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口味,他这些年,亦或这几十年才渐渐养成的口味——与许多可以吃的东西,也就是绝大多数其他可以吃的东西不同,他更多是对它们丧失了味觉。在他的写作计划中有一些小小的暗示,这些也是出于“感到惊喜”这个词的缘故:成千上万的可食用蘑菇中,每一个品种都有“令人吃惊的美味”,即使那些在其他蘑菇书中口口相传为口味“一般”甚至“乏味”的蘑菇也是如此。“野味”,不管怎么说,不会有人不爱吃,尤其是形态、色泽、味道都独具特色的野味。它们在嘴里就会变成软乎乎的东西——外表越野,就越软乎,规律就是这样,美在心里,超越味觉。与这样一种野生蘑菇相比,所有其他肉食,即使是炖得最烂的肉、最新鲜的鱼、甚至是鱼子酱,它们的味道都显得极其平常。只有一些稀少的野生植物才会接近这样一种味道,然而这其中还有些附加的东西在起作用,一种超越了一切纯粹的植物性的东西的附加影响——你只有亲自品尝(并且不允许,也不应该在此之前用别的什么东西弄坏味觉)。“亲自品尝——合口味使吃饭的速度减慢,变成了品尝,合口味、品尝和细嚼慢咽转化成铭刻在心和赋予灵魂。哦,十分稀奇,吃饭、品尝时间,这一切融合在一起,最后咽下。与此同时,天呐,稀奇中的稀奇,平静的流动,伴随着这样的情形。哦,只有在神圣的时刻,你我心中升起与上帝同在的感觉,亲爱的读者:幻想星空的升起!说实在的:你在哪家一星、二星或三星级餐厅里有过这样的感受呢?一种食物能够从土壤深处破土而出,向着天空挺起脑袋,这难道不稀奇吗?”
这个蘑菇痴儿会不会因为这样一本蘑菇书而真的变得富有了呢?一如既往:这本书后来也没有什么结果。开始那些年里——这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他总是重新开始,发现新的东西——,他的激情促成了他在事业上的成功。虽然每次面对一些迄今没人知道的东西时,他都觉得自己少有的富有,但事实上,他并未因此而富足。可他毕竟能够实现自己一个梦想。于是,他在远离城市的地方买下了一片林子。那里到处还是田园风光。那是一小片林子,处在一望无垠的广阔田野和草地中间,不禁让人联想起一座小岛,但与大海无关。在一次探险时,他闯入这片林子里,穿过一道密不透风的自然篱笆,满地的红褐色火炬柔和地映照着他。在我们两个童年之时,这种蘑菇生长在牧场旁边的杉树林里,被称为“熊掌”。后来呢?他的林子被一个如此美丽、但似乎怀有恶意的蘑菇家族侵占了。就是那种“蜜环菌”,它不但吞噬了熊掌蘑菇,也在一年时间内吞噬了所有的树木。
抛开这个损失不谈,渐渐地,面对在数量和种类上发现越来越多的蘑菇,他过渡到使用“经济”一词,:“好啊,经济!”——“又是经济”——“它今天如此兴旺,我的经济!”这个词不仅仅停留在不由自主的字面上。想象着如此大量的蘑菇自然而然地呼唤着销售、交易和市场,他觉得是如此自然,就像平平常常的东西一样,就像他的律师辩护一样,无论如何比我写书要自然得多。这也是因为,我昔日的乡村朋友渐渐无法独自掌控他采到的宝物。有这么多的蘑菇,他自己的消耗几乎无法使它们的数量显著减少,妻子和孩子,一段时期内尽心尽力地吃,也同样无法做到,不管什么样的邻居也是如此,尽管他恰好把他们想象成他的客户——他心想着,作为交换,这样也许会促成一种从乡村时代起就一直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邻里关系。可惜在现实中,它早已不复存在,更何况在这样的市郊地区。把他的财宝拿到市场上,拿到集市或周末市场上?他十分认真地打算这么做,甚至迫不及待地一同拿上那些意大利、巴尔干和阿富汗西装,每只手里都提着装得满满的沉重筐子前往那里,充当供货人,充当卖家,特别是他的货物相比其他所有卖家的东西,简直是无与伦比的新鲜美味;别家的货品都是萎蔫的、乱糟糟的、被苍蝇包围着,装在一个不透气的容器中,或不知怎样是从遥远的省区或更远的国家,甚至地球的某一角落运送过来的。
只是他采到的大部分美味在一百年前还曾是商品,那样不言而喻,那样备受追捧——但如今时过境迁,一去不返,要说是商品,唯有人工培育的形态:要说那原始形态,那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原始形态,最多不过是习以为常地谈论蘑菇时评头论足而已。靠这些世上无比精美的果实——恰恰说的就是那些美味——,如今,也就是在所谓的“当下”,再也走不进市场了:“退化的顾客”,用他的律师行话说,“退化的市场!”
