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钟翊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在钟初凛看来颇有几分意思,她把话茬抛回去:“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自以为是,恶劣,孟拂枝脑海里闪过无数词汇,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那扇紧闭的门,“他——”

话出口的同一瞬间,钟初凛的手已经握上门把,往下压,她的声音被卡在喉口,微微张嘴,钟初凛却皱起了眉,“这门怎么打不开?”

心跳像过山车一样起伏,孟拂枝立马反应过来:“门锁坏了,还没修呢,你用外面那间吧。”

钟初凛没有介意,随她边往客厅走边继续说,“我这个弟弟啊,你可别小瞧了他,迟早要露出狐狸尾巴来!”

孟拂枝忙不迭点头,眼前却仿佛浮现起他回头望向她的场景,那双眼睛微微亮着,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

“他其实——”孟拂枝关上卧室门,轻声道,“其实挺可怜的。”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久到她快要遗忘的初见,小孩衣衫褴褛,流浪儿般跟在老人身后,低着头一语不发。

“可怜?”

“你今天中邪了?”钟初凛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眉毛高高挑起,不可思议地瞧起好友,“这世界上比他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同情得过来吗?”

往日里对钟翊的卖好最不感冒的就是孟拂枝,钟初凛当年颇为纳罕,事后只能佩服她的先见之明,不料今天她竟开始说起他的好话了。

孟拂枝自觉尴尬,努力让自己的眼神自然,催起人出门,“收拾收拾走吧,预定的时间都要到啦!”

钟初凛补完妆,到门店包间的一路还不忘继续钟家的八卦,钟家长子钟文恺招惹的狂蜂浪蝶,实业日益凋敝,他的电商蓝图倒是野心勃勃。

最后聊到最不起眼的钟翊,轻笑:“你知道他现在在折腾什么吗?我妈当戏看呢——”

能让钟太太这么放心的行业,自然是和钟家产业毫无关联的,孟拂枝脑海里闪过他那张置物满当的电脑桌和电竞椅,随口猜道:“游戏业?”

钟初凛挑眉,“你猜得挺准。”

倒也不算太意外,钟翊从小就爱打游戏,在钟家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蒙头在房间里玩自己的。

钟父对这事儿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钟太太则是一边助长一边暗讽,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哪家小孩不是从小各种兴趣班安排得满满当当,线下活动起飞,根本轮不到廉价的虚拟娱乐来侵占生活——按钟太太的说法,那是没钱的人家才沉迷的。

这话有失偏颇,无非是想刺刺某人,钟太太虽然物质上没有亏待过这私生子,但要说多富养精神,操心他的课余安排,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孟拂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回神后笑道:“他去打电竞了?”

没有,她其实知道,那晚过后她早就把钟翊履历查得清清楚楚,然而她下意识地撇清了关系,佯装从来没有关注过。

“确实是和游戏有关。”钟初凛也不卖关子,“不过不是打游戏,是做游戏。”

钟翊独立制作的第一款游戏便登上过各类畅销口碑榜,收益可观,孟拂枝对游戏兴趣平平,平常只偶尔玩玩单机小游戏打发时间,对这一少见营销的领域并不熟悉。

钟初凛对游戏行业比孟拂枝还要一无所知,但她对他的项目流水相当感兴趣,如今正是人人都在喊科技互联网加的时代,多的是公司想要投他,而按照钟太太的意思,只要他别进钟家集团,在外面怎么亏都能给他兜住。

这一话题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聊添头,spa时钟初凛自觉不聊家族里那点破事儿,随着音乐安静了下来。

孟拂枝躺在按摩床上,闭上眼时,脑海里难以抑制地浮现起钟翊的那张脸,他小时候就生得好看,成年后更是叫人直愣住,哪怕她再不喜欢他,也不得不承认他长了张很对她口味的脸。

她的左脸颊仿佛还残存着他亲吻的余温,当时只觉惊慌,如今回味过来,却是烫得惊人。

当年那个需要她蹲下平视的男孩,是怎么一下子窜得比她还高的呢?

