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申江市,九月初,二十一点整,细雨。

孟拂枝独自坐在窗边,手里的小游戏刚通关,就久违地接到了程明远的电话,问能不能再见一面。

明明是请求,语气却流露出几分不容置喙,还有难以克制的疲倦,孟拂枝猜想他还在加班,纽约这个点是上午,他说不定刚刷夜完。

然而下一秒,程明远的声音又传来:“我回国了,刚落地申江。”

细密的雨丝爬到玻璃门前,蜿蜒出无数小支流,孟拂枝愣了一下,旋即端起手边的酒杯,轻啜着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回什么:“哦。”

周围有点吵,对面卡座的年轻人喝嗨了,一群人扯着嗓子大笑大闹着,程明远问她:“你在外面吗?”

孟拂枝下意识要否认,然而很快反应过来,他现在没资格管她了,她去哪都是她的自由。

“我们已经分手了。”她的声音飘忽地传到另一端,或许是喝多了酒,吐词不似往日清脆利落,低哑得有些慵懒。

“我们还没有谈完。”程明远简单地下了结论,又说,“现在方便吗?我过去找你。”

他转了一次机,路上花了差不多二十个小时才抵达,说起时轻描淡写,孟拂枝心中叹气,想了想,还是把地址给了他。

这是一家名叫“Moonfall”的酒吧,装潢复古颇具格调,酒类丰富,调酒专业,更重要的是二楼连通着一个电竞室,因此即便定价不低也依旧有着不错的人气。

自从暑假后搬到附近,孟拂枝便是这家店的常客,也早早在女店长和调酒师侍应生那混了个脸熟——一个人独自来酒吧买醉的不少见,但像她这样,每周定时打卡买醉的,还是头一个。

酒吧里的落单者总是容易吸引各种注目攀谈,更何况她还长了这样一张过分姣好的面孔,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程明远看到发来的定位,果然又问,“怎么又去酒吧了?”

孟拂枝能想象出他皱眉的样子,乖乖女扮久了,她都快忘了顶嘴是什么感觉。

“要为你约家咖啡馆吗?”杯底的酒精见空,她继续维持着好教养,“明天下午?”

程明远那边顿了几秒,旋即道:“不了,就今晚。”

孟拂枝像是明白了什么,无声地笑了一下。

有男人上前问她想喝点什么,她没有抬眸,披散的柔顺黑发从耳际垂落腰间,银色耳钉亮光微闪,模样温柔娴静,和周围的喧哗躁动格格不入。

孟拂枝熟练地打发走搭讪的人,好几桌爆发出笑声或嘘声,显然都在关注这边的动静,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她依旧坐在黯淡的角落里,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基底是龙舌兰,加酸橙青柠兑冰块就是玛格丽特,这家的调酒师水准上乘,入口清爽且烈,杯口的粗盐润湿,回味悠长。

孟拂枝不喜欢喝小甜水,这样一杯酒放在平日正好,今晚却有些不得劲儿,她没有过多思考,又要了一杯长岛冰茶。

酒吧室内光线刻意营造得幽暗,一个小时后,程明远推门进来,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孟拂枝闻声抬头,男人一身西装革履,握着一个拉杆行李箱,身上和行李都沾上些许雨丝,不伦不类地站在吧台前,光怪陆离的灯光落在他过分正经的面庞上,有种难言的荒诞感。

孟拂枝突兀地笑了出来。

程明远看到她了,行李箱放在吧台,解下外套纽扣搭在手臂间,不徐不疾地在她面前落座。

周围好像变安静了一点,孟拂枝偏头,“要喝点什么?”

没有寒暄,没有慰问,他不回,她便擅作主张地给他点了杯小甜酒,侍应生微笑记下,祝二位品尝愉快。

自打进来,程明远皱着的眉就没松开过,孟拂枝半是微醺地听他说话——谈谈,我们抽空谈一下吧,类似的开场白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而所有的谈话总是无疾而终。

在程明远成熟且务实的态度衬托下,孟拂枝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

“你明天还要工作吧,不回酒店倒个时差吗?”她口吻堪称亲切,但只有真正了解她的人才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她的大脑已经托管神游的真相。

这些开场白像是植入的无需走心的程序,自然而然地从她唇齿间流淌出,一副真诚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一套作态多年来深入她骨髓,以至于不止一次地有朋友抱住她,感动地问她是不是人间Angel——夸张得有些肉麻。

可程明远已经和她相处三年了,他不客气地拆穿她的体贴:“这么快就赶我走?你现在住哪?”

