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鄙视也转向和针对所有与他不同类的人,“我们,也就是他的亲人除外,我亲爱的丈夫出于爱而遗忘了他们……”作为寻蘑菇的人,他同时将自己视为保卫者,二者加在一起,使他变成了森林的主人,或者正如他在尚未撰写的蘑菇书中自我称谓的那样,变成了“羊肠小道的儿子”。这个词译自阿拉伯语,据说意思是士兵,圣战中的一名士兵。是的,他进行着一场针对所有不像他一样走在羊肠小道上的人的战争,超越森林之外,尤其是森林里,先是暗地里,后来公开地,尽管只是用言语。甚至连那些玩耍的、手拿玩具手枪互相砰砰开枪的孩子们也感到痛苦。只要他们能够得到正确的教育,他还曾经把他们视为未来的同盟者:“废物!让森林保持安静!”(最后他不只是默默地这么讲了。)他为那些虚伪的寻宝者感到羞耻,他们年复一年越来越放荡地住在森林里,不仅带着铁锹和镐头,还带着越来越多先进的盖革计数器,为了寻宝,围着树根,把坑挖得越来越深。他为森林中骑独轮车的人感到羞愧,他们重修了森林中每一条依然隐蔽的隘路,用天然土壤修建人工沟壕、平面和障碍小丘,似乎最原始的大自然只不过是被他们吞并的地区。“这些邪恶的狗,你们应当向我、这个小径的儿子忏悔!”
此外,他的妻子还告诉我,每当有一个砰砰玩枪的孩子或一个快步走过森林的人不经意间向他打招呼时(没有一个寻找金属宝贝的人向他打过招呼),他会感到多么无助;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他曾经为一个森林运动者那生机勃勃的肌肤与闪闪发光的眼睛而振奋——与之相反,他的眼睛那样无神,即使有了前所未有的发现,恰恰在这个时候?脸颊似乎因为森林中的蛛网而红肿;额头上每次都带着被树枝划破的血印子,他是怀着被他称之为“渴望”的寻找欲望盲目地撞上去的;他时而被橡树干上一块锋利的枯木块扎到眼角上,昨天是右眼,今天又是左眼,他之所以没有早早成了独眼龙,她这样说到,只是多亏了他的保护神。可他的几个前辈就没有那么幸运。这个保护神在他们两个家乡被称之为警告之神:“留神,朋友,下一次你就不再拥有我的保护了!”
最后她告诉我,他每次出发,总穿着那身精美的西装,系着拉得很紧的真丝领带。——然后脏兮兮地回家吗?——不会的,从来都不会的,没有一次精纺毛料上有什么污迹,其他地方也没有。但取而代之的是:衣服被撕破了,特别是内衬,新买的西装在第一次或最迟在第二次的森林之行中就会被撕破的,久而久之,不是一个破口,而是越来越多,在我们最后那次共同的时刻被彻底撕烂了。
在妻子与孩子——那时孩子几乎已长大成人——离家出走后不久,蘑菇痴儿便停止了律师工作,开始撰写那本特别的蘑菇之书。但是,“正如所说的”,“正如所看到的……”伴随着他在失踪前不久对我所说的,“我一生中最阴森可怕的时期”开始了。但由于这个时期有另外的兆头,有另外的对象数百年来常常被提起,因此在讲述时,我可以长话短说,尽管它持续了一年又一年,再说这讲述自然不过是复述而已——不然的话,这也不是我的事。我至今遵从那安东尼奥·马查多曾经发誓将它作为节奏图像和基调的“荷马出处”。可对即将讲述的东西来说,我该怎么说呢,不再会是这样。或者这再也没有了它的位置。
阴森可怕?是的。同时,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也感受着每天几乎都出现的心醉神迷的时刻,一个时刻决定另一个。他的心醉神迷,甚至出现在少而又少的一无所获之时。他认为,这样的心醉神迷表明他是一个自由的人,“所有人中最自由的,你们其他人,你们是我的,也是我们同类的奴隶。”他的同类人?是的。现在,没有工作,他这样自由,同时也去寻找他的同类人,寻找着其他特殊的寻找者、探寻者、研究者,在他看来和他同样是终极的人。
而这种插曲似的情形甚至好像得到了证实,当然不再像之前有时那样,在寻找时,在森林里或别的探寻地——在除森林之外,这样的时期也日益增多,几乎令人害怕——,更少出现在来自全球的蘑菇专家或者像他们所自诩的“蘑菇朋友”计划的聚会和年会上。他在第一年还出席过。在他的同类人之中,只要他们偶然出现,他通常都会感到自己就像处在酒吧柜台旁一群陌生人之中,其实几乎次次如此。这时,为了聊起来,不需要电视上有足球比赛。一个陌生人一句有关蘑菇的,或者有关一种确定的、很容易被忽视的蘑菇的简单评论,和一种各抒己见的讲述可以开始了,怀着内在的激情,也说地点,说季节,尤其是形形色色,千差万别,还没有如此激烈的足球比赛和世上任何别的对象能够唤起这样的激情。
