据我们情报部的记录显示,波兰行动的成功率高得也有点不成比例。有许多波兰男人和女人以大无畏的波兰勇气,不惜搭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冒险为“英格兰”做间谍工作,这些人的数量之多简直让人尴尬。
照此说来,海顿事件之后我们设在波兰的情报网中伤亡率相对比较高,这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拜海顿所赐,英国人在背信弃义的长长记录上又加了一笔。由于损失一次接着一次无可避免地发生,慕尼黑站里的哀悼气氛几乎是触手可及,我们的耻辱感之中还叠加着无能为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毫无疑问。在“陷落”以前,波兰安全部门——在行动处处长耶日上校的英明领导下——始终对海顿背叛一事秘而不宣,忙着把自己的人打入我们现存的情报网,再以他们为渠道来传递虚假信息——他们要是能成功地策反情报网,也会以高超的手段利用情报网来对付我们。
不过“陷落”之后,上校觉得没必要再搞得那么微妙了,于是仅仅在几天的时间里,他就把一些忠于我们的情报员灭了口,在此之前他始终没去惊动那些人。死者的人数几乎每天都在上升,我们把它称作“耶日的暗杀名单”。我们备感挫折,同时也对耶日这个家伙产生了刻骨的仇恨。他杀害了我们手下的情报员,有时候甚至连审判的程序都懒得走,而是听任审问者一直把他们折磨致死。
把慕尼黑视为通往波兰的跳板,这个想法或许有点奇怪。但几十年来,慕尼黑始终是许多波兰行动的指挥中心。我们领事馆地处绿树成荫的郊区,附属建筑房顶上的天线日夜监听着我们在波兰的情报员发出的信号——往往只是公开电台讲话时夹在词句中间的短短一声“哔哔”。收到信号后,我们会按照事先约定的程序向他们发送一些安慰的话,并下达新的指令。我们从慕尼黑发送寄往波兰的信件,信件中藏有密写的信息。如果我们的情报员设法离开了波兰国境,我们也会带着他们从慕尼黑出发,到别处听取情况汇报,盛情款待他们,倾听他们的烦心事。
如果我们站里的情报官员确有必要亲自前往波兰,同样还是得从慕尼黑出发。我们总是独自一个人去,通常会假扮成到波兰参加交易会或是展览会的外地生意人。在某个路边的野餐地或是小巷里的咖啡馆,我们的使者会短暂地和弥足珍贵的情报员们面谈,办完事情之后就各自离开,大家都知道油灯又已经加满了。没干过情报员的人,不可能想象出那意味着怎样的一种信仰上的孤独。能在恰当的时候和一位好心的情报主管喝上一杯不怎么好的咖啡,这也会让一名情报员的士气高涨几个月。
因此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在慕尼黑工作的任期刚刚过半(特奥多尔教授和他的随行人员也动身去了美国,这可很受欢迎),我坐上了一架波兰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华沙飞往格但斯克,口袋里装着一本荷兰护照。护照上称我是来自奈梅亨120的弗朗茨·约斯特,四十年前出生。根据我以商人身份填写的签证申请表,我此行的任务是代表一个西德农业联盟去考察预制的农业建筑。因为我有一些工程学方面的基础知识,凭这点本事和他们农业部的官员们换换访问名片肯定是绰绰有余。
我的另一个任务则要复杂一些。我要寻找一个名叫奥斯卡的情报员,大家都以为他牺牲了,可六个月之后他竟然又起死回生。宛如晴天霹雳,奥斯卡往以前的一个掩护地址给我们寄了一封信,信中用的是他的密写工具,详细描述了从他第一次听说有人被捕直到现在,他做过的、没做过的所有事情。他始终保持着冷静。他还在继续自己的工作。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到他,奥斯卡匿名检举了他所在的档案部门里的一位无可指责的共产党工作人员。他就那么等着,几个星期之后那个工作人员不见了。他深受鼓舞,就继续等下去。他听到一些谣传,说那个工作人员已经招供。以耶日上校那些“温和”的服侍手段而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又过了几个星期,他渐渐觉得自己安全了。现在他已准备重新开始工作,可是得有人告诉他该干什么。为表达他的坚定态度,他在信中的第三个、第五个和第六个句号处粘贴了密点,这些都是原先约定的位置。密点中微缩的内容放大之后,是多达十六页的绝密命令,都是波兰国防部下达给耶日上校的部门的。圆场的分析师称文件“较可信,暂定为可靠”,他们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评价,就等于兴高采烈地承认了文件的真实性。
你肯定能想象到奥斯卡的来信在站里激起了怎样的兴奋情绪,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内,虽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奥斯卡!相信他的人们惊叹道。那家伙可真厉害!身陷一片废墟还能活蹦乱跳!奥斯卡有本事摆脱困境,准没错!奥斯卡,我们久经考验的波兰海军部职员,安插在格但斯克海岸防御指挥部,当地情报站有史以来最出色的特工之一!
