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因为我与査令格教授第一次会面时轰轰烈烈的肢体冲撞,还是出于第二次接触带来的精神震撼,我这个新闻工作者在两次造访伊默公园以后,已经差不多累瘫了。我那隐隐作痛的脑子里蹿动着的唯一念头就是: 那个人的故事的确可信,绝对能够造成轰动。只要他准许我发表,《公报》一定会销量猛升。我“噌”地跳上了一辆在街角等客的出租车,直奔办公室。麦克阿登还像往常一样在坐班。
“哟,”他期待地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我瞧瞧,年轻人,你准是刚从前线归来吧。可别跟我说他对你动粗了。”
“我们开始时是闹了点小矛盾。”
“这老兄!你是怎么应付的?”
“呃,他冷静了下来,我们聊了一会儿。但我从他那儿什么也没捞到——没有能出版的素材。”
“这可说不准。他给你整了个熊猫眼,这就够上报的了。马龙先生,我们可不能平白受辱, 得让他尝尝教训。我明天就安排一篇报道,保证能一炮打响。你只消把材料都给我,我一定负责让那家伙永远翻不了身。‘李鬼’大教授——你觉得这个插入语做标题怎么样?《约翰·曼德维尔爵士再现——卡格里斯托——细数有史以来的骗子和暴徒》。我要向全天下证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我不想这么做,先生。”
“为什么不想?”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造假。”
“什么!”麦克阿登狂嚎起来。“你怕不是已经对他口中那套猛犸象、大怪兽和深海巨蛇之类的东西统统买账了吧?”
“呃,那些我倒没印象,他并没有提到。但我确信他说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看在上帝的份上,伙计,那就写下来啊!”
“我当然想,但他让我发誓保密,除非有他的准许,否则我无权这么做。”我把教授的原话简明扼要地合成了两三句,“事情就是这样。”
麦克阿登看上去狐疑满腹。
“好吧,马龙先生,”他最后说道,“不管怎样,今晚的科学研讨会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猜没有别家报社会去报道,毕竟瓦尔敦已经被采访过无数回了,况且也没人知道査令格会发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咱们还能占个先机。你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到场,好给我们出一篇详实的报道。我会在这里一直守到半夜。”
我这一天还真是没空喘息。我早早就在野蛮人俱乐部和塔普·亨利用了晚餐,跟他说了说我的历险。他那瘦骨嶙峋的脸上挂着怀疑的讥笑,听到教授说服了我,他一阵狂乐。
“小伙子,现实可没那么荒唐。有谁会撞见了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以后,再把证据给弄丢了?要找就去小说里找吧。这家伙就是一派胡言,跟动物园里的泼猴一样诡计多端。”
“但那个美国诗人呢?”
“压根就没这号人。”
“我看到了他的写生簿。”
“那是査令格的写生簿吧。”
“您觉得那头怪物是他自己画的?”
“当然是他自己画的。不然还会有谁?”
“好吧,可那些照片呢?”
“照片上什么都没有。你亲眼所见,只能看到一只鸟。”
“一头翼手龙。”
“那是查令格自己说的。是他把翼手龙放到你脑子里去的。”
“还有那些骨头呢?”