除此之外,大家绝对不会谈论别的。当他参与谈论那些臆想的他的同类人的生活状态时,那么他们撇开蘑菇世界,更多代表的是他所寻觅的自由人的反面。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大多表现为顺从的臣仆,不管是妻子的臣仆,还是什么人的臣仆;是下属,和他们则无话可谈;是最顺从的臣仆,看样子,仿佛他们的寻找过程不过是一种癖好或无数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这毕竟与在酒吧柜台旁一再可以看见和听到的不相符。有可能,在那些大会上,他更少会遇见他的同类人,而就更不用说在世界蘑菇研究者大会上了。不像他预先所幻想的,几乎没有一丝自由人的气息,也没有一丝被世界氛围在整个研究者的身躯上点燃的火舌的样子。奇怪的是,怎么会有那么多研究者看上去病怏怏的,是些病人,自以为是的病人。没有一个人自由地挺着脑袋,如果在这个特殊的研究领域,这几乎还说得过去,但总是一些点头哈腰的人,弓着背,垂着目光,他们能够散发出些许自主的东西,或者?散发出他们本身自主的东西。这样一个人,只需要张开嘴,开完一个会议,奔赴另一个会议,让声音广泛传播,难道不是吗?这样让“那高高在上指导的东西”来“肆意支配”,难道不是吗?歌德早就领受过了这种精神。然而,没有声音在传播甚或肆意支配。这样的大会让人分别只能听到各种像宗教会议的声音,流于蘑菇教皇与许多竞争对手的知识竞赛,在之后最令人惬意的济济一堂时也一样。这时,他,这个自命为来自蘑菇王国的男爵便希望回到酒吧柜台旁那美妙的偶然交谈中。在会议中心的花园散了一会儿步,这些大多上了年纪的真菌学专家显得有些疲惫,即使其中有一个做一篇革命性的霉菌理论报告,座排间回荡着持续不停的咳嗽声,大家彼此都表现出与对方保持距离的动作,以防被传染——“这一切当年在我的法庭辩护中都是不可想象的”。然而:最后——在他的故事里,毕竟时而强调过最后——,这些蘑菇专家其实统统都是失败者,也许今天依然是这样。与此同时,每一个人分别都是受到振奋的人和好心人。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是他的同类人,他认识到:他的同类并不存在,就我所知,在他的故事接近尾声时,他这样给自己说,早就不再抱着也许与生俱来的高傲。在一种间隔期间,在他蘑菇痴儿生涯的高潮时期,这种高傲简直变成了一种盛气凌人。
高傲与盛气凌人消失殆尽——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是个独来独往的寻宝者,孤独的寻宝者名副其实。独立自主的人,他曾经是,依然永远是,即使只是在那些心醉神迷的时刻里,在那些日益短暂的、顷刻间就变得十分苍白的、而且更糟糕的是变得无效的时刻里。“独立自主的人”则意味着:无论我在哪儿,我和我划定的圆圈、螺旋形和椭圆都是我的地盘。这块地盘是我的,任何人都不允许在这里打扰我。你最好从我的寻找领域里消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你这个奴隶的灵魂滚开吧。由于他恰恰在孤独中重新考虑自己的声望和举止,它们才起作用,他不用特意呼喊出几乎已经到了嘴边的辱骂之词(尽管他又穿起得体的西装,但只是手指甲上沾的森林泥土再也无法弄干净了,因为泥土已经那样深地钻进去了)。
他要求不让任何人打扰,看样子,仿佛这意味着,他正在干一件特别棘手、又十分必要、并且为了公众的利益而不可推卸的工作。要是这个工作受到妨碍的话,就会是个不幸,一个永远的不幸,对公益事业而言如此。此外,仿佛他本人也会跟着遭殃的。是的,好奇怪,或者正是很可怕:在心醉神迷的时刻,他同样也感到恐惧。感到恐惧,因为在这时,这个作为一名特殊的大地测量师的人独自做出这样的测量和球面运动,穿梭在丛林里,拥有世上一切时间,并且表现出背后突然再也没有了时间——似乎脱离开了时间——,这时,他就感到害怕,他的时间似乎到头了。“你真可恶,虚伪的光明使者!”
