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说实话,钟翊没有凑过来打断这场谈话,让孟拂枝多少有点意外——倒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钟翊就像是会这样做的人。

伪装在这一刻卸下,他隐忍的目光中跳跃着危险的火花,孟拂枝见到吧台前的对峙,一时怔忪,很快出声介入:“钟翊——”

仿佛得到某种安抚,钟翊那绷直的背一下子轻松下来,像被顺毛摸过的大型犬,乖顺地看向主人:“阿姐,我做的拿铁怎么样?”

浓缩咖啡还能怎么样,孟拂枝好笑,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这杯明显鲜奶放得比较少——钟翊知道她不爱吃奶制品。

“还不错。”她随口回应,又看向被挑衅到的程明远,将埋单的事轻轻揭过,“你的飞机是几点,没人找你吗?”

她的偏向近乎明示,程明远维持着风度,笑笑:“还不急。”

说完,他的矛头又立马对准了那侍应生打扮的“弟弟”,关切地问起这不务正业的男生学校,“大学生?在哪里读书?”

钟翊回:“申大。”

就算是成心挑刺的程明远,也不能说申江大学不好,只得微微扬眉,倨傲道:“还不错,什么专业?”

“计算机。”钟翊看向的是孟拂枝,她正在和程程说话,询问起自己的会员账户的情况。

“学计算机怎么在这做服务员?”程明远含笑看向这不懂事的“弟弟”,漫不经心提点,“我在申江有不少互联网行业的朋友,需要给你内推实习吗?不用客气,你好歹也是阿枝的弟弟。”

说得像是他还没变“前任”,其乐融融一家人一样。

钟翊唇角微扯:“我不会客气的。”

然而他没说想去哪,也没有表现出对他人脉一丝一毫的兴趣,作为申大王牌专业的翘楚,他对这一行国内情况简直门清,打交道频繁,还轮不到一个外人引介。

程明远作势要和他握手——握手从来是尊者主动,他是打定主意要以年长者自居了。

钟翊刚从水池里捞出来的手掌还沾着水滴,见状也不擦干,随意地并拢握住,松垮的力道骤然用力,几欲碎骨。

程明远猝然吃痛,勉强咧嘴笑,同样硬刚回去,你来我往,青筋暴起,一时谁也不示弱地主动松手。

孟拂枝要还闻不见这火药味那就是眼神有问题,起身道:“钟翊。”

这一声比之前要沉着,有几分敲打的意思,钟翊却不听话,先松手的是程明远,状若调侃:“小朋友手劲儿不小啊。”

钟翊把手插回了裤兜,面色不为所动:“程先生说笑了。”

这算是把交锋摆在了明面上,程明远一时语塞,还要再说什么,被孟拂枝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外面车到了。”

程明远深深看了她一眼:“保持联系。”

扫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钟翊想到了Ethan那句含笑的告诫,孟拂枝不喜欢男人们争风吃醋的样子,程明远刚才活像被踩了老虎尾巴男性自尊就这么轻易被挑起了——当然,事儿其实是他主动招惹的,谁叫他抢了埋单呢?

念头电转间,钟翊已经收敛了锋芒,示弱得比谁都快:“阿姐,你喊我?”

孟拂枝瞥了他一眼,不好糊弄:“你买什么单啊?”

“阿姐来我们店,怎么能破费?”钟翊张口就来,见她眼底依旧没融化,又道,“店长给了我免单的员工福利。”

孟拂枝不知道信了几分,轻轻掀过了这页:“下次别这样了。”

她在这也有会员卡,照他这个干法,她岂不是永远都花不完?孟拂枝不想做冤大头,还琢磨着赶紧花完换家店呢。

自从前几年和孟琦贞关系僵化后,孟拂枝的经济状况就不复往日了,在美基本存不下钱,回国后申江的物价也令她感慨万千,虽然不至于捉襟见肘,但就文学老师的工资奖金,想要潇洒挥霍,那还是有点困难。

这就是孟女士想要她长的第一个教训——离了家人,单凭她自己根本难以在一线城市立足,她身上镀的每一层金,无论是渝州的超级中学,还是申大本C大phd的学历,都是作为红圈高级合伙人的妈妈为她筹划拼搏出来的。

而离开孟琦贞,她不过是一个空有文凭的华丽木偶,只能沦为城市庸碌的普通中产,而后一代不如一代。

这一套说辞孟拂枝都快能背了,她所有的努力被孟女士轻飘飘抹杀,好像拼命在卷的不是孟拂枝本人一样。

而哪怕是在学霸成群的高知家庭圈中,也多的是纨绔和庸辈,能卷出孟拂枝这般出路的已是寥寥,多年来都被流传为“别人家的孩子”。

但孟拂枝受够了那一套成功的奖励机制,也受够了母亲的阶级焦虑和控制欲,这是她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所谓孟琦贞的延续。

