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申江那天,郑霄坚持要亲自将孟拂枝送到机场。
他请两人吃了一顿饭——本来应该是两人约会的,然而孟拂枝竟然把那小孩也带上了,郑霄只得调整状态,关切地保持分寸。
孟拂枝很少谈起家人,郑霄自然好奇这男孩的身份,两人长得不像,也不同姓,怎么想都叫人在意,然而孟拂枝却不欲多谈,只说是一个远亲弟弟。
可既然是亲戚,又怎么没有别的家人?郑霄憋了一肚子问题,打量起少年那张过分瘦削的俊秀面孔,看起来要比同龄人早熟得多。
钟翊很安静地用餐,郑霄问什么他都看向阿姐,孟拂枝无奈:“你别吓着小孩了。”
“我哪有!”郑霄冤枉,咕哝几句,“你也太偏心了。”
说完,又招惹钟翊,“弟弟,你知道我和你姐是什么关系吗?”
钟翊瞥孟拂枝,埋头吃饭不吭声。
郑霄自问自答,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子啊,应该喊我声姐夫。”
孟拂枝嘴角一抽,努力把气咽了下去,心平气和道:“你别听他瞎说。”
钟翊垂着眼眸,过长的额前碎发遮住眼底的阴霾,最终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孟拂枝生怕郑霄又要提起见他爸妈的事——果然又来了,她拒绝得干脆,“我票都订好了,待会儿就得走。”
孟琦贞女士这两天没少向她打听,钟初凛帮她圆着谎话,要是钟大小姐知道她其实去了申江张家,那她确实不用回去了——孟拂枝简直不敢想象那场面!
郑霄无法体会到她此刻一团乱麻的烦躁心情,去机场的路上依旧东拉西扯聊天,医院最不缺八卦,孟拂枝听得不怎么走心,分别前他流露不满:“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你就不想我吗?”
机场前的车流不停,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孟拂枝敷衍挽回:“想想,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
说罢,郑霄脑袋从驾驶座凑近,后视镜里一双少年人的眼睛挪开,孟拂枝嫌尴尬,推开男友,然而郑霄不管不顾,拉着她接了个吻才放开——
“滴”的一声,后头的车不耐烦地催促,车门锁终于解开,孟拂枝如释重负地飞快下车,郑霄喊,“记得报平安!”
孟拂枝不搭理他,朝钟翊颔首示意,径直往里面走。
钟翊什么问题也没问,安静地任她摆布,这让她倍感放松,天知道她现在有多不想说话。
落地渝州,孟拂枝没有和他一起回钟家,先去朋友家待了半天,磨蹭到晚上回家。
孟琦贞还没休假,比她回得更晚,见到人就是一顿盘问,她知道逃不掉,把编好的说辞交代了,筋疲力尽地躺上床时,又接到郑霄的电话。
他们一个个把她关心得密不透风,孟拂枝的耐心告罄,没说两句,直接挂了。
郑霄又打过来,问:“孟拂枝你什么意思,是想分手吗?”
临近毕业,孟拂枝已经拿到了英国C大offer,马上就要各奔东西,郑霄的不安感已经发酵了很长时间,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异国的艰难,可对方却越来越敷衍。
“你怎么比小孩还幼稚?”孟拂枝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两人都是一愣,郑霄先反应过来,“我幼稚?逃避的人到底是谁啊?你真的有认真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孟拂枝沉默了片刻,合眼:“那就分手吧。”
“……我不答应。”郑霄怔住,立马喊,“不准挂电话!”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兴师问罪的姿态一时没拿捏住,“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对那个小孩都那么有耐心,对我怎么就这么不耐烦?”
他又提起了钟翊,孟拂枝受不了了,“你老和他比什么,莫名其妙!”
“你有病吧吃一个小孩的醋,我以后干脆别出门了!”
她头一回骂得这么难听,连孟拂枝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竟然这么烦他那些暗地里的心思,烦他那自打见面后一次次的试探。
利落挂断,孟拂枝扔掉手机,钻进被窝里,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毕业后她就要去英国了,春节里每个亲戚都要问这个,就连钟家拜年也逃不了这一遭,钟姨给她包了一个巨大的红包,“我们家就阿枝读书最出息!”
她自然地将孟拂枝纳入自家人,将刚在全国竞赛崭露头角的钟翊排除在外。
孟拂枝心有忐忑,笑吟吟地接下了,入目所见到处是红色的春联福字,钟太太喜欢热闹,每年都要全家上下装潢一遍,换上新春的饰品床套,一派喜气洋洋。
她在钟家用了午饭,桌上没有看到钟翊,算算日子,孟拂枝忽地意识到,今天正好是阿婆的头七。
钟初凛埋汰了几句她的心不在焉,故意八卦起她的恋爱,一桌人都被勾起兴趣了,“什么时候带回来瞧瞧?”