孟拂枝也和他相处三年了,忍着头晕,无奈道:“都分手了,你管的是不是太多了,嗯,明早你部门肯定要找你。”

程明远果然无法反驳,他这趟回国出差才是正事,和孟拂枝见面不过顺便,过了落地的今晚,之后他的日子就是连轴转,恐怕连一个下午都抽不出来了。

孟拂枝是见识过他们投行非人的作息的,她没问,但也猜得出他此行的缘由——她本以为自己会有些失落,可真面对面了,她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感觉。

程明远就是这样的人,他决不会为任何人偏离轨道,他属于华尔街,而不属于她。

孟拂枝一口又一口地喝着,程明远也不离开,就这样看着她喝。

烈酒轻易见底,她醉醺醺地要续杯,侍应生换了一个,孟拂枝支着头,继续要长岛冰茶。

名字叫茶,实际上却是出了名的混合烈酒,多的是一杯下去不省人事的初尝者,孟拂枝喝过很多次,但头一回觉得这么晕。

她听见侍应生说,酒没了。

那声音年轻而陌生,语调不太客气,和往日的风格大相径庭,孟拂枝强撑着精神抬眸,模糊地见到了一张俊朗的面孔。

穿着帽衫,好像不是侍应生。

视线模糊,面生,但又似乎有点眼熟。

那男生直勾勾地盯着她,孟拂枝莫名脸热,有点儿上头了。

周围传来了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然而她的意识飞快地涣散下去,她听见程明远在说话,但什么意思也分辨不出来,支着的手垂落下去,额头挨上手臂——“砰”地倒头趴下。

放纵过后是无尽的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她挣扎着爬起来,抬头费力睁眼——

卡座对面换了人,程明远已经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神色自如的兜帽男生,他长了一张异常清隽的脸,眉眼间压着若有似无的打量,叫人生出一股叫人胆寒的戾气。

见她睁眼,他随意地给她添了杯清水,语气平平,“加冰吗?”

孟拂枝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张脸,被那美貌砸得头晕目眩,半晌没有清醒过来。

那“侍应生”也不在意,扯出几分嘲弄的笑,支着手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凉薄道:“阿姐,你不会忘了我吧?”

孟拂枝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喝酒后脸还红着,脑袋被烧得宕机,头往后倚在沙发座靠上,什么话也不搭理。

女店长走过来,关切道:“孟小姐今晚怎么喝醉了?”

说完她又看向状若搭讪的熟客,斜睨带笑,“你这是要追人?这可不像你风格。”

他是典型的独行侠,来这酒吧多少次了也不带搭理人的,每次都是径直上楼,也不大喝酒,每次一订就是好几间电竞室。

试图和他搭讪的男男女女从未断过,然而愣是挖不出只言片语,连眼神都吝啬赐予。

但店长毕竟是店长,认识时间长了,还是从他队友口中得知一二信息,她笑意盈盈,四下打量扫视,看向孟拂枝,有了猜测:“你朋友?”

钟翊唇角弯起一个冰凉的弧度,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卡座上的人:“——我姐姐。”

店长面露惊讶,第一次听说他还有个姐姐。

游戏制作需要天赋,同样需要资源,一般来说,在这圈里,像钟翊这样不过二十岁便揽得第一桶金的背后,往往离不开一个殷实开明的家庭。

然而和其他热衷谈论家庭支持的创业者不同,钟翊从未公开或私下提起过家人,活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在独立游戏圈,他的存在也确实如此,横空出世,石破天惊。

可此人脾性也怪得很,像一匹独狼,在资本构筑的藩篱中横冲直撞,偏偏还分毫无损,叫不少好事者又不甘心地探听起来,这钟翊,到底什么来头?

谁也不知道,店长小心地瞄起那位首位被认领的家庭成员,客人姓孟,可钟翊说,这是他姐姐。

“刚才那先生好像是孟小姐男朋友?”店长试探着,心中却有几分奇怪,据调酒师转述,钟翊刚才和那位程先生闹得不太好看。

钟翊闻言眼神一凛,不由嗤笑,冷冷地否掉了她的话:“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伏桌而睡的孟拂枝身上,外面雨丝渐密,她今晚穿了件浅色的缎面斜扣衬衫,发丝垂落,银质耳钉隐隐流光,很是温柔。

多年未见,孟拂枝却似乎没什么变化,敛目轻啜时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遥遥一瞥,依旧是钟翊记忆里的模样。