在孟女士的规划里,读完phd她就应该立马回国,在京城或者渝州拿到教职,一跃为最年轻的副教授,前途无量。

但她却一声不吭地又去了美国,尽管那是盛誉顶峰的H大,但孟女士恐慌的却只有一个: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没错,孟拂枝确实动过留在异乡的念头。

可那样的念头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她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凉薄冷淡,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能忍受孤独。

每到这种时候,孟拂枝都会忍不住痛恨自己的软弱,孟琦贞的话反复回荡,她知道她是错的,知道那是pua,可还是忍不住反思自己,恨不能剔骨自证——

她剔不了骨,只能剔下那往她身上一层层堆的金子。

面前的场景几近失真,孟拂枝喝完了最后一点咖啡,奶味很淡,小时候孟琦贞总是逼她喝牛奶,她总担心女儿长不高,哪怕乳糖不耐受喝到呕吐也得喝。

孟拂枝的身高最后停留在163cm,依旧没有达到孟琦贞定下的目标,在身高停止生长后,她再也不喝纯牛奶了。

钟翊不知何时又坐到了她对面,她放下咖啡杯,面露无奈:“你忙完了?”

酒吧咖啡馆的侍应生可不轻松,几个服务员片刻不得闲地收拾整理,清洗擦拭,衬得同样穿着马甲的钟翊格格不入。

“孟小姐是我们店的VIP客户,当然要专人服务。”

他又这么叫她,意蕴悠长,孟拂枝叹气:“再这样我就真不敢来了。”

钟翊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孟拂枝目光又一次被吸引,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得不承认,钟翊确实有一张——非常符合她审美的面孔,比起她亲眼见过的大多数男明星也不遑多让。

那青涩的少年感缓步褪去,蜕变出的是棱角分明的、一种独属成年男性的气息。

“阿姐,要不要一起吃午饭?”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孟拂枝对这个称呼也谈不上多满意,只回,“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通宵了一夜,此刻振奋的精神就像绷紧的弦,叫她直皱眉。

钟翊得寸进尺,又带着几分不确定:“阿姐是在关心我吗?”

他问这话时声音很轻,眼睫毛蒲扇一样眨动,眼睛亮晶晶的,唇角漾开雀跃的弧度,如果说这是演技,那真该进军演艺圈了。

但孟拂枝还是无情地击碎了他的试探:“不是。”

是吗?

只是不想看到认识的人因为猝死而登上新闻罢了,她心中这么对自己说,可到家后躺着沙发上,越想越不得劲儿。

微信免打扰里孟女士的消息攒了很多条没回,孟拂枝翻了翻,发现她这周消停了不少,这往往是憋大招的前兆,叫人生出几分不安来。

孟拂枝早已习惯她这一套,烦闷地窝在沙发里刷新闻,先搜了钟初凛的近况,她的时装秀热度很高,得知一切顺利后她不多打扰——现在应该是她最忙的时候。

手指在搜索框打了又删,最后,孟拂枝输入了钟翊的名字。

跳出来第一条就是他本人,申江大学,独立游戏人,再没有第二个了。

那些他从未提起过的履历,也在词条和专访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十六岁信息竞赛保送,十七岁独立制作解谜游戏《平面国》,无任何宣发直接上架,steam单平台首月售出破万,之后口碑发酵一发不可收拾,直接跃升年度最大黑马,提名最佳策略游戏、最佳独立游戏多项大奖。

关于游戏的玩法攻略帖子很多,关于开发者本人的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条,家庭背景一概不知,就连年纪专业也是知情同学透露。

作为圈内少见的国产爆款,业内对他的关注度显然很高,还有不少神神秘秘说他已经接受大厂招安,已经进了某著名工作室的爆料。

孟拂枝在帖子下面停留了很久,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打开商城找到了这款游戏。

和她对钟翊的想象不同,这是一款相当休闲的,想停即停的慢节奏游戏,只需要一个人静静地玩,没有打打杀杀,也没有刺激肾上腺素的各种元素,偏偏就是能吸引人一关一关地走下去。

门槛是需要用心观察和动一下脑筋,然后你就会收获强烈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大半天不小心就这么过去了。

孟拂枝不算沉迷游戏的玩家,甚至可以说,她对市面上绝大多数游戏都不感冒,玩单机游戏的习惯还是她在国外无聊时养成的,加上后来交往的Ethan是重度steam玩家,她也便跟着试水玩玩,最后偏爱的还是简单休闲的小游戏,放松大脑,不内耗情绪。

但她完全没想到,钟翊制作的第一款游戏是这一风格——他看起来应该更喜欢玩操作性强的冒险游戏。

这让孟拂枝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从没真正了解过他,他们之间隔着八年的距离,两人也久未见面,发生什么改变似乎都不足为奇。

然而机会很快就来了,花了几天慢腾腾地通关后,孟拂枝忽然收到李朵的微信消息,小姑娘没找她讨论文学,兴致勃勃地邀请她来试玩新开发游戏的demo。

孟拂枝简直要笑,不用想也知道少不了钟翊的意思,理智告诉她少掺和,和他保持距离,然而身体却比大脑反应更快,好奇问:[怎么玩?]