“第一根是从土豆炖牛肉里来的,第二根是生般硬凑的。你要是精明点儿,懂这行,也可以随随便便就弄出一根假骨头来,跟伪造照片一样简单。”
我有些坐立不安了,也许说到底我还是涉世不深。不过突然间,我有了个绝妙的想法。
“您今晚能出席研讨会吗?”我问道。
塔普·亨利陷入了沉思。
“大天才査令格可不是个讨喜的角色,”他回答,“还有一堆人等着跟他算账呢。我敢说他大概是伦敦城最遭嫌的人了。要是医学系的那帮学生到场的话,可就更有的闹腾了。我才不想在这锅胡粥里掺一脚。”
“至少您可以在听完他的陈述后给个公允的评判。”
“嗯,这倒也挺有道理。成,我今晚就和你一起去吧。”
到了大厅以后,我才发现人多得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电动四轮车排成一溜,从小车厢里走出一位位白胡子教授。身份不及他们尊贵的路人黑压压一片,川流不息地塞满了拱形的大厅入口。看来观众里既有科学界人士,也有普通大众。的确,一入座我们就感受到一股年轻得近乎孩子气的气息弥漫在报告厅的前席和后半部分。我回头望了望,瞥见了好几排熟悉的医学系学生面孔。显然,各大医院都派来了它们的代表团。到场的观众情绪欢快,但也调皮捣蛋味十足。人群激情唱响了零零碎碎的流行小调,合成了奇特的前奏,已然把科学会推向了针对个人的逗笑打趣。尽管在这份诡异殊荣的接受者看来委实尴尬,但对其他人来说,却无疑将迎来一个愉悦的夜晚。
于是乎当老博士梅尔德伦戴着他那顶出名的卷边礼帽出现在讲台上时,四面“讨伐声”鹊起,“瞧这满头瓦片!您到底从哪儿弄来的”。他赶忙摘掉了帽子,偷偷摸摸地藏到了椅子底下。而待到患了痛风似的瓦尔敦教授一步一崴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时,整个报告厅都深情款款地致以慰藉,精细地询问他那不幸的脚趾头,直害得他无地自容。但最壮观的一幕还属我的新朋友査令格教授入场的那一刻。他走向自己位于第一排最边上的座位。他的黑胡子刚一在角落里闪动,全场立马就掀起了一浪狂欢。我才意识到塔普·亨利的推测很在理:这里的人群并不单单是冲着演讲来的,而是因为捕捉到了这位知名教授将会出席的风声。
那些坐在前排、衣冠楚楚的听众们在查令格入场时也响应地笑了几声,仿佛对此刻耀武扬威的学生们没一丁点反感。欢迎声真可谓地动山摇,简直就像笼中猛兽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饲养员脚步声,对着手拎喂食桶的喂食者咆哮。那声音也许夹杂着不敬,但在我听来,大体上不过就是些欢腾的喧嚣,吵吵嚷嚷地迎接一个让他们兴奋来劲的角色,而非令他们憎恶和鄙视的人物。面对这堆狂吠的小狗崽,查令格像个老好人般疲倦地微笑着,克制着自己的不懈。他慢悠悠地坐下来,鼓着胸腔,手儿来回抚摸着胡须,耸拉的眼皮下是一对傲慢的眼睛,扫射着面前拥堵的大厅。还没等他轰动的入场仪式完毕,主持人罗纳德·穆雷和主讲人瓦尔登先生就一前一后粉墨登场:报告会开始。
穆雷教授一定会恕我直言——我不得不说,他老人家有着大部分英国人的共同弱点,声音小到根本听不见。现代社会的一大难解奇葩就是, 有人明明要发表金玉良言,但为什么就是不愿费点力气好让旁人听见?这种行事风格好比想把泉水里的宝物引向蓄水池,却用了根开裂的管子——一下就断了。在意味深长地点评过自己那条白领带后,穆雷教授又把目光转到桌上盛水的玻璃瓶,接着又笑嘻嘻地扭向他右边那柄亮晃晃的银制烛台。他坐下来了之后,大名鼎鼎的瓦尔登先生——我们了不起的演讲嘉宾——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登场了。他是个瘦削的男人,嗓音沙哑,不苟言笑,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不过他善于融汇他人的观点,再用浅显易懂、甚至饶有风味的方式将晦涩的主题传达给黎民百姓。这样一来,凭着他那幽默的伎俩,诸如春秋分交替、脊椎动物的进化史之类的深奥话题也变得趣味盎然了。
他从科学的角度出发,用清晰又不失生动的语言在人们面前铺开了一副创世纪的鸟瞰图。他说那时的地球气焰铺天卷地,直通云霄;他描绘固化、冷却和褶皱效应如何筑山造岳,化气为川,并为即将登场的神秘生命演化精心布置着舞台。但谈到物种起源,他谨慎起来,开始言辞闪烁。毫无疑问,他声称,由于在熔炉般的远古环境中,微生物根本无法存活,它们只可能到后来才出现。难道它们是从当时地球上无机、低温的环境中自我繁衍出来的?极有可能。它们又会不会是由陨石从外太空带来的?这我们没法想象。总之,越是有大智慧的人越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己见。我们还不能——至少时至今日,我们的实验室还没法成功地从无机物中合成有机物。人类的化学还无力连通隔绝生死的鸿沟。不过更为高深、玄妙的,还属自然界的化学力量,它历经亘古,鬼斧神工地创造了人类无法匹敌的成就。这我们暂且不谈。