孟拂枝敷衍:“以后再看吧。”
这是没什么戏的意思,孟琦贞立马就要问了,“你和小郑怎么了?他不想你出国?”
孟拂枝才不想和一群长辈谈感情,瞪了挑起话题的钟初凛一眼,“没怎么,再说吧。”
她的敷衍只能糊弄偏心她的钟太太,一回家里,孟琦贞就开始连环攻势,就差和郑霄打电话了——还是她拦了下来。
窒息感再一次翻涌上来,孟拂枝突然希望再来一个什么人找她,火车还是飞机,只要是离开这里,去哪都行。
“我是怕你受到伤害!”孟琦贞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自洽理论,女儿的不领情并不能让她反思自己,责怪起她,“你不信我的迟早要吃亏,我替你旁敲侧击问一问,要是误会,这不就解开了?”
孟拂枝无语:“要问什么?您能不能别干这种让我尴尬的事,我还求着非他不可了吗?”
孟琦贞还真拿人当女婿了,她气得吐血,话一句句倒出来都像火上浇油,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朝母亲吼道:“你喜欢,你去找他过吧!”
孟琦贞气得手发抖,差点给了她一巴掌,孟拂枝摔门进了房间,下意识一个反锁。
她倒在床上,鼻尖红着,浑身发冷,好像有些感冒了。
郑霄家境优渥,医学世家,背景深厚,孟拂枝知道孟琦贞为什么对他这么满意,无非就是不想浪费她爸那边的资源,白白便宜了他的新妻子和小女儿。
以及,孟拂枝简直不想承认,自己母亲会有那么荒唐的贞洁情结,她和郑霄谈了几年,当初有多么阻拦,如今就有多么想促成联姻。
可笑,孟琦贞自己绝对不会承认半个字,她没有表露过,但那心思却瞒不过亲女儿。
孟拂枝想知道,她是不是后悔了呢?当年离婚多决绝,连京城的房子户口都不要,带着她孤身南下,一路打拼,结果如今轻松享受他们当年同甘共苦成果的却是第三者。
梅钦的打钱绝对慷慨,可更多隐形的东西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
这场闹剧没有持续太久,母女俩要回老家了,外公外婆一瞅就知道,“阿枝,你妈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孟家外公是市里退休的老干部,外婆做了一辈子的教师,女儿从来不用操心,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谁知结婚后控制欲变本加厉地转移到丈夫和孩子身上,闹得没个舒心的。
孟拂枝戴着口罩,去搂外婆的胳膊,哼唧埋怨了几声,老人家便帮她教训起孟琦贞。
晚饭前钟家人到了,钟太太笑容满面地向二老问好,又拎了半车的礼品,搞得孟大爷连连摆手,“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
钟太太才不跟他客气话,“您啊要多注意养生,烟酒戒了吧?我托人特意拿的野生人参……”
钟太太姓孟,名琦心,但和孟家没有亲戚关系,硬要攀扯,两家是一个村里出来的。
那时钟太太家连读书都供不起,本要辍学,是孟琦贞家出钱出力,送钟太太继续求学,从村里到县里,再到大学毕业,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和村庄,孟家对她可谓有再造之恩。
钟太太也是知恩图报之人,逢年过节问候不断,嫁入豪门后也丝毫不摆架子,对孟家二老比亲生父母还孝顺亲厚。
“琦贞呢?”钟太太翘首,“不会又和阿枝吵架了吧?”
猜对了,她笑着叹气,“阿枝多乖的一个孩子啊,初凛能有她一半叫人省心就好了,阿枝——别和你妈置气,待会儿和我们一起回家,过完年再来!”
钟太太和孟琦贞女士年龄相仿,两人打小一个房间长大,要说亲密,比如今的钟初凛和孟拂枝这一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和一家人没什么区别。
孟拂枝咳嗽两声,戴着口罩的脸有些憔悴,钟初凛风风火火地进来,和二老来了个热情拥抱,看到好友顿住拥抱,颇为嫌弃,“你怎么也感冒了?最近有流感么?”
“……我就是着凉了。”孟拂枝敏锐地捕捉到了“也”,又从她欲言又止的神态中猜出是钟翊,毕竟在那么湿冷的地方吹了几天,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但如果是他,又怎么敢惊动麻烦钟家,病况糟糕到那种程度了吗?
家里热闹非凡,孟拂枝头有些发沉,睡了一大觉醒来,听老人唏嘘说钟家那孩子半夜进了医院,她哑着嗓子问:“钟翊?”
外公外婆对视一眼,“好像是叫这名吧?”