只有那些经验最丰富或是最接近退休年龄的人,才认为这封信是个诱饵。在这种情形下说“不行”很容易,说“可以”则需要勇气。然而,那些说“不行”的人的意见往往会被听取,尤其是在海顿事件之后,于是支持反对的双方一时陷入了僵局,谁都不敢贸然采取行动。为了争取时间,我们写信给奥斯卡,让他再搞点旁证。他怒冲冲地回信质问我们到底信不信任他,而且这次他还坚持要见面。“要么见面,要么一切免谈。”他在信中说。见面地点定在波兰。赶快安排,否则永远别想再见到他。
总部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我请求上头允许我去见奥斯卡。情报站里不相信这件事的人说我疯了,相信的人则说这是唯一正当的做法。两派人的话都不能让我信服,但我想要弄清真相。这可能也是为我自己吧,因为从梅布尔最近流露出的一些迹象看,她似乎想从我们的关系中抽身离开,而我对自己的评价向来也并不太高。总部选择了不信者的立场。我提醒他们说,我有在海军工作的背景。总部犹豫了,说“不行,但可以看看再说”。我提醒他们说,我会讲两种语言,我那强势的荷兰性格可是经历过考验的,这一点也得到了我们在荷兰的联络员的宽恕,因为他想在其他方面得到照顾。总部权衡了各种风险和可能的选择,最后说:“好吧,但只能去两天。”也许他们想明白了,自从海顿事发之后,我反正也没有多少秘密可以泄露。我匆匆忙忙地整理好掩护身份的资料,趁着他们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动身。我乘坐的飞机在格但斯克机场降落时,气温是零下六度。街道上全是厚厚的一层雪,而且雪还在不停地下,静谧的气氛让我觉得很安全,虽说这么想有失谨慎。但我并不打算冒任何风险,相信我。我也许是在寻找真相,但我也绝不是什么傻瓜。
格但斯克的旅馆都一样可怕,我住的地方也不例外。大堂散发着一股消毒过的小便池的气味;登记住宿的手续简直跟领养孩子一样麻烦,而且花的时间还更长。给我登记的房间后来发现已经住了人,那位女房客说的语言我根本听不懂。等到我找到另一个房间,再让女服务员把前一位房客留下的种种恶心痕迹清理干净,天色已近黄昏,我该让奥斯卡知道我已经到了。
每个情报员都有自己的个人风格。档案上说,奥斯卡夏天的时候喜欢钓鱼,我的前任曾经在河边跟他有过好几次成功的交谈。他们甚至还一起钓到了几条鱼,不过因为受到了污染,这些鱼根本没法吃。但当时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天,只有小孩子和受虐狂才会跑去钓鱼。到了冬天,奥斯卡的习惯就变了,他喜欢到港口附近一家专门招待小官员的俱乐部去打台球。这个俱乐部里有一部电话。我的前任会说波兰语,他想和奥斯卡见面的时候,只要往俱乐部打个电话找到他,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谈论一番,谈话的基础就是他假称自己是奥斯卡在海军的老朋友,名叫莱赫。然后奥斯卡会说:“好吧,明天我在我姐姐家见你,咱们喝一杯。”这话的意思是:“一个小时之后,开着你的车到某某街的拐角接我。”
可是我不会说波兰语。另外,按照海顿事件之后制定的谍报技术法则,重新动用一名间谍时决不能采取原有的工作程序。
奥斯卡在他的信里提供了三家咖啡馆的电话号码,还有他可能待在每一家咖啡馆里的时间。之所以提供三个电话号码,是因为其中某一部电话很有可能会坏掉或是占线。如果三个号码都不管用,那么我们就得利用车子来接头,奥斯卡也说了我应该在什么时间站在哪一个电车车站等他。他还提供了他新买的那辆蓝色特拉贝特121的车牌号。
也许你会觉得这一切安排似乎都让我处在了一种被动的地位上,这是因为此类会面有一条铁律:在一线工作的间谍就是上帝,只有间谍本人才能决定什么样的程序对他来说最安全、最符合他平常的生活方式。奥斯卡的建议和我的想法大相径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见面之前非得在电话里交谈一番。但也许奥斯卡自己是明白的。也许他是害怕掉进圈套。也许他是想在冒险之前听听我的声音,掂量掂量我是不是靠得住。
也可能是因为有些附带情况我当时还不知道:他要带个朋友一起来;他想马上撤离;他改变主意了。因为谍报技术里还有第二条法则,跟第一条一样毫无余地: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把不合常理的情况视为家常便饭。一个优秀的情报官员应该预计到,他刚开始打电话的时候,格但斯克的电话系统可能会全部崩溃。他应该预计到,那个电车车站有可能恰好处在道路施工段的正中间,那天早晨奥斯卡有可能会开着车撞上电线杆,也有可能发烧到四十度;奥斯卡的老婆有可能说服了他先索要价值一百万美元的黄金,然后再继续和我们联系;也有可能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偏偏要早产。所有的诀窍——我反反复复地跟学生们念叨这个道理,弄得他们都讨厌起我来——都在于依靠索德定律122,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别信。