演讲者接着搭起了神奇的物种进化阶梯。首先提到的是低等、脆弱的软体和海洋生物。然后他逐级递进,从爬行动物讲到鱼类,最后到分娩活体幼崽的更格卢鼠——所有哺乳动物,当然也包括在座各位的直系祖先(“不对,不对。”后排某位学生怀疑地说道)。那位系着红领带、疾呼“不对,不对”的年轻先生大概认为自己是从蛋里孵化出来的,您要是肯在演讲后稍作停留,鄙人愿意见证这一奇迹(全场哄笑)。悠久的自然进化竟然在这位红领带先生出生的一刻达到了顶峰,实在令人称奇。但这一进程已经走到尽头了吗?难道这位先生就是最后的成品——无人企及?讲者接着又澄清,他的观点并非有意伤害红领带先生:不管这位先生私底下有多么高风亮节,我们断然不能证明宇宙浩瀚的变幻会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滞——进化生生不息,永无穷尽,孕育着愈加非凡的奇迹。
伴着阵阵窃笑,讲者精彩地捉弄了一番捣乱鬼。随后,他又打开了那远古的画轴,将海洋的干枯和沙堤的形成娓娓道来。海洋生物前仆后继地逃往平坦的泥地,黏液状的软体生命挨个躺着,挤满了泻湖。丰饶的食物正敞开怀抱,让它们得以旺盛地生存繁衍。“所以说,女士们先生们,”他补充道,“尽管从威尔登和索尔恩霍芬页岩里出土的蜥蜴蛋仍然面目可憎得令人心悸,它们早已在人类出现在这星球上之前消失殆尽了。”
“问题!”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瓦尔登先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可他又天生好以挖苦人为乐,因此打断他绝对是铤而走险,看看红领带先生的下场就知道。但这次的阻挠在他看来未免太过荒谬,竟让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瞧瞧,莎士比亚的崇拜者半路横遭迂腐的培根追随者,天文学家与地平说疯子过招。他顿了几秒,又不紧不慢地拾起刚才的话,重新大声说道,“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灭绝。”
“问题!”怒吼又一次响起。
瓦尔登惊讶地望向前席的教授,终于,他的眼睛落到了一个身影上:查令格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一脸玩世不恭,好像在梦中微笑。
“我明白了!”瓦尔登耸耸肩。“准是我的朋友查令格教授。”在哄堂大笑中,他又继续先前的演讲,已然把刚才那句话当成总结性陈辞,再没什么别的好讲的了。
但这段小插曲还远远不算结束。不管讲者如何在远古迷津里转悠,好像总会无一例外地得出史前生命已经灭绝的结论,结果每次都会瞬间招来教授一声长啸。观众开始蠢蠢欲动,跟着喊声一起欢快地闹腾。
盘踞在长椅上的学生也加入了起哄,只要查令格的胡子一扬,还没等别人开口,数百号嗓门就扯着齐喊“问题!”。紧接着就有人大嚷“肃静!”和“丢人!”来回敬他们。就算瓦尔登是个底气十足的演说家,像他这样的强硬派还是慌了神。他迟疑了起来,嘴儿直打结,一句长话绕了半天,最后怒火中烧,愤愤地转向让他头疼的罪魁祸首。
“这简直让人忍不了!”他瞪着前席。“我要求您停止这种无知粗野的骚扰,查令格教授。”
大厅咻一下鸦雀无声,学生们看到奥林匹斯山上的天神起了内讧,乐得手足无措。查令格从椅子上慢慢地抬起他庞大的身躯。
“我也要求您,瓦尔登先生,”他说,“停止陈述根本不符合科学事实的论断。”
话一出就掀起了一场风暴——“不要脸!真不要脸!”“送他上法庭!”“拖出去!”“把他从讲台上撵下来!”“说得好!”,玩笑声、咒骂声从四面八方滚来。
主席激动了,他站起来双手直挥,不知所云地对着查令格教授咕哝了一串,只能依稀听见几个高声字眼,“个人……观点……私下……再聊。”搅局者鞠躬微笑,摸摸胡子,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脸红脖子粗的瓦尔登蓄势待发,还是不肯放松警惕,每抛出一个结论,就会恶狠狠地睨一眼对手。后者看上去睡得香甜,脸上挂着不变的爽朗笑容。
