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钟翊的出现宛若平地惊雷,将钟家久违的平静摧毁得一干二净。

孟拂枝循着螺旋楼梯下来,望见阿婆扑通一声跪在钟姨跟前时,只觉头晕目眩,更大的声音还在传来,她听见钟姨尖锐地冷笑发问:

“你怎么证明这孩子是钟家的种?张口就来!以后随便来一个人上门哭诉,钟鸿宇就得配合着做亲子鉴定吗?!可笑——”

钟太太口不择言,眼神几欲喷火,架子端得愈发高傲,可孟拂枝还是从她直呼钟董大名中捕捉到了那丝难言的虚弱。

豪门贵妇不好当,这些年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来的依旧是这般结果,她咬碎了牙,在那老人家不断苦求的磕头声里,脱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钟太太,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们绝对不会来求您的!我女儿当年做了错事,但她、她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您要是消不了气冲我来吧,这辈子不够,下辈子我继续为您当牛做马——”

老人跪着朝她爬去,膝盖磨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老泪纵横,钟太太吓得赶紧拉人,“快站起来!”

说着觑了一旁忙低头的佣人管家,“还不快扶人!这像什么样子!”

几人拉着阿婆起来,她却把头埋得更低更低,“钟太太,阿宝真的是你们钟家人,您要怎么做鉴定都行,他是个可怜娃,妈妈死了,家里还有一个瘫痪的阿公,我一个老婆子,是真的养不起了……”

她的泪水滑进嘴里,掉到擦拭得反光的名贵地板上,阿婆连忙拂袖去擦,不敢抬头看那睥睨着一切的贵人,惟有等待审判。

“那个小孩,过来。”钟太太发号施令,钟翊垂着眸,乖顺地走到了她跟前,一旁匍匐在地的阿婆忙拉着他要一起跪下,他却站得笔直的,怎么也扯不动。

钟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扫过他的面容,语气似夸似讽:“很好。”

孟拂枝已经下楼了,她惶然地看向钟姨,再傻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捏紧了衣角,轻声喊:“钟姨……”

钟太太一向很宠孟拂枝,完全是当干女儿养的,见到她竟生生忍下了本要朝这陌生孩子喷薄出的恶意,勉强露出一个笑:“这事和你没关系。”

孟拂枝可不敢这么想,以钟家及小区物业的安保程度,若不是她带了人进来,他们还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踏进钟家大院。

钟家人出行司机是标配,根本不会停一眼正门,也只有她如此频繁地从外步行进入小区。

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当天没有拒绝司机接送,没有心软,一切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可即便重来一次,孟拂枝依旧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假装没有看见他们。

那天的闹剧以钟董回家告终,他沉默地听着阿婆讲起早逝的女儿,她得了重病,三年前突然自杀,没有抢救过来。她以前总说钟先生会来找她的,会把她和儿子都接走,后来慢慢不说了,只念叨钟先生什么时候来接儿子……

阿婆卑微地把错误全部揽在了自己那头脑不清醒的女儿身上,只求钟家人宽宏大量,高抬贵手,把阿宝养到成年。

亲子鉴定结果加急出来,钟太太给了钟董事长一记巴掌,阿婆猛地抽自己巴掌,清脆的声音反复回荡在厅内,念念有词:“是我的错,我不该生这个女儿!都是我的错!”

她用自虐一般地行为挟逼钟家,钟太太冷笑一声:“既然是钟家的种,我一个外姓人有什么好说的?”

她拂袖而去,转头就要孟拂枝盯紧了那男孩。

钟翊留下了,阿婆被勒令立马离开,她把从老家拖来的麻袋留下,里面全是土特产和他的旧衣服,老人不断和钟家人和管家道歉又道谢,到孟拂枝时,她不敢用自己那黢黑老茧的手碰她,只好不断鞠躬,差点又要跪下,“孟小姐,您有菩萨心肠,老天爷会保佑您的!”

最后到钟翊,她那双粗糙的手抚摸他的额发,每一根指头都粗得要弯不过来了,阿婆忍住泪花,“阿宝,你在这边一定要听话,不管让你做什么,都要受着,钟家是好人家,这是——这是你的福气!阿婆为你做不了什么,只求你平平安安,不要惹出祸事……”

老人家狠心收回了手,“阿婆走了,你不准跟出来。”

然而钟翊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阿婆回头,擦擦眼泪,“阿宝,我们来前说好的,去找你爸爸吧。”

他沉默着,许久,终于松开了手,一句话也没说。

孟拂枝站在庭院门前,阿婆拎着一个小包袱,朝她露出深深褶皱的笑容,“麻烦孟小姐以后多看着我们家阿宝一点,他要是做错了什么尽管教训他,我这个老婆子没有什么能送您的礼物,只能每天为您祈福……”