我白白花了一个钟头往三家咖啡馆打电话,只好在九点十分的时候来到约定的电车车站,等着奥斯卡的那辆特拉贝特轿车小心翼翼地从街上朝我驶来,当时我心里就一直想着这条定律。虽然这会儿雪已经停了,街上电车轨道一侧的路面上也只有两道轮胎压出的黑乎乎的印痕,但偶尔驶过的几辆车都像从前线返回的幸存者一样胆战心惊。
有两个但泽:一个是以前的但泽,汉萨同盟123的宏伟港口;另一个是现在所说的格但斯克,也就是波兰的工业贫民区。我在那儿等待的时候,左右两旁一栋栋灯光昏暗的公寓房阴沉沉的,仿佛在令人窒息的橘黄色天空下佝偻着腰。我朝街道两边望去,竟然看不到丝毫人类爱情或者快乐的痕迹。没有咖啡馆,没有电影院,甚至没有一盏好看的街灯。就连缩在马路对面一个门洞里的两个酒鬼好像都不敢说话。在这室外监狱般乏味的场景之中,要是有人大笑一声,因为朋友情谊或是开心的缘故喊上一嗓子,仿佛都会是一种犯罪。一辆轿车从我旁边开过,但那车不是蓝色的,也不是特拉贝特。车侧面的窗户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车子都已经开过去了,我还没看清楚里面坐了几个人。车子停住了。没停在街边,没停在人行道上,也没停在拐弯处或是应急停车道上,因为这几个地方全被一堆堆的积雪堵住了。汽车直接停在了路上那两行黑乎乎的轮胎印痕上,熄了火,然后灯也关了。
是一对情侣,我心想。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就是一对无视危险的情侣,因为这条路是双向通行的。又一辆车出现了,和第一辆车来时的方向一样。它也停了下来,不过停的位置还没到我所在的电车车站。又来了一对情侣吗?还是说这个司机只不过是比较明智,要跟前面停着不动的那辆车保持一定的刹车距离?反正效果都是一样的:这下子我的两旁就各有一辆车了。我站在那儿继续等,看到那两个一声不吭的酒鬼站起身离开了门洞,看起来清醒得很。然后我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轻得就像有人穿着卧室的拖鞋踩在雪地里,但距离很近。我知道此刻我不能做出一丁点儿突然的动作,任何动作都是不明智的。我不可能拔腿就跑,也不可能靠先下手为强来脱身,因为我脑海中开始担心一个问题:要么就什么事都没有,要么就彻底完蛋。如果真的是彻底完蛋,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一个男人站在我左边,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他穿着一件毛皮大衣,戴着皮帽子,拿在手里的那把折叠雨伞说不定是塞在尼龙套里的一根铅管。好得很,他和我一样,也在等电车。另一个男人站在我的右边。他身上有一股马的味儿。好得很嘛,他跟我还有我的那位同伴一样,也是在等电车,虽说他是骑着马到这儿来的。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用糟糕透顶的波兰英语跟我说起话来,既不是从我的左边,也不是从我的右边,而是从我的身后。我之前听到的仿佛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先生,恐怕奥斯卡今天晚上来不了了。六个月之前他就死了。”
但到这个时候,他已经给了我思考的时间。实际上,简直是整整一个时代。我不认识什么奥斯卡。奥斯卡谁?从哪儿来的?我是个荷兰人,只会说一点点英语,口音还很重,就像我在奈梅亨的叔叔婶婶们一样。我停了一会儿,留足他的话在我身上产生作用的时间;然后我转过身——转得很慢,而且显得兴趣索然。
“你把我弄糊涂了,先生,”我用从小在母亲膝下学到的那种缓慢而平板的声调说,“我叫弗朗茨·约斯特,是从荷兰来的。我就是在这儿等电车啊,不是在等人。”
这时,站在我两旁的两个人很专业地一把抓住我,在扭过我的胳膊的同时让我失去了平衡,然后拽着我摇摇晃晃地一路朝第二辆车走去。但此时我已经认出了刚才跟我讲话的那个矮胖男人,灰白的脸颊上表情阴郁,眼神像夜班职员一样呆滞。他就是我们的耶日上校,就是那位广受宣传的保卫波兰人民共和国的英雄。在他毫无顾忌地逮捕、折磨我们的间谍的那段时期,他面无表情的照片曾频频出现在几家著名波兰报纸的头版上。