演讲终于结束——从那仓促、零碎的结束语看,应该是草草了事。论据的主线被生硬地掐断,观众们也焦躁不安。瓦尔登坐了下来,在主席小声含糊了几句后,查令格起身登上讲台边缘。考虑到报社的需要,我一字不漏地记下了他的发言。
“女士们,先生们,”在后排持续不断的叫停声中,他又说道,“抱歉,应该是女士们,先生们,还有孩子们——我刚才并非有意忽略现场极具分量的那部分听众,我就此道歉(面对底下的一片哗然,教授站在那儿,伸起一只手,晃着硕大的脑袋,仿佛是在向人群赐福的主教),大家推举我向瓦尔登先生聊表敬意,感谢他让我们聆听这别开生面的奇思妙想。有些观点我不敢苟同,但既然它们被提出来了,我有责任更正。不管怎么说,瓦尔登先生的演讲的确精彩,一套简单迷人的故事就概括了他心目中的地球历史。大受欢迎的演讲都是通俗易懂。但是(查令格对着讲者点头微笑),要是我说他的话不仅浅薄,还会造成误导,瓦尔登先生一定能够体谅我。为什么?因为它只是为了迎合无知听众的理解能力(喝倒彩声四起)。受追捧的演讲人说白了就是寄生虫。(瓦尔登张牙舞爪,愤愤不平。)名誉与金钱驱使他们剥削一贫如洗、默默无闻的同行。任何实验室里微不足道的新发现,任何为科学殿堂添砖加瓦的举动,都远远胜过这类道听途说的演讲,信口雌黄了整整一小时,但就是留不下半点建树。我挑明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绝不是要诽谤瓦尔登先生,针对他本人;而是告诫你们不要丧失判断力,错把侍祭当成大祭司。(听到这儿,瓦尔登先生向主席耳语了几句,主席俯身对准他面前的玻璃瓶严厉地侃了一通。)但这些不说也罢!(响亮的欢呼还在继续。)我接下来要讲些更有意义的东西。作为最早发问的人,我究竟是从哪一点切入、质疑演讲者的准确性的?我是基于地球上某些从未消失的特定物种。我不是站在门外汉的角度来探讨这个话题,亦非自诩公众演讲家,而是在科学良知的鞭策下实事求是。我说瓦尔登先生大错特错,是因为他自己从未亲眼见证所谓的史前动物,(就断定)它们已经灭绝。他说的没错,它们确实是人类的始祖,但也是活在当下的祖先(如果我可以用这样的措辞来形容)。要是有人气血方刚、浑身是胆,就会发现它们丑恶恐怖的行踪依旧阴魂不散。这些本应生活在侏罗纪时期的猛兽的的确确存在,我们眼中再强大、再凶暴的哺乳动物也任由它们猎杀吞食。(‘扯蛋!’‘拿出证据来!’‘你凭什么知道?’‘问题!’的话语不绝于耳。)你们问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是因为我去过它们隐秘的居所。我知道是因为我亲眼所见。(有人鼓掌,有人怒吼,还有一个声音叫道‘骗子’。)我是个骗子吗?(四下里回荡起全身心的附和。)有谁说我是个骗子?称我是骗子的那位,可以站起来让我认识认识吗?(‘他在这儿呢,先生!’有人说,一个老实巴交的戴眼镜小个子拼命挣扎着,但还是被一群学生揪了起来。)你胆敢叫我骗子?(‘没有,先生,不是我!’肇事者声辩着,像玩偶盒里的弹簧小丑一样一溜烟缩了回了座位。)这大厅里如果还有谁敢怀疑我的诚信,欢迎在演讲结束后和我私聊。(‘骗子!’)谁说的?(又是那个‘无公害’人物,他被人高举了起来,惶恐地直往回钻。)如果我到你们当中去——(“来呀,亲爱的,来呀!”满场飞,研讨会炸开了锅,被迫暂停片刻,主席站了起来,抡着双臂,跟乐队指挥似的。教授则红光满面,他鼻孔朝天,胡子直飞,与他的嗔怒相得益彰)。所有伟大的发现都难逃怀疑——这蠢货的招牌。事实就摆在你们眼前,可你们就是没有觉悟和想象力来理解它。你们只会对冒着生命危险、开辟科学新大陆的人落井下石。你们这是在迫害先知!伽利略,达尔文,还有我——(喧闹停不下来,会议完全中断)”
以上就是我当时匆匆记下的内容,实在一言难尽。场面极度混乱,叫嚣声震耳欲聋,几位女士已经仓皇撤离。依我看,老成持重的长者也掺和进了这股骚乱,一帮白胡子起身对着面无表情的查令格齐齐挥拳,比年轻人好不到哪去。全体观众沸成一锅开水。教授上前一步,举起双手。他身上有种强烈、震慑的男子气魄,面对他威严的手势和眼神,骚动渐渐平息。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宣布,人群安静了下来,听他讲话。
“我不会耽搁你们,”他说,“没这个必要。事实就是事实。我要说,我揭开了一页全新的科学篇章,就算你们这帮小蠢材和那帮精明不到哪去的老蠢材吵翻了天,恐怕也无济于事。随你们怎么争辩。(喝彩。)那我就把检验真理的任务委托给你们。你们能不能指派几位代表,以他们的名义来验证我的言论?”
