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蘑菇痴儿朋友数个月之久横穿了地球上的沙漠和戈壁时,他要这样来摆脱自己的爱恨吗?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在图瓦雷克人那里,在也门,在沙漠和荒漠靠近绿洲的地方,他也开始寻找蘑菇,寻找与沙子和土壤共生的蘑菇。据说他也曾为了躲避蘑菇,逃到我们欧洲中部;他停留在主教座堂前,停留在体育馆里,甚至乘小船在河上游荡,的的确确;他站在地铁轨道之间,站在寸草不生的墓地上,仍然满怀期待地望着它们,或者扭头望着它们,无视于别的一切。有时候,在不渗透的水泥地上,他自己会有所发现,在瞬间的心醉神迷之后,他又会感到遗憾。在一次无关紧要的手术前,他站在医院的窗前,闪烁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树冠,可随之越发迫不及待、同时越发感到厌恶地探寻着树根,无疑在寻找着什么。
面对他的研究对象,他越来越经常地萌生起无边无际的谩骂:“怪物。雌雄同体。杂种。最易腐烂的造物。一切害虫的根源。”在他眼里,最粗野的谩骂是:“童话德国佬。蛆虫童话。扮成小红帽的恶狼。拥有不计其数怪名的侏儒妖,而‘侏儒妖’当数最怪的名字!赶快滚开!你们这伙让人同情的家伙!”
由于在地球上,从火地群岛到西伯利亚,他无处逃离他曾经的钟爱之物,于是他又返回家乡,回到他的房子和花园,靠近都市,靠近熟悉的森林。你们要理解,或者,你能理解就理解吧,他早就不再是不由自主、而是违心地被吸引进去的。不,是被强迫进去的,简直就是被驱赶进去的。每天醒来时,早在天亮前,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强迫:“快,快!跟你一起去寻找蘑菇!”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夏天和秋天,冬天到了。一夜之间下起了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天,雪越积越厚。这丝毫也没有阻挡蘑菇痴儿像往常一样去寻找蘑菇;虽然他心头笼罩着歉疚感和自卑感,但考虑到几乎齐膝深的积雪,这反而使他的渴望越发强烈,唆使他。再说“考虑到”也不在话下,更别说额头上的雪花,昔日那个大痣与其说是轻涂上去的,倒不如说是画上去的:这里什么都没有,再也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森林里一样,在深深的积雪中,他然后又是挖,又是刨,又是翻,同时用扎起来的棍子敲击着。突然间,手脚并用,左一下,右一下,像个足球运动员:只有秋天的落叶,在如此洁白的积雪下面,闪现出各种各样湿乎乎的色彩。对此,他几乎就没有什么心思。然而,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在冬天里,从十二月到来年一月,甚至在积雪下面生长着他所钟爱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它们就是这样的——,因为雪保护着它们免遭寒冻的侵袭。尤其是,在所谓的“死亡喇叭菌”——又是这样一个错误的名称,这种蘑菇在那里闪现出生机勃勃的黑灰色——旺季过后,他有可能采集到它的孪生种属,它同样呈微型喇叭状,只是色泽有浅黄,有深黄,而变得专横的他擅自将这个通用的名称改成了“窜地蝴蝶”。当时,他还给它起了一个昵称,叫“小地蝶”。那个塔克汉姆药剂师曾经告诉他,这种“喇叭菌”在第一次霜冻之后,味道会更好。这个药剂师不同于今天众多的药剂师,是个蘑菇行家,几乎无人比拟。
说来也巧,那是他失踪的前一天;他从地球表面消失之前。他接连几个钟头徒劳地翻起积雪。有人会认为,我朋友蜿蜒搜寻的这片森林区域,被其他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寻宝者玷污了,或者被一大群野猪拱坏了。让他感到庆幸或者不幸的是,那天雪停了,在十二月冬日的斜阳余晖中,一朵“小地蝶”棕黄色的“翅膀”在挖开的雪洞里闪烁着光芒,仅仅一朵,它吸引了他,在被发现的一瞬间也清新地听到了这个昵称。先是黄色的细柄沐浴在阳光中:全世界哪里还有这样的光泽,会报以更加热烈的欢迎呢?