孟拂枝没再答话,给自己测了体温,没发烧,又躺了下去。
过来嘘寒问暖的人太多,给她找药的,要送她去看医生的,她不得不爬起来,笑着感叹:“我真的没事。”
她开口想问钟翊怎么样了,不会留他一个人在医院吧,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长,孟拂枝过得混混沌沌。
元宵时,她去了一趟京城,邀请她过来的父亲依旧忙得不可开交,接待她的是他的新妻子,孟拂枝喊她“阿姨”,阿姨叫闺女出来,女孩说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亲热地喊她“姐姐”。
这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今年刚十岁,孟拂枝忘了带礼物,领着人去逛街,她热络地夸姐姐漂亮聪明,羡慕她要去英国,眼底满是骄傲,开朗大胆,显然,这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被娇宠大的小公主。
“爸爸说我要多向姐姐学习!”她好像一点儿也意识不到孟拂枝的客气,开心地向她介绍各个胡同和街道,孟拂枝只微笑着,她小时候的家也在这里。
但她还不至于和小孩计较,笑着和她道别,最后只匆匆见了梅钦一眼,便回了学校。
那一年过得飞快,毕业,分手,出国,一气呵成。
然而哪哪都不适应,差得离奇的食物,阴郁的天气,她融入不进本地圈子,也不大和留学生往来,也正是这时候,孟拂枝开始了自己独孤的播客之旅。
她需要一个出口。
一开始只是念诗或者读书,电台没有什么定位,全看她当天的心情,时长从几分钟到几十分钟不等,基本没有后期,也没有什么听众。
孟拂枝的声线条件极佳,很多人夸过她声音好听,辨识度高,她挑选的朗读材料大多冷僻,有些干脆就是她的课程作业,奈何老天爷追着喂饭,即便如此她竟也慢慢收获了一小批听众,结识了同好。
一年后,孟拂枝应邀和两名朋友成立一档名为《落日出逃》的文化播客,解读现代主义文学,探讨书里书外,宛若潜行深海,在细密的文字里探求不可得的万般可能。
她从乏味的现实中抽身,然后又在阵痛中猛然惊醒——
按摩师不好意思地放轻了力度,轻声:“孟小姐,腿放松。”
擦过精油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细腻的光泽,孟拂枝的脚底穴位被狠狠一按,人顿时清醒了大半。
她看了眼时间,竟然睡了快一个小时。
起来后换上衣物,钟初凛在接电话,时装周在即,工作室忙得不可开交,她坐在贵妃榻上,摇晃着酒杯,开口却语速极快凌厉非常,“什么叫不够时尚?我和他谈市场,他要和我谈艺术,OK,现在秀场设计也完成了,他这又是唱哪出?”
孟拂枝安静地坐下,招手拿过侍应生送来的酒杯,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
电话挂断,钟初凛丝毫没有spa后的放松——刚才她按到一半,就被一个接一个的紧急电话催出去了。
华灯初上,夜色渐浓,落地窗内佳人红酒咕噜下肚,孟拂枝看得无奈,“急着走?”
钟初凛制止了侍应生的添酒,拿起包叹气,“没一件省心的事!你还要在这休息吗,到时候直接报我名字。”
孟拂枝手机回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消息,“我也要回去了。”
钟翊总该从她家离开了吧?不管怎样,好歹应付过了钟初凛这关。
打车路过Moonfall酒吧,上回醉酒的阴影尤在,孟拂枝却有点控制不住刚刚被红酒勾起的瘾,在校外提前下了车。
她到底还是没进酒吧,重新踏上这条路,她蓦地记起了许多断片——她走路不稳,老是差点撞到人,细雨丝里,钟翊单手撑着伞,单手把她揽到怀里。
后面她脚都迈不动了,他蹲下背起她,扣住她乱动的腿,问她住在哪里。
孟拂枝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反正没报出地址来。
十字路口前,她回忆起方位,往北是教师公寓,往南是钟翊的住所,看起来南辕北辙,但实际离得很近。
孟拂枝不知为何失笑,回到公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和离开前一模一样。
她打开灯,倒了杯水,再看手机,钟翊没回她短信。
“钟翊?”她轻声呼唤,心跳一点点加速,“钟翊,你还在吗?”
孟拂枝走进卧室,扫视一圈,用力拉开窗帘,带起面料晃动,什么也没有。
洗手间的门“好”了,她轻松拧开,也什么人影都没有。
她的脚步慢下来,想到什么,突然转身,伸手指尖触碰到衣柜门,然后掌心用力一按,门开了——
少年蜷缩在狭小的柜中,姿势很不舒服,头侧靠着,碎发乱糟糟的,眼皮沉阖,看着比平时收敛了几分锋芒,甚至有几分脆弱可怜。
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