根据我们各自选择的职业,有些“死亡”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是有所准备的。殡葬人会仔细考虑他自己的葬礼,富人考虑的则是一文不名的窘境。监狱里的看守会想到自己有可能身陷囹圄,浪荡子担心的却是阳痿。我听说,一位演员最大的恐惧,就是眼睁睁看着整个剧院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他自己徒劳地想着忘掉的台词,这情景跟提前看到自己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对公务员来说,死亡就是保护着他的特权之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他会发觉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毫无保障,暴露在公开世界的审视之下,还得像一个不忠的丈夫那样为自己的放荡和遁词付出代价。如果让我实话实说,我在情报界的大多数同事都可以归入下面这个分类:他们最大的恐惧就是某天早晨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真名没加密码就出现在报纸上,或是听到电台和电视节目里提到了他们,把他们当成了逗乐和嘲笑的对象;最糟糕的是,受到他们自以为在服务的公众的质疑。在他们看来,上了敌方的当,甚至在全世界所有的情报部门中暴露了身份都不算什么,像这样受到公众的审视才是最大的灾难。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无异于死亡。
至于我自己,最可怕的死亡、最大的考验,自从我迈进秘密工作门槛一直在准备着的,就是我现在面临的遭遇:我那并不确定的勇气要遭到酷刑的考验;我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要被折磨到无法忍耐的最后极限,知道自己只要说一个字就能阻止死亡的发生——知道我心中正在进行精神与肉体的殊死较量,知道那些对我施加痛苦的人,其实只是我自己心中这场秘密战争的雇佣兵而已。
于是,从感到第一阵令人失去判断力的剧烈疼痛开始,我的反应就是接受现实:喂,我心想,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叫约斯特,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仪式。他并没有像电影里的老套情节那样让我坐在桌前,对我说:“快说,不然你就得挨揍。这是你的供认状。签字吧。”他没叫手下把我锁进牢房里,让我熬上几天,等我自己意识到老实交代比逞强更为明智。他们就那么把我从车上拽下来,拖着我走过一栋可能是私宅的房子的大门,进到一个院子里,那地方只有我们几个人的脚印。然后他们只好拖着我走过厚厚的积雪,再让我站直,三个人开始轮流打我,一会打脸,一会打腹股沟和肚子,一会又开始打脸,不过这次用的是胳膊肘或者膝盖。接着,趁着我的腰还没直起来,他们把我踢得在滑溜溜的鹅卵石地面上滚来滚去,就像在踢一只被电得半死的猪,好像都等不及把我弄进房间再动手似的。
后来,一进到房间里,他们就变得更有条理了,仿佛那个空落落的旧房间里仅存的几丝文雅让他们有了一点儿条理的意识。他们开始轮流打我,就像文明人一样,两个抓着我,另一个人上来打,这种换班的方式还挺民主的。只不过轮到耶日上校的第五次或是第五十次的时候,他把我揍得实在太惨也太狠了,我真的死过去了一会儿。等我再苏醒过来,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坐在一张折叠桌前,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闷闷不乐地用擦伤了的双手抱着脑袋,好像是宿醉未醒一样。他颇为失望地查看着我在一次次痛打的间隙对他所提问题做出的答复,先抬起头不满地盯着我那变了形的脸,然后又痛苦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仿佛在说生活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帮助我看到光明。这时我才意识到,时间过得比我以为的快得多,也许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也是在这一刻,我觉得当时的情景跟我一直以来的想象有点相似了。折磨我的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桌旁,以一种专业人士的关切之情认真地研究着我。而我则被四肢分开锁在滚烫的水管上,两只胳膊被铐在黑色的六角手风琴式散热片两旁,散热片的尖角像火红的牙齿一般嵌进我脊背的尾骨处。我的嘴和鼻子都在流血,一只耳朵好像也出血了,衬衫的前襟看起来活像屠夫的围裙。不过流出的血都已经干结了,这会儿也没再继续流,从这一点也能推算出过了多长时间。在格但斯克一座空荡荡的大屋里,你被锁在暖炉上,盯着耶日上校那张小狗崽似的脸,你的鲜血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凝固?