答案呼之欲出,李朵回:[直接来Moonfall找我们!]

孟拂枝其实并不悠闲,新老师的任务很重,院里不断有事临时找她做帮手,还要申基金、发论文,刚来没多久,就已经有积极的学生找上她带本科生项目竞赛,每天邮箱和微信随时刷出红点。

忙里偷闲玩玩小游戏,连酒都没顾得上喝。

这么一说起来,她还真有点想念Moonfall的特调了。

李朵给她预留了相当宽松的时间,孟拂枝把手头的事忙完,第二天晚上纠结地掷了一次骰子,结果是依旧想去。

这一趟正好撞上酒吧活动,平日清幽的环境此刻五光十色,灯球四射,DJ舞曲音响爆炸,女店长笑眯眯地和熟客打招呼,大声喊道:“孟小姐,今晚有‘酒鬼挑战赛’!一起来玩呀——”

过去空荡的展地已成为混乱的舞池,现场打碟声正嗨,帅哥美女遍地,昏暗光线下人均浓妆短裙,孟拂枝一进来,便久违地感到了扑面而来的不合时宜。

她依旧是白天在校的打扮,深色长裙,夜里外罩了一件薄开衫,妆容很淡只涂了一支低调的口红,她扫了一眼年轻的学生们,思及自己老师的身份,无奈地向店长摆手,准备直接上楼。

木地板踩上的声音有点响,清晰地和舞池的躁动分离开,孟拂枝没走几步,楼梯上方便传来脚步声,下一刻,她和钟翊在转角狭路相逢。

他今晚上穿了件深色的喷绘帽衫,连衣帽遮住凌乱的一头碎发,见到来人,眼底光芒闪烁,轻声道:“我以为阿姐不来了。”

孟拂枝从李朵那知道他们近期晚上都在,这番过来没提前通知,她也知道钟翊在计较什么,昨晚他恐怕等了自己很久。

明明可以略过的,可她还是解释了一句:“昨天比较忙。”

钟翊很轻易地就被哄高兴了——他本来就不敢不高兴,可阿姐比他想象的还要心软,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解释,他就像接到了飞盘的边牧,欢欣得几近幼稚。

孟拂枝失笑,瞥了眼挡道的某人:“不让我上去吗?”

钟翊已经收敛了那露出来的虎牙,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扬起一笑,带着人下楼:“今晚,我想先请阿姐——喝酒。”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孟拂枝被拉进了舞池,钟翊一手虚扶着她,一手帮她挡住纷乱的彩光和人群,挤到了吧台前。

晦明灯光下,两人模样依旧出挑,周遭到处是打量的视线,调酒师和他们熟稔,招揽笑道:“来试试双人挑战赛吧!”

钟翊看向阿姐,孟拂枝扫了挑战酒单,规则很简单,两人一起喝,空杯后再续,零点前喝完十杯不吐就算赢。

孟拂枝转头看他:“你酒量怎么样?”

虽然老是在酒吧碰到他,但她好像还没见过钟翊喝酒。

“阿姐想玩?”钟翊笑起来,“那就玩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然而很快孟拂枝就见识到了他的海量。

一杯又一杯,金汤力、伏特加、威士忌,各种基酒特调轮番下肚,孟拂枝的下一杯是白朗姆,起哄声里,她轻笑着和钟翊手中的龙舌兰碰了碰杯——

清脆的玻璃声响里,背后的舞曲隐没在暗色中,周围的喧闹人声也逐渐远去,她单手抵着下颌,模糊地端详着眼前人。

他的连衣帽被拽下来,露出蓬松的黑发,睫毛很长,低头喝酒时总是抬眸看她,溢出来的酒精滑过滚动的喉结,往下不见踪迹。

最后一杯,孟拂枝拿的是青梅酒,钟翊端走了“Hanky Panky”,金酒苦酒混合,一杯直接干完。

两人轻松破了挑战的时长记录,室内骤然掀起成功的狂欢声,调酒师指了指最后一杯特调,暧昧一笑:“你们知道吗,这酒有个很内涵的翻译——”

孟拂枝撑着脑袋的手臂一倒,小声咕哝,被钟翊手疾眼快地用手臂扶住,而后将人整个捞起,横抱入怀中,轻笑借过:“我姐醉了,你们继续。”

舞池继续摇摆,Hanky Panky,钟翊当然知道——在此处可译作“翻云覆雨”,亦可译作“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