三年又三年,她漂泊在外的时间太长,仿佛是一眨眼间,钟翊就成了大人模样,就连那声“阿姐”,也在这漫长的时光洗礼下变得轻佻促狭。

为什么喊“阿姐”?从来没有人问过孟拂枝这个问题,倒是钟太太似笑非笑地问过钟翊,“你倒是对阿枝亲热。”

钟初凛在家行二,上头有个钟父第一任妻子的长子,钟翊分别喊他们“大哥”和“二姐”,至于钟太太的问题,他低声回:“阿姐是把我捡回来的人。”

孟拂枝闻言只觉尴尬和懊恼,惭愧地看向钟姨,眼底充满歉意。

没错,这匹长着一张单纯脸蛋的幼狼,正是她顺手牵回来的。

引狼入室,十六岁的孟拂枝不会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会酿成如今的局面。

那是一个炎热的盛夏暑假,孟拂枝久居渝州钟家,从市中心打车回来,老远看到小区保安亭外站着一老一小两人,地上搁着几个蛇皮袋。

阿婆佝偻着背,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和物业费劲地沟通,她干枯的头发苍白了一片,脸上刻着饱含风霜的沟壑,长年累月的劳苦摧残了她的身体,廉价短袖濡湿后背,露出一截干枯的胳膊。

身旁站着的是一个偏瘦的小男孩,大热天里脸色白着,额角冒着细汗,冷淡地看着阿婆苦苦哀求保安,姿态低到尘埃里。

豪宅区每月的物业费惊人,保卫室自然不会被说动,不耐烦地挥手叫人离开,“您这是何苦呢,求我们也没用啊,和业主打电话吧,同意了我们不就放您进去了。”

别墅区出入来往的人少,保安的语气还算客气,见到不远处下车的孟拂枝,立马堆笑,眼神示意这可怜老人,放轻声音:“您看那边,钟家小姐不就来了!”

孟拂枝长期住钟家,这些圈外人自然是搞不清其中复杂的亲缘关系,对经常出入的面孔只能简单地划定哪户的人,注重隐私些的业主更是什么真实信息都不会透露。

如一根救命稻草,那老婆婆立马求也似的拉住了孟拂枝的手——吓了她一大跳!

“阿宝来,快喊声阿姐!”老人浑浊的眼睛发亮地望着她,“钟小姐,您好您好!”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忙松手,往衣服上擦了擦自己发汗的手,惶恐又惊喜地颤声道:“我是来找钟太太的,约好来试做保姆!到这后联系不上她了——”

老人眼神闪烁不定,不再盯着她瞧,姿态低微地恳求劳烦钟小姐带他们进去。

她口音太浓,普通话有点说不清,孟拂枝囫囵听了个半懂,刚上完课脑袋还沉沉的,懒得和他们分辨,头疼地扫了一眼,“新保姆?这小孩——”

“钟太太说可以带小孩,他很乖的,跟我住一间就行,绝对不会打扰到主人家!”阿婆生怕她有疑虑,又喊起那孩子,“阿宝!快和阿姐打声招呼。”

然而那小孩只是微微抬头看向她,一句话也没说。

“唉哟这孩子怕生哈哈,钟小姐您别介意,他就是不爱说话!”

阿婆努力找补着,拍他背的手力气大了些,小孩趔趄一步,孟拂枝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带稳了,低头间视线正好撞入他乌亮的眼睛。

他似乎刚剪过头发,透露着一股不自然的粗劣感,可即便如此,那过分出众的五官还是一下子夺去了所有注意力,孟拂枝见过很多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孩子,可再没有谁比眼前这男孩叫人挪不开眼。

她捏着他的手腕,怔然松开,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相当符合她审美的脸。

可又某种直觉般的叫人不安,孟拂枝目光转向那阿婆,不禁皱眉:“我打个电话帮你问问。”

钟姨挑剔得很,钟家保姆好几个,换得也勤,和以往的要求相比,门口这阿婆虽然看起来精神不错,但未免有些年迈了,还带着个小孩——钟姨一向喜欢小孩、喜欢热闹,她心软答应了也说不准。

孟拂枝拨出了电话,那阿婆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插嘴道,“是真的!钟太太的电话打不通……”