要恨他太难了,何况那时候我的后背灼热难当,也越来越无法去恨这个人。他是我唯一的拯救者。他的脸现在始终对着我。就算他低下头冲着桌子祷告几句,或是站起身点上一根难闻的波兰香烟,在屋里活动活动筋骨,他那郁郁不乐的目光似乎也一直在盯着我,无论他的心思跑到了什么地方。他转过身,宽宽的后背朝着我。我能看到他光秃秃的大脑袋,还有脖子后面的凹窝。但他的那双眼睛——在跟我商量,和我讲道理,有时候甚至像是在恳求我来缓解他的痛苦——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我。我心里的某一部分还真想去帮助他,随着后背上的灼热,这种感觉也变得越来越迫切。因为灼热已经不再是灼热了,而成了纯粹的疼痛,一种无法分割的、彻彻底底的疼痛,并且变得越来越剧烈,就像一张没有上限的量表。它让我觉得,只要能让他感到好受一点,我情愿付出一切——除了我自己。除了我身上把我和他这样的人区分开来的那一部分,靠这个我才能活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用带着波兰口音的英语问我。
“约斯特。”
他得弯下腰才能听见我的声音。“弗朗茨·约斯特。”
“是从慕尼黑来的。”他说道,用手扶着我的肩膀,把耳朵凑到我的嘴旁边。
“我生在奈梅亨。我为法兰克福陶努斯地区的农民工作。”
“你忘了装你那副荷兰口音了。”他晃了晃我,想把我弄清醒。
“那是你没听出来。你是个波兰人。我要见荷兰领事。”
“你说的是英国领事吧。”
“荷兰领事。”我好像把“荷兰”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还不停地接着重复,直到他把冷水泼到我头上,又淋了点水到我嘴里,让我漱漱口再吐出来。我意识到我少了一颗牙齿。是下牙床,左前部的位置。也可能是两颗,很难说。
“你相信上帝吗?”他问我。
他站在那儿向下盯着我的时候,脸颊像婴儿似的嘟了下来,嘴唇自然形成了要接吻的形状,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迷惑不解的小天使。
“现在不信。”我说。
“为什么?”
“我要找荷兰领事。你们抓错人了。”
我看得出,他不喜欢听这种话。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发号施令或是反驳他。他用右手的手背抹了抹嘴唇,他揍我之前有时会做出这个动作,于是我就等着他来打。他伸手在口袋上拍了拍,我估计他是要找什么工具。
“没抓错,”他叹了口气说,“是你搞错了。我抓的人没错。”
他蹲跪在我身前,我还以为他准备杀了我,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他看起来最不高兴的时候,也就是他最可怕的时候。可他却打开了我的手铐。之后,他握起拳头伸到我的腋下,把我拖起来——我简直觉得他是在扶我起来——然后拖着我来到一间宽敞的浴室,那儿有一个独立式的旧浴缸,里面装满了热水。
“脱。”他说道,然后萎靡不振地看着我胡乱扯掉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我已经筋疲力尽,根本顾不上去想进到水里之后他打算把我怎么样:是淹死我、活活煮了我还是冻死我,或者是丢一根电线进浴缸。
他从旅馆拿来了我的手提箱。我躺在浴缸里的时候,他挑了几件干净衣服出来,扔在椅子上。
“你明天坐经华沙到法兰克福的飞机走。是弄错了,”他说,“我们道歉。我们会把你生意上的安排取消,就说你在一次肇事逃逸中被车撞了。”
“我需要的可不仅仅是道歉。”我说。
洗澡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担心要是躺在浴缸里的时间再长一点,我就会又一次死过去。我挣扎着蹲了起来。耶日伸出胳膊,我抓住他的胳膊站直了,身子危险地摇晃着。耶日扶着我从浴缸里出来,神情忧郁地看着我擦干身子,穿上他给我找出来的干净衣服。
他领着我从房子里走出来,穿过院子,一只手里拎着我的手提箱,另一只手扶着我,因为洗澡虽然减轻了我的疼痛,也让我变得虚弱不堪。我偷偷打量着周围,想看看那两个小喽啰在哪里,但谁都没看见。
“冷空气对你有好处。”他这话说得很自信,俨然是个专家。
他带着我来到一辆停着的汽车前,这辆车和抓捕我时的两辆汽车都不一样。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玩具方向盘。我们驶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有时我都打起了瞌睡。我们来到两扇由民兵看守的白色铁门前。