时间的指针倒退回半小时前。

他无视了周围或示好或困惑的结交声音,随心所欲地来到那张桌前。

男人搀扶着孟拂枝起身,想要将人带走,钟翊好整以暇地看着,突兀地伸出一条长腿,挡住了卡座的去路。

他身材颀长,低头看她,语气愉悦而恶劣:“阿姐,该回家了。”

程明远盯着学生模样的帽衫男生,微微惊讶地扫过他,依旧睥睨慢声:“我没听说过她有个弟弟。”

钟翊嘲弄道:“我在家也没听她提起过你这一号人。”

言外之意,他才是外人。

四目相对,气氛骤然紧绷,随时要迸溅出火星。

程明远若有所思地望向他,搀着孟拂枝手臂的手掌收紧,紧接着被钟翊抢过去——竟是直接将人不客气地带进了他怀里。

臂弯陡然落空,程明远总算有了火气,危险地凝视起来人,“你是哪来的小子?什么意思?”

孟拂枝像面条一样瘫软在钟翊怀里,长发摩挲臂弯,他挑衅的眼底带上几分真切的笑意,似警告似劝告,冰冷吐词:“与你无关。”

程明远动怒,正要发作,手机却嗡嗡振了起来,工作电话仓促响起,拳头捏紧又放下,无暇争论,只得大步流星地走到吧台和女调酒师交代几句,留了张名片便匆匆离开。

女调酒师转告店长,店长找上钟翊,笑道,“那位程先生让我们确保孟小姐安全到家呢。”

显然,程明远还提防着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弟弟”。

但在他和钟翊之间,店长的选择毫无疑问是后者。

钟翊将那张名片精准地投入垃圾箱,不远处的侍应生程程抬高了声音,又惊又奇:“翊哥,那真是你姐啊?”

钟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弯腰凑近孟拂枝,状若认真地问:“阿姐,你要怎么回去呢?”

孟拂枝勉强定睛,推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独自站起来,钟翊配合地把手提包递给她,她的大脑被酒精麻痹得迟钝,但直觉和本能还在,摇头回:“我自己可以走。”

没走几步,雨又飘了起来,她扶在门旁,弯腰皱眉,全身都是酒味儿,店长从玻璃门内见到,正要挑眉,转头看到钟翊已经抽了把伞,转头道:“我送她回去。”

又有人喊店长了,她忙不迭点头,叮嘱道:“注意安全!”

外面的雨丝还在悠悠飘荡,不等钟翊把伞撑开,孟拂枝就已经迈步冲进了细雨里。

这个点会安路依旧有不少行人,她脚步虚浮,雨点沾上她发丝,差点撞上了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攥紧了她的胳膊,将人拉进了伞内。

视线被伞面阻挡,雨丝窸窣,周围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想吐又吐不出的不适感骤然缓解,十字路口前,她听到他问,哪个方向?

孟拂枝茫然地望着他,冰凉的雨丝仿佛要被凑近的高温蒸发,她触碰到了他的脸庞,鼻梁高挺,薄唇轻咧,孟拂枝看得愣神,骤然踮脚,抓紧来人的衣领,探头吻了上去。

雨伞掀落在地,钟翊瞳孔微缩,很快扣住她的后脑勺,气息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唇舌相碾,圈搂她腰身的手臂微微一抬,就将人几欲提至离地。

雨丝落在混乱的发梢里,脸庞上,孟拂枝不记得怎么回的家,任由湿漉的衣服被解开,鞋被脱下,毫无力气地倒在了一张舒服的大床上。

被单颜色很眼熟,有点像在上西区的公寓,她给程明远挑的也是这样一床深灰色。

孟拂枝的头晕得厉害,眼角不自觉地溢出生理盐水,各般滋味像潮水一样层叠涌来,一浪接一浪,眼前的一切被打碎,而后混乱不堪。

她摸到了一个温暖的胸膛,还有柔软的嘴唇——和平时不太一样,说是吻,更像是咬她,推倒时蛮横急切,孟拂枝完全招架不住,搂着他脖颈的手无力地垂落,程明远怎么能这么对她呢?

宛若一场漫长的坠落,宿醉后头疼欲裂,梦魇惊醒,孟拂枝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帘遮挡阳光,地面凌乱地散落着衣物,室内一片昏暗,大脑迟滞地运转,她僵硬地扭了一下脑袋,看到了电竞椅上睡着的人。

少年垂着脑袋,发丝凌乱,一张脸却毫无遮挡,清晰分明——

刹那间,如当头一棒,孟拂枝彻底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