蘑菇痴儿又是出于多年的经验,他心里明白,就像人们通常那样,常常经过大半天的寻找后,终于发现了第一朵,就像现在这一朵,独一无二,从厚厚的落叶里“飞出”一只蝴蝶,同时静静地待在原地。于是,就坚信它的周围不止有一朵,而是一簇一簇的,会发掘出一堆、一丛甚至成百上千美味可口,无与伦比——就像几乎所有的蘑菇一样——的“小地蝶”,藏匿于井然有序的地沟里,延伸至树木间,如此之多,以至于他在采摘、攀折(他觉得清脆的折断声像音乐,“像约翰·米尔顿·凯奇和朱塞佩·多梅尼科·斯卡拉蒂谱写的合奏”)和收获时,想象着森林深处一片隐秘的蘑菇苗圃,他觉得就像是一个隐秘的大农场。
于是在那一天,在积雪下发现以后,一垅又一垅的“小地蝶”横穿森林,延伸至远方;这个大农场也不断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一刻又一刻收获到的东西越来越丰盛,盛在众多容器、袋子、背包里也变得越来越重,要求他不停地弯腰去采摘。此间,他脚下延伸至远方的黄色蘑菇垅逐渐变得稀疏,一旦再往前挪动几步,它又重新闪耀出金黄色。这时,他渴望着自己终于能直起身来,带着收获的东西回家。没有别的想法,只有快快离开森林!但他无法做到。“小地蝶垅”延伸着,不断地吸引着。他不仅无法离去,他也不被允许离去,这些恶棍,这些流氓,这些无赖不允许他这样做。那些生长蘑菇的地方,那些蘑菇田野,那些蘑菇垅子,那些众蘑菇纹饰,它们蜿蜒盘旋,迂回曲折,抖动着老鼠尾巴,用龙的尾巴抽打着,向他抛出圈套,毫不间断,毫不心软。
夜幕降临,还不到傍晚,而是十二月的夜晚。他继续从森林纵深朝着高处走去,咒骂着,恳求着,啜泣着,哭嚎着,他成了被强迫劳动的收割工人(他律师时期的套话),开始还借着雪光,后来则依靠额头上的矿灯。自从他的蘑菇狂热蜕变成瘾以来,他穿梭森林时就与矿灯形影不离。“我,是猎人?绝不是!我是个被蘑菇追捕的人!”(又是这样一句套话。)
后来呢?恐惧最终爆发,吼叫或者一声不响地一头撞向那个最深的弹坑边一个树干上?另一个“大事件”?或者,他哼着歌,唱着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在一个弹坑里,整个人穿过此间已经冰冻的雪,钻进下面的树叶里翻滚着?这些都不是。就像在哈巴谷,《圣经》旧约中一个所谓的先知的故事中一样,你读过吗?他被人抓住头发提溜起来不知扔向何处。——是谁抓他呢?——不知道。你们自己去想象吧。——也许就是他自己?——也许吧。
我从谁那里得知他失踪前的最后几年、最后一年和最后一天的这一切呢?从他本人,这个童年时的乡村朋友和后来的蘑菇痴儿,即便不是蘑菇疯子那里得知的。
我的感知,他正在来我这里的路上,到达了:几天来,他在跟我聊天,或者我们彼此聊天,在他远离整整一年之后。由于他的出现,且安然无恙,我则希望,那一丝热情也飘到我的和他的故事里。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我的讲述将无法实现这个故事必然的趋向和归属,就会走向像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所呼叫的悬而未决!
又是一个十二月初,但没有下雪。有一天下午,我坐在自己那个相当偏僻的房子里。它位于巴黎与博韦地区之间,当年曾经是来往的马匹和车夫过夜的驿站,无论是昔日还是今天依然人烟稀少。我沉浸在他的故事里。这时,这位老朋友从那条只有早晚才有些许车辆行驶的小路上走过来。我认出了他,也许吧,因为我“不知为何”在等待着他;也许吧,由于专注的写作,听觉变得更加敏锐了,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老朋友?迈着青年的、几乎是孩子的步伐,接近孩童蹦蹦跳跳的走法。不管在哪儿听到这脚步声,我都觉得这向来是最悦耳动听的音乐。
我从正在伏案撰写他的故事结尾的桌前站起来,还没等他敲门或喊我,就为他打开了花园围墙的大门。我把门牌号——周围远近也找不到数字大于三或四的门牌号——就安在这门上。门牌是用在附近草原上捡来的史前贝壳组合起来的。他对这样的迎接没有感到一丝的惊讶,径直走进我这个非同寻常历来如此的“寒酸”花园里。我自认为仿照了维吉尔的《牧歌》。——仍感不足的是,他夜里到访,你应该在窗台上点上一支蜡烛!——之前的夜晚,我都是这样做的。——你要用代表着热情好客的盐巴来迎接他。——事情就是这样。
在这历经了百年的石屋门口,他犹豫地停下来,远远地超越了一个礼貌的距离,因此我也有机会来感受他对我带来的影响。我也关注别人的一些细节,尽管与他不同。于是,我发现他的指甲缝不再又脏又黑,而是保养得那样得体,和他那些抛头露面的同行一样;他的额头与脸颊安然无恙,没有了在那段森林痴儿时期天天都挂彩的血印;同样,他挺着身子,一身看上去新买的西装显得格外优雅;他庄重而沉稳地(外来词,常出现在他的辩护词中)齐眉而视,目光不再盯着地板或特意躲避到一旁。无论如何,他看起来不再害怕目光对视。同时,他的眼角上一如既往地流露出那个久无音信的人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