“别看他们。”他命令我,然后给民兵看了自己的证件。我又开始打盹了。
我们下了车,来到一处长满青草的悬崖边。吹向内陆的海风把我们的脸都冻僵了。我觉得自己的脸肿得足有两个足球那么大。嘴巴都歪到左脸颊上去了。一只眼睛根本睁不开。天上没有月亮,透过带着盐味的雾气能听到大海在咆哮。唯一的光亮来自我们身后的城市。偶尔我们会看到磷火从身旁飘过,或是海面上一阵阵白色的泡沫打着旋隐入黑暗之中。站在耶日身旁,我心想:这就是我要赴死的地方了。他先是打我,然后让我洗了个热水澡,现在他要开枪打死我,再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但他的双手阴沉沉地垂在身侧,手里并没有枪;他的眼睛——我只能勉强分辨出来——盯着没有星星的黑色夜空,却没盯在我身上。那就可能是别人来开枪打我,那人早已在黑暗中准备好了。如果我还有力气,我准会先把耶日干掉。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也觉得没这个必要。我想起了梅布尔,心里却没有任何失去或是得到的感觉。我在想她靠抚恤金能过活得怎么样,她会再找个什么样的人。斯黛芬妮小姐这会儿不在家,我想起来了……那说不定接电话的就是斯黛芬妮本人,史迈利说过……还有那么多没得到回应的祷告,我心想。可是有许多祷告我根本就没有做。我觉得困极了。
最后耶日总算开口了,他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沮丧。“我把你带到这儿来,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窃听器能听到我们。我想为你的国家做间谍工作。我需要一个优秀的专业人士来做中间人。我决定选择你。”
我又一次失去了时间感和空间感。但说不定他也和我一样,因为他转过身背朝着大海,一只手紧紧抓住皮帽子挡着风,神情凄凉地凝望起内陆的灯光来,对那些根本用不着怒目而视的东西怒目而视,时不时还举起硕大的拳头擦掉脸颊上被风吹出来的眼泪。
“怎么会有人想给荷兰当间谍?”我问他。
“很好,我就是打算给荷兰当间谍,”他不耐烦地回答道,仿佛是在迁就一个迂腐的学究,“所以我得找个厉害的内行,一个能守口如瓶的荷兰人。我知道以前你们荷兰人派来对付我们的特工是些什么货色,所以我物色人选时自然会非常挑剔。不过,你已经通过了测试。祝贺你。我选中了你。”
我觉得此时最好什么都别说。也许是因为我并不相信他。
“你手提箱暗藏的夹层里放着一叠波兰秘密文件,”他没精打采地接着说,“当然啦,在格但斯克机场海关你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已命令他们不要检查你的行李。按照他们的了解,你现在是我的情报员。到了法兰克福,你就在自家地盘上了。我只按照你的指示工作,不听命于其他任何人。下次见面定在五月五日,在柏林。我会去参加‘五一节’的庆祝活动,那是无产阶级光辉胜利的标志。”
他想再点一根烟,但风总是把火柴吹灭。于是他摘下帽子,在帽顶里把香烟点着,一张胖脸往香烟上凑,就像是在拿吸管喝水。
“你们的人肯定想知道我的动机是什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道,“告诉他们——”他突然间有点不知所措,把头缩进肩膀,转过脸来看着我,好像在请教我应该怎么跟白痴打交道,“告诉他们,我厌倦了。跟他们说我厌倦了这份工作。跟他们说共产党就是一帮骗子。他们本来也都知道,不过还是告诉他们吧。就说我是个天主教徒,是个犹太人、鞑靼人,他们想听什么就跟他们说什么。”
“他们可能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投靠荷兰人,”我说,“而不是去找美国人、法国人,或是其他随便什么人。”
他也考虑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你们荷兰人里有不少优秀的情报员,”他沉吟道,“我跟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很熟悉。他们一直干得很好,直到那个狗杂种海顿来搅局。”他想到了一个主意,“跟他们说,我父亲曾是不列颠空战中的飞行员,”他说道,“在肯特上空被击落了。这么说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你知道肯特那地方吗?”