那天很热,老人出了一身汗,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很久以后,孟拂枝带着钟翊踏上混乱的长途大巴车时,闻到的也是这种气味。

没有人挽留老人家,钟太太不提,谁也不敢送她,阿婆步履蹒跚地离开别墅,走了很远的路,笨拙地坐公交、买几十个小时的回程票,就像他们来时那样。

钟翊沉默地待在给他安排的房间内,没有追出去,钟父怀疑他有自闭症,安排了医院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智商测试评分更是高得吓人。

暑假的尾巴,钟初凛夏令营结束,在震惊中回国,一顿怒火狂撒下来,阿婆那一麻袋的特产被嫌脏地尽数扔掉,钟翊依旧保持沉默。

这位钟大小姐从小脾气极大,才不管什么体面,没几天就闹得钟父面子里子掉了一地,全家鸡犬不宁。

“怎么,出轨是别人求他出的?孩子不是他亲生的?玩的时候怎么没过有今天?!”

她就差一口唾沫啐亲爹脸上,出轨养情人私生子这些戏码在豪门圈内虽然常见,但钟初凛一向自诩父母恩爱,和那些逢场作戏的家庭完全不一样。

结果呢?私生子这么难看地闹上门来,钟初凛毫不怀疑,自己很快就要成为朋友圈内的笑话!

可木已成舟,钟太太把钟翊的母家调查了个遍,阿公瘫痪,阿婆确诊癌症,其他旁亲早就断了联系,还真没找到能收养他的人,只得捏着鼻子把人安置了下来。

尘埃落定,钟初凛对这突然多出来的便宜弟弟同样没有什么好脸色,然而那小孩比她想象的能忍,依旧一副乖顺的模样,让洗碗就洗碗,让拖地就拖地,从来没有二话,钟初凛便愈发过分,吹毛求疵,佣人管家都默不敢言。

孟拂枝不止一次地看到那小孩伏在地上擦地,别墅天天有人打扫,哪有那么多灰尘脏污,不过是借着由头罚人把那偌大的地板爬一圈罢了。

擦地的帕布停在她脚跟前,钟翊抬头,孟拂枝说:“起来吧,别擦了。”

他眼神闪烁,流露出明显的拒绝,孟拂枝也不拉他,只道:“我会和阿凛说的。”

她的脚步抬起,不徐不疾地离开,钟翊却猛地站起身,忽地喊住了她:“……阿姐。”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艰涩的,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别扭和不安,孟拂枝转身看向他,他张了张嘴,低头:“谢谢。”

他本来是要说没关系的。

可孟拂枝回:“不是为了帮你。”

她没有再搭理他,可也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孟拂枝说的是实话,她不是为了帮他,而是担忧钟初凛。

圈内圈外,她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问:“你就不怕他心生怨恨,成心报复你吗?”

“就凭他?”钟初凛嗤笑一声,“一个小孩而已,能翻出什么浪花?”

孟拂枝却想起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安静得近乎压抑。

“一个屋檐下,干点什么再简单不过了,现在不行,以后呢?”孟拂枝皱眉不喜,“真看不顺眼,找个机会把人送走就好——别到时候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钟初凛嗔笑地挽她手臂,“阿枝你就是太有同情心了,我那是逗他玩呢,一点家务活罢了,说得跟我虐待他一样,成!以后我不管他行了吧。”

青春期做事冲动,叫人擦地这种低级手段也确实不是她的风格,不过是顺势助长了佣人的欺压,好让母亲心中舒坦点罢了。

钟初凛的怒气早已消退,化作了更浓郁的对钟父的憎恶,孟拂枝这么一提,她也便利索地顺着台阶下了。

大哥在外不着家,二姐不再找茬,钟太太当他隐形人,钟翊的日子似乎真的好过起来了。三餐和佣人一起吃,管家可怜他,但又不敢多关心,但不论如何,钟翊总算能吃饱饭了。

在张家时,他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阿婆一大清早要去摆摊卖早点,回来要照顾瘫痪的阿公,妈妈在时还要安顿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她,能分给钟翊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少之又少。

因着长得帅气惹人怜爱,其他摆摊做炒面的人家,周边的邻居,时不时会投喂他,但钟翊总是宁愿饿着,也不肯出门。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子,他和妈妈、阿公、阿婆一起缩在唯一的卧室里,阿公唉声叹气,妈妈自言自语,只有阿婆,唠唠叨叨地和他说话,每天盘算着那点收入和支出。

钟翊的话少得可怜,可全家没有人在意,更无力关心。

而在钟家,话少反而成了他的保护色。他专心地做着透明人,钟父给他安排了学校,他一年级都没上过,一去就直接跳到了三年级。

那时孟拂枝正是高三,在渝州最好的高中读寄宿,几个月也未必来钟家一趟,之后她对钟翊的了解大多来自钟初凛和钟姨的只言片语。

十七岁的暑假匆忙而至,她收到申江大学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钟初凛则拿到时尚殿堂帕森斯设计学院的offer,两人从此各奔东西,忙学业忙实习忙社交,相聚的日子愈发少,只有每年过年,孟拂枝才会固定来钟家走动。