这样的情形后来也发生了,且最后天天都这样。他那探寻、研究以及发现的心醉神迷每次都面临着突然转化成惊慌失措。他感受着这样的情形,仿佛这是一种无法比拟的仪式,开头美好,温暖心房,然后不知不觉变得可怕而冷漠,超越他本人。这种可怕,他寻找得越长久,可怕就会越强烈地袭击他(他寻找和发现一天比一天更有成果),因为面对一味的寻找和继续探索,他觉得空间变得越来越狭小,最后缩小成一个个点,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如果说他的寻找以前是开拓环境的话,那么现在找到,特别在大量的情况下,就使得环境缩小了。终于有了一次独一无二的发现曾经是多么的美好惬意啊。可如今,这不再是空间了;这意味着:告别了空间的感觉。在一种间隔期间,他的目光游戏般地游移在树梢、树冠、超然至上的苍穹和尽可能遥远的地平线上,这样来迷惑自己还拥有空间感——,并且如此早早地错失了它,也是因为这样的目光短得要命,任凭他投来投去,永远都不会变成观察;就在它们要获得某些连续性之前,便已经被他中断了。他又回到这个点或那个点的张望中,甚或直瞪瞪地盯着眼前。他从东南西北的主人变成了点的奴隶。是的,奴隶,这就是此间的他。
伴随着如此错失的空间,宇宙的规则的一部分?几乎日益加剧的时间窘迫感渐渐逼近,随之而来的是困境,接着是不合时宜。奇怪的是:他的时间困境,他所称道的“时间桑拿”,并非缘于他拥有太少的时间,而是太多——空间感的丧失缘于他度量感的丧失。另外奇特的是:偶尔还使他保持镇定的东西,恰好就是变得恐慌的外部世界,使他恐慌的大自然。在暴风雨或者狂风大作时,那些时间和空间被弄得混乱不堪,不是存在于他的内心,而是存在于外面,存在于外部世界。这样一来,他把这种情形感受为一种非同寻常的游戏,感受为对他内在的虚幻和伪装具有解脱作用的反运动;在树枝冲下来的当儿,在受惊的鸟儿迎风乱窜时,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他感到自己很安全;他虽然继续在张望和探寻(仅仅还在某些地方,而不再是一个劲儿地向前),在一旁和树根前,但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属于那些在慌乱的世界里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时间与空间的一部分;他找到了令人羡慕的宁静;他大开眼界,即使掉落的树枝擦肩而过,或者闪电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大吃一惊之后的片刻,他甚至看得更敏锐了。他这样分别所看到的,就像以前一样,是被一种表象包围着——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点。恰好就在这混乱世界的荒芜中,他的地方感又回来了。恰恰作为误入迷途的人,此时此刻,他变成了发现者。
此外,有时还能让他免遭不合时宜之苦的东西,不管矛盾不矛盾,就是那些甚至短暂的小插曲。这时,他寻找,寻找,又寻找——他再也不会做别的什么——,就是什么都找不到。在这些寻找的时刻,他虽然变得越来越气恼,但正是这样的气恼帮助他留在时间里,或者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此岸”。而且,尤其在徒劳地寻找一天后,两手空空,囊中无物,从森林深处走出来,那里,终于,终于!再也没有什么可找的了,这实际上就意味着:“啊,自由了!”只是这样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一次比一次少见。“寻找,但一无所获!”他认为这才是一种理想。问题只是:怎样实现这一理想呢?这是几乎无法实现的,至少一个蘑菇痴儿实现不了,更何况一个不拥有同类人的蘑菇痴儿呢。