“一个荷兰人怎么会知道肯特呢?”我说。
如果我稍微软弱一点,我就会告诉他,在我们所谓的“友好”分居之前,梅布尔和我在坦布里奇维尔斯买了一栋房子。可是我没说,这样倒也好,因为总部后来核实耶日的故事的时候,发现他父亲从来没飞过比纸风筝更大的东西。几年之后我把这事告诉了耶日——那时候他对背信弃义的英国人的忠诚早已得到毫无疑问的证实——他只是笑了笑,说他父亲是个老糊涂,除了伏特加和土豆之外什么都不关心。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五年来,耶日一直是我从事间谍活动的秘密学校,但他对动机的不屑——尤其是对他自己的动机——始终没减少一分。他说,我们这帮傻瓜首先会去做我们想做的事,做过之后才四处去寻找这么做的理由。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傻瓜,我们这些间谍则是最大的傻瓜。
一开始我怀疑他当间谍是为了报复,还引着他说出上层有哪些人可能没把他当回事。他痛恨所有人,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后来我觉得他当间谍是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他那愤世嫉俗的态度只是为了掩饰人到中年后才发现的更崇高的追求。可是当我试图用自己的诡计来打消他的愤世嫉俗的时候——“是为了你的家人,耶日,是为了你母亲,耶日。承认吧,当了爷爷之后你自豪得不得了。”——结果我发现下面还埋藏着更多的愤世嫉俗。耶日反驳说,他对我说的这些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反驳时冷若冰霜的态度让我得出结论,他的确像自己说的那样,痛恨整个人类。他的残暴,也许还有他的背叛,都只不过在表达这种憎恨而已。
至于西方,反正控制着西方的人也就是控制这世上其他一切事物的同一帮傻瓜,所以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跟他说其实情况并不是那样,结果他激烈地辩护起自己的虚无主义信仰来,那种劲头和其他的狂热分子一模一样。我只好克制住自己,免得真正激怒他。
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不顾自己的生计,不顾他痛恨的家人,来为一个他鄙视的世界服务?
是因为宗教?这个原因我也问过他,现在想想问得还很严肃,结果他发火了。他反驳说,耶稣基督就是个躁郁症患者。基督就是想在公开场合自杀,所以他老是去撩拨权威,直到他们替他了却心愿。“那帮抨击上帝的人也都是一个样,”他轻蔑地说,“我拷打过他们,我知道。”
和大多数愤世嫉俗的人一样,耶日也是个清教徒,这样自相矛盾的事在他的身上还有好几处。我们主动提出要给他存点钱,帮他在瑞士银行开个账户,这都是常事。可他听了却勃然大怒,宣称自己不是什么“廉价的线人”。后来我找了个机会——按照总部的指示——向他保证,万一事情出了岔子,我们将不遗余力地把他弄出来,帮他在西方重新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他轻蔑地断然回绝了:“我是个波兰人,但我宁可死在一支波兰行刑队的枪口下,也不愿意以叛徒的身份老死在某个资本主义的猪圈里。”
至于生活中的其他享受,我们能提供的他已经一应俱全。他说,他老婆总爱数落人,在办公室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实在很无趣。他的情妇是个年纪轻轻的傻姑娘,跟她待上一个小时之后,他宁愿去打台球,也不愿再跟她说话。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情报部给出的标准动机全都给我划掉了,我还在不断地自问。
与此同时,耶日还在不断地往我们的保险柜里装东西。他把自己的情报部门翻了个底朝天,就像海顿出卖我们的部门一样。莫斯科中心要是给他下达什么命令,等我们得到消息之后他才把命令转达给下属。他会把自己接触到的所有材料都拍下来;他冒的风险实在太大,连我都极力恳求他别那么干。他很马虎大意,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不是也跟他断然否定的基督一样,想在公共场合葬送自己的性命。他之所以没有引起怀疑,完全是由于他毫不懈怠的工作效率——能把这方面的工作称作他的掩护工作,我们也感到很欣慰。因为那就是他谨慎平衡各方力量时的阴暗面:上帝保佑那些被请到耶日那里主动坦白的西方情报员吧,不管他们是真实的还是编造出来的。
在我指挥耶日的五年时间里,他好像只有一次无意中透露出了我在寻找的答案。他厌倦得要命。当时他在布加勒斯特参加“华约”成员国情报主管会议,正忙着对付那些谴责他的波兰情报处太残忍、太腐化的指控。我们在西柏林见了面,地点是库达姆大街上一家专为高级人士服务的膳宿公寓。他真是个疲惫不堪的刑讯者。他坐在我的床上抽着烟,一边回答着我关于他最近提供的一批材料的后续事宜。他的眼睛都是通红的。我们谈完之后,他要了一杯威士忌,接着又是一杯。
“没有危险就不是生活,”他说着把另外三个胶卷扔到了床罩上,“没有危险就跟死了一样。”他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棕色手绢,仔细地擦了擦他的那张胖脸。“没有危险,你最好就待在家里抱孩子得了。”
我宁可相信他说的并不是危险本身。我觉得,他说的其实是一种感觉,他很害怕自己一旦丧失了感觉,就没法再生存下去了——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如此乐于给别人灌输这种感觉的原因。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瞥见了他的理由,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打破自己行当里的每一条纪律,跟我一块坐在房间里。在他这个年纪,生命似乎已开始凋萎,他要想办法让自己的精神保持鲜活。
当天晚上,我和斯黛芬妮在一家美国餐馆吃了晚饭,那地方离我和耶日碰头的膳宿公寓步行只要十分钟。我想法子从她在慕尼黑的一个妹妹那里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她还是那么高挑、那么美丽,和我记忆中的一样,而且她努力要让我相信她过得很幸福。哦,内德,生活太完美了。她跟一个非常著名的学者生活在一起,不过他已经不算年轻了——不过瞧瞧我们自己吧,我们也都不年轻了——他聪慧无比,很令人仰慕。她告诉了我那个人的名字。那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她说她怀了他的孩子。还看不出来。
“你呢,内德,你过得怎么样?”她问道。我们仿佛是两位将军,正互相报告自己在不同战役中取得的胜利。
我对她报以最为自信的笑容。我和她初次见面后过了这么多年,正是这笑容帮助我赢得了手下情报员和同事们的信任。
“哦,我觉得还是挺不错的,真的,谢谢你,”我像个典型的英国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人完全是你想要的那样,对不对?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很不错的伙伴关系,可以这么说。很好的共同生活。”
“你还在干那个工作吗?”她问。“本的工作?”