她的父母早年离异,母亲孟琦贞一直没有再婚,作为律所高级合伙人长年无休,家族冷冷清清,逢年过节常年是和钟家这边一起过的。

那是钟翊来到钟家的第二个春节,诸多亲友对这个私生子嘀咕八卦,新鲜感还没过去,他们不敢当面嚼钟董事长的舌根,但逗弄一个小孩,还是不受主母待见的小孩,那就再简单不过了。

于是越到过年,钟翊便越不出房门,甚至不出门吃饭,每年那时候也是钟宅上下最忙的时候,佣人无暇顾及他,他竟也真的忍到夜深人静了,才进厨房觅食。

——孟拂枝不巧撞见了好些次。

男孩一双乌亮深沉的眼睛盯着她,会主动向她问好:“阿姐也要吃吗?”

像是意外找到了一个同类,可孟拂枝并不搭理。

然而下一次见着了,他还是会问,还是会认真唤阿姐——喊得倒是越来越娴熟了,孟拂枝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终于忍不住道:“你能别这样叫我吗?”

男孩便低头不吭声了。

渝州的冬天是下雪的,孟拂枝小时候住在京城,见多了鹅毛大雪,对此并不热衷,窝在室内不出门。

钟初凛和她相反,永远对大雪满怀热情,撺掇着一群小辈和她在院子里堆雪人。

孟拂枝躺在沙发上听母亲训话,转头间看到穿着单薄外套的钟翊,他独自站在角落的窗前,伸手擦掉氤氲的白雾,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白皑的一片。

她忽地想起来,钟翊是申江人,申江是没有这样的大雪的。

孟琦贞见不得她走神,恨不能进入她的脑子操纵她的念头,好让人服服帖帖地做完美女儿,“你听到没有?你转文学院的事我已经不跟你计较了,但读研去哪,必须听我安排。”

孟拂枝敷衍地应声,和母亲斗智斗勇这么多年,她早就磨出一套处世哲学,答应归答应,脚长在她腿上,她又何必当面激怒她呢?

时间就这样平稳地拉到她毕业最后一年的寒假,四年过去,钟翊长高了许多,不复当年瘦小,孟拂枝却觉得他没什么变化,和钟家依旧疏远,仿若隐形人。

然而进入初中后的钟翊成绩一骑绝尘,已经到了钟太太都无法忽视的程度,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孟拂枝突然发现,他开始出现在饭桌席间了。

对此最不满的竟是孟拂枝的母亲,作为钟太太的发小好友,她对这个私生子可没什么好态度,见钟家逐渐软化态度,自然深感不平,明里暗里都是对钟董的讽刺。

孟拂枝隐隐有些不安,而餐桌上,钟翊依旧毫无存在感,和过去不在时仿佛没有什么两样。

比起钟翊这朵时不时飘来的乌云,母亲孟琦贞才是压在她心上难以搬走的大山。

孟拂枝早就腻烦了母亲的说教,两人这几年的关系愈发僵硬,孟琦贞对她控制欲极强,说话永远像对下属施令,在孟拂枝的记忆里,母女俩几乎没有什么温情时刻。

孟琦贞每周会固定给她打两次电话,动辄查她的行程和计划,学业要管,实习要管,交友要管,甚至连她的微信头像也要管!

孟拂枝尽职尽责,配合母亲扮演着乖乖女,可到毕业关头,回到她的身边的每一天,都只觉得快要溺水窒息。

那一年渝州下了很大的雪,新闻都说降雪量是近几年之最,到处都在封路,到处都是铲雪队。

腊月底,孟拂枝在家待不下去,在钟太太的盛情邀约下,慢腾腾地出门,步行来到别墅小区。

她裹着大衣,戴着毛线帽和围巾,撑伞的手哪怕戴着手套也冻僵了,雪地靴踩在已经结冰的路面上,谨慎地迈出每一步。

远远地,孟拂枝忽然见到一个戴着羽绒连衣帽的男生,从院内走了出来。

冰凉的白雾随着呼吸在眼前不断升起,她走得很慢,眼熟又陌生的男生停在了她面前,她这才注意到他还背了个深色背包。

不等她询问,钟翊喊她:“阿姐。”

仿佛有雪花落在她的心尖,沁凉得人发颤。

他密长的睫毛扑闪着,肩头有融化的细小水珠,连衣帽罩得人脸颊苍白小巧,可怜得叫人心生不忍。

孟拂枝听见他说:“我阿公死了,阿婆也走了。”

那一年,钟翊十二岁,他再没有能回去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