电话还真没打通。

她只好重新看向老少两人,大热天的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还要在这等多久,那小孩看起来随时要中暑——

孟拂枝朝门卫一颔首,“我带他们进去。”

保卫室立马放行了,那阿婆忙不迭地感激,激动时掺杂着一些方言,腔调更像吴侬软语,她听不大明白,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申江!”阿婆说完,立马小心翼翼找补,“老家,老家是申江,现在在这边讨生活哟,我做过很多户人家的,别看我年纪有些大了……”

她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一路絮叨,说起他们是怎么从公交站过来的,别墅区附近没有公共交通,他们不得不带着行李在烈日下走了很久的路,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催促外孙,“阿宝,你快喊声阿姐啊。”

小孩拎着一个行李包,还是不吭声。

阿婆看起来有些着急,又朝孟拂枝露出讨好的、歉意的笑,褶子堆了满脸,看得人有些不是滋味。

她一口一个钟小姐,孟拂枝听得皱眉:“我不是钟家人,你待会儿先找管家吧。”

阿婆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声“噢噢”道,又喋喋感谢她帮忙,但再也不提让小孩叫阿姐的事了。

钟家别墅不算太远,坐拥花园喷泉,刚一进院子们,就有佣人上前,惊讶出声:“孟小姐,这是?”

“新来的保姆,你和刘管家说一声,看怎么安排。”

孟拂枝三言两语打发完,又喊来管家,见他一无所知,不由皱眉,叮嘱钟姨回来时提醒她。

一老一少,能出什么乱子呢?还能威胁到谁不成?她的隐忧实在多余。

白天别墅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外头的暑意一进门就消退不少,到处都是沁凉的,孟拂枝从窗外看到那男孩,他站在蝉鸣阵阵的庭院里,暴晒着也不知道站在树下。

阿婆相当主动地帮佣人做起事来,扫除拖地,积极得令人发指。

孟拂枝从冷柜里拿了支冰棍,钟初凛买的模具,她动手填的西瓜瓤,很符合钟姨天天念叨的健康生活。

果肉被冻得紧密,口感扎实,吃到一半,她有些不得劲儿,朝窗外喊,“小朋友,你叫什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下令道,“进来吧。”

隔着一道窗户,他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就在孟拂枝怀疑他没有听清的时候,那男孩从小门走了进来。

他穿得像乡下小孩,皮肤却冷白的,脸擦得干干净净,只有额角出着一点汗,孟拂枝随手从冷柜里抽出一支西瓜冰棍,递给了他。

他没有拿,只是抬头,突兀地道:“我叫钟翊。”

小孩的声音凉凉的,像是夏日里舒服的冷气,又脆脆的,像孟拂枝一口咬下冰棍时的牙齿触感。

她笑起来,把新冰棍塞到他手里,“巧了,你也姓钟呀?”

小孩低垂着眼睫,捏住那冰棍,低低“嗯”了一声。

孟拂枝没有在意,这小孩看起来很内向,不过她向来耐心好,尤其对好看的人,一边催他吃,一边问:“你几年级啦?”

滋滋的白霜黏嘴,钟翊认真舔着那雪糕冰棍,闻言又陷入沉默,好一阵没说话,才道:“我没有上学。”

孟拂枝面露惊讶,顿了好几秒,才道:“几岁了?”

“八岁。”钟翊垂着眼眸,很慢地咬下一块果肉,她注意到他睫毛很长,平添几分脆弱感,她放缓了语气,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这位阿婆还不定能在这做成保姆,她知道钟姨有多挑剔,但要真留下了,这孩子上个小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餐厅里一下子沉寂下来。

钟翊视线扫向她,她穿了一条蓝色碎花吊带裙,外罩着轻薄镂空的手工编织衫,倚靠在桌前,纤白指尖拈着那冰棍递到唇边,口里咀嚼着碎冰,神色放空。

注意到他的凝视,她含笑看过来,他却慌忙低头。

他们一起站在那扇窗子前,外头天空高远,树叶摇晃,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两人身上——那一刻无比清晰地烙印进记忆深处,此后再也没有过这样温柔的盛夏。

不论是对钟翊,还是对孟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