“是的。”
这还是我们俩第一次提到他。斯黛芬妮说本现在住在爱尔兰,他的一个表兄在科克郡买下了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那个表兄不在的时候本就帮他看看房子,在河里养养鱼、照看照看农场什么的。
我问她后来有没有见过本。
“没有,”她说,“他不让我见。”
我本可以开车送她回家,但她坚持坐出租车回去。我们一起在街上等出租车,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车才来。我替她关上车门的时候,看到她的头往前伸着,好像把什么东西掉在了车里。我挥着手直到车子驶出我的视线,但她却没有回应。
我们在九点新闻里看到,格但斯克举行了一场室外的团结工会会议,波兰的一位红衣主教正在呼吁现场的一大群人要保持克制。梅布尔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把《每日电讯报》往膝头上一放,继续做她的填字游戏了。一开始,人群闹哄哄地听着红衣主教说话。接着他们就安静下来,波兰人的虔诚是出了名的。演讲完之后,红衣主教走到人群中,给人们赐福,也接受他们表达的敬意。一个个显贵人物被带到红衣主教面前的时候,我注意到耶日就在背景里晃来晃去,像是个从宴会上给人赶出来的丑孩子。退休之后他瘦了很多,我估计社会生活上的变化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的夹克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就像是别人的衣服;他那两只原本很吓人的大拳头缩在袖管里,几乎看不到了。
突然,那位红衣主教看见了他,就像我一样。
红衣主教一下子愣住了,似乎不太知道该怎么做。过了片刻,他好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以一种几乎有点恭敬的态度夹紧胳膊肘,往后收了收肩膀,端端正正地站好。接着他又缓缓地抬起胳膊,对一个随从吩咐了一句,可那个年轻的牧师好像不太愿意照做。红衣主教又重复了一遍,那位牧师这才走上前,在人群中给耶日让了一条路出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秘密警察,一个是红衣主教。耶日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仿佛是因为消化不良觉得胃疼。红衣主教把身子往前倾,在耶日耳边说了句话。耶日笨拙地跪了下来,接受红衣主教的赐福。
每次重放这段画面的时候,我都能看到耶日的眼睛闭了起来,似乎是因为痛苦难当。可是他悔恨的又是什么呢?是他太残忍,还是他对一项已经消亡的事业太忠诚,还是因为他的背叛?或者说,那紧闭的双眼只不过是一个刑讯者在得到受害者宽恕时做出的本能反应?
我开始去钓鱼了,常常会陷入一段段短暂的回忆之中。不知怎地,我对英国风景的喜爱倒是增加了。我会想起斯黛芬妮和贝拉,还有另外几个我从不曾真正拥有的女人。我向当地的下议院议员陈情,说河水污染得太厉害。那位议员是个保守党,可是天知道,他以为自己保守的是什么东西啊?我参加了一个头脑还比较清醒的环境保护组织,还找人在请愿书上签名。请愿书根本没人理会。我不肯去打高尔夫,那玩意儿我永远都不会去打。不过星期三下午的时候我会跟梅布尔在球场转一转,如果她一个人去打球的话。我鼓励她去。我们养的狗自己玩得很开心。退休的时间可不是用来茫然发呆的,也用不着去苦苦思索怎样才能彻底改造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