比较解剖学的老学究萨姆瑞先生从观众席里站了出来。竹竿似的他一副神学家的刻薄萎靡神态。他问查令格教授,“我想知道,你暗示的观点是否是于两年前亚马逊干流的那次探险得出的?”
查令格教授回答说是。萨姆瑞又问,“你是怎么深入你所谓有重大发现的地区的?早先的华莱士、贝兹,还有一大批科学功勋卓著的冒险家都从未涉足。”
“萨姆瑞先生大概错把亚马逊流域当成了泰晤士河,”查令格答道,“前者明显要壮阔得多。您大概有兴趣知道,奥里诺科河与亚马逊河齐头并进,隔开了五万五千多里的土地。那是片广袤的地域,一个人有所疏漏不代表另一个人亦会如此。”
萨姆瑞酸溜溜一笑,“我当然清楚泰晤士河和亚马逊流域的不同,区别就在于关于前者的任何论断都能被证实,而后者却不行。你要是肯把发现史前生物的经纬度公布出来,本人感激不尽。”
“我自有保密的理由。”查令格说,“不过,要是现场能推选出一个委员会,我愿意给予相应的指导。萨姆瑞先生,你是否有兴趣加入,亲自验证我的故事?”
“我愿意。”萨姆瑞先生回答。(一片欢呼。)
“我保证会给你提供有助探险的信息。不过在萨姆瑞先生考证我的言论的同时,还得再添上一两个帮手,才能反过来也监督他的判断。不瞒你们说,一路上会有重重考验,萨姆瑞先生需要一位年轻的同伴。请问有志愿者吗?”查令格教授问道。
一个男人命运中的关键抉择跃然眼前,正是此时此刻。在我踏入大厅的那一瞬间,怎么会想到自己将要为魂牵梦绕的英雄冒险赴汤蹈火?但格拉迪斯——这不就是你口中千载难逢的机会?格拉迪斯一定会鼓励我报名。我跳了起来,想说点什么,但却一时词穷。一旁陪我的塔普·亨利直拽我的衣角,只听他嘀咕道,“坐下,马龙!别在大伙面前扮傻驴了。”就在这时,我看到坐在我前几排的一个高个子也站了起来。那人一头飘逸黑发。他恼火地朝后瞪了我几眼,但我偏不让步。
“让我去吧,主席先生。”我一遍遍大喊。
“报上名来!报上名来!”观众高呼。
“我叫爱德华·邓恩·马龙,是《每日公报》的记者。我会从绝对中立的角度参与观察。”
“那位先生,您是?”主席问我那高大的对手。
“我是约翰·罗斯顿爵士。我以前去过亚马逊,熟悉那儿所有的地形,本次探险,本人再适合不过。”
“当然咯,约翰·罗斯顿爵士是家喻户晓的冒险家和旅游家,”主席说,“不过我们的探险最好也有媒体代表加入。”
“我改变主意了,”查令格教授说,“这两位先生都被选为本次大会代表,和萨姆瑞教授一同前往调查,并就我的结论正确与否进行陈述。”
就这样,伴着吵闹叫好,木已成舟。蜂拥的人流把我挤向了出口。面对突如其来的宏伟新计划,我还是有些晕眩。当我走出大厅时,依稀听见一阵学生迸发的哄笑——路上的人堆里,一只手臂上上下下地挥舞着沉重的雨伞。接着,在一片抱怨和喧嚣声中,查令格教授的电马车溜出了人行道边缘。我沉浸在摄政街银色的夜灯下,心里充盈着对格拉迪斯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肘。我转过身,发现一个瘦高的男人用他那锐利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我——正是那个自愿加入此次奇异征程、和我成了队友的人。
“马龙先生,我知道。”他说,“我们得并肩作战了,对不?我的公寓就在路那头,阿尔巴尼街。你能不能腾出半个小时,有几件急事我想要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