是什么东西让他在所有这些愚人社会里成为一个奇葩呢?我问自己。也许吧,他像莎士比亚的变体,超越了他的蘑菇痴儿生涯,还是个“意识痴儿”。在这种意义上来说,“这样一来,意识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痴儿”。而且这样一来,那不由自主的东西,那无所作为,那顺其自然虽然又是他的理想之一,但与此同时,他始终,从不间断,每时每刻,一个劲儿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放任自己无所事事,也不是弃之不顾。他的意识痴性使他患上了时间病,而蘑菇痴性好像曾经使他得到了治愈,随之最终——啊,他似乎得到了一个“最终”的惠赠——他的时间困境随着时间的推移又越发咄咄逼人地爆发了。这期间,他最可怜的意识痴性是什么呢?他假装着不去寻找,为了暗暗地找到什么。
他诅咒自己。同时,当恐慌来临时,他也诅咒蘑菇。如果说他后来真的还关注什么东西的话,那也只剩下蘑菇了。越来越多别的东西迷惑他,被他当成蘑菇,即使它们的形状与经典的蘑菇毫不相干。他把邻居家房顶上四方形的烟囱视为蘑菇。面对东方三圣贤正在给圣婴献供品的雕塑像,他们贡在手里的不是金子、香火和没药,而是蘑菇。深夜里,天上的星象被当成蘑菇。睡梦中,他觉得自己身上长出了蘑菇,不是医学上所讲的有害健康的蘑菇,而是森林中散发着迷人香味、受人喜爱、勾人食欲的野生蘑菇。即使在森林里和草地上,采到的蘑菇堆积越多,他就越会将它们与周围的树叶、牛粪甚至野莓和野花相混淆——还有石头、狗屎、纸巾、香烟盒、鸟羽毛、避孕套、生锈的钢盔、破旧的士兵饭盒、引爆后的盘状反坦克地雷残骸都会呈现出蘑菇形状(他会弯着腰把它们当蘑菇捡起来)。
面对脑袋内外清一色的蘑菇形状,他开始辨认不出人的面孔,不论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这对他来说曾经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可以看得见的第三者”。已经离开他很久的妻子告诉我,有一次,他在森林里遇见了她,但他首先看的是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这就是?——一只橙盖鹅膏菌,也叫作G sarenpilz, amanita caesarea,Dottergelb,并不是浅黄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蛋白色的壳,真正的神仙美味。——怎么回事?难道她也变成了蘑菇痴儿?——是的,但只是例外,是场游戏,她想用这种方式把她的蘑菇痴儿争取回来。——然后呢?——他真的从妻子手里的蘑菇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但是,他认不出她来,只是惊讶地看着她,像个陌生人,与其说是因为她的美貌,倒不如说因为她手里的蘑菇。
破晓时分,他倾听着风吹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和簌簌声,儿时的他曾为这声音而着迷,但如今,听起来就像是针对他而来的窃窃私语,像是含糊不清地说三道四,像是预示着不幸的喃喃低语,像是邪恶的咒语。在风中彼此碰来碰去的树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即使他遇到最可爱、最美丽的蘑菇丛,它们对他来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鬼玩意儿!地狱的畸形怪物!与此同时,把这东西捧在手里,冷冰冰的,刺骨的冰冷,就是用如此的热血都无法使它温暖。相反,手上的冰冷侵入他的体内,从手臂向上,直至变成冰块滑到内心深处。但这当然不能阻止他,作为熟悉森林的当地人,去帮助一群迷路的徒步者——迷路的人越来越多——回到正确的路上,并首先问候迎面走来的徒步者,哪怕他连一个面孔也看不到。另一方面,不能阻止他的是,他感到惊讶,过去数百年来那些伟大的森林徒步者,就像他现在一样伟大的森林徒步者,就想一想美国吧,比如沃尔特·惠特曼或亨利·戴维·梭罗,他们并没有歌颂、或者至少提及过蘑菇。沃尔特,你为什么将树木仅仅用于体操训练,为了在你患了心肌梗塞后变得灵活起来?亨利,你为什么在缅因州和马萨诸塞州的森林里只关注植物呢?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民族?对这样的民族来说,蘑菇只生长在厕所附近,或者它们就像猪肉似的遭到唾弃,也被驱逐出了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