此外,他恍然大悟:他天生就不是商人,甚至连市场供应者或供货人也不是,这是不是源于他内心深处无法消除的乡下人身份呢?他不是一个开拓市场的人,不是一个创立市场的人,也不是一个市场的料子。
但唯独有一次,他斗胆把满满一筐牛肝菌带到一家餐厅里。那是一家意大利餐厅,而不是别的什么。在那里,他和妻子共进晚餐,心里却抱着另外的想法,要是那个来自阿布鲁佐或撒丁岛的饭店老板盯上这些美妙的东西的话,那恐怕就会有好戏了,这样就会赋予他、这个顾客、这个闻名遐迩的“明星律师”一个普通商人的角色,一个供货人,一个正好要提供这种东西的人,也许是更美妙的东西,就地供不应求的东西,特别需求的东西。事情果真如此,虽然不是以买卖的方式进行的,但是实现了一种交换,这样更好,或者又是更自然,即使两瓶产自阿布鲁佐或撒丁岛的葡萄酒可能并不能完全抵得上牛肝菌的美味:他不仅仅是个蘑菇痴儿,还是个自然经济的行动者,一个来自远古时代的人。当人家给他妻子斟上这瓶交换来的葡萄酒品尝时,她向他,她的丈夫投去一种来自邻村少女的眼神,他还从未从她那里感受到如此关注、如此遥远而来、持续如此之久的眼神。从此以后,时至今日,在这个蘑菇痴儿故事讲述接近尾声时,他再也不会“品尝”到这样的眼神。
如果说在开始那些年里,他对蘑菇世界的痴迷不仅充实了他的工作和其他附带的美妙的东西,而且也丰富了他与妻儿的共同生活(他有一次这样对我说,她的,也就是我妻子的爱是一种幽默)的话,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他自己未觉察到,但他妻子会越发有感觉。真的,他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形,他正在因为他的“狂热”而忘记妻子的存在。他的狂热迅速发展成瘾,成为一种恶习,而他妻子则失去了幽默。有一天,她突然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的家,也带走了孩子。这是一种逃离,逃离她的丈夫,也逃离那些在地下室和车库里、后来还有其他地方日益增长并且很快就腐烂发霉的、特别送给她“而带回的小礼物”——这个词语,是他作为亲昵的话说出来的。
像他妻子这样的逃离,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和征兆的例子比比皆是,数百年来常常被讲述,而弦外之音在这里应该足够了。只有一点:蘑菇痴儿好像对他亲爱的妻子的逃离压根儿就感知不到,对他亲爱的孩子的消失同样无动于衷。就在妻儿离开后的第二天早晨,在飞往一个遥远的国家去探访一位犯人前,他还利用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急切地要去森林里走一走。这条他正在走的路很久以后获得了“离开之路”的名称。
其实,早在妻子出走之前,他的行为,尤其是他对外部世界的态度就已经完全改变了,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亲人越来越从他的意识里消去了。他妻子这样写信告诉我:每天晚上,后来甚至每天清早,他都在她面前侃侃而论,口若悬河,她忍受着。
从前,他自身的形象就是一个边缘角色的形象,可是后来就成了在普遍的人生游戏中一个附属的、和别人互补的、享有平等权利的角色承载者的形象,并且被他觉醒的热情加强了。于是,他坚定地视自己为这样一个人,当年作为孩提时期的边缘角色,在森林边聆听风声、任凭风吹雨打和风雪扑面时就曾经暗暗地发号施令。——怎么会这样,成为寻蘑菇的人?——是的,是寻蘑菇的人,采蘑菇的人,蘑菇行家。
这就是说,别的一切东西对他而言渐渐变得无关紧要,在他看来完全不值一提,或者彻底停止存在了。他放弃了阅读,除了那些出自新西兰的、描写高大的阿特拉斯蘑菇的书,以及那本名为《阿拉斯加蘑菇》的精美册子以外——其中提及的蘑菇是相同的;他也不再去电影院,不管是结伴还是一人;他也不再去旅行,不论是独自还是结伴: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对他来说易如反掌的律师工作,他也不再上心了。
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也并非故意为之。他满足于一大清早——并且越来越早就动身去森林里——有所发现就是了。在他看来,似乎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研究卷宗,以及那些在审判之前如此字斟句酌、连停顿和分段都有板有眼的辩护词,通通变得十分多余。他的世界就是研究蘑菇。在法院的工作,也就是在那里为被告人辩护,这曾经是他全部身心所在,可他如今对此无论如何都麻木不仁了,也忘记了那些委托他的人。在他的森林——此时已是他的“领域”——里有所发现,这会使他产生一种幻想,仿佛那些要为被告处理的事情完成了,如同也许听音乐会给人的幻想,或夜猫子幻想着白天早点结束。每一次发现珍宝时,他都觉得,仿佛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了无罪辩护,他的辩护已经到处传颂。
更糟糕的是:他开始鄙视那些委托他的罪犯与被告,又是没有意识到,也不知不觉。在他看来,那些他之前认为几乎完美的人变得越来越丑陋。不健全的人。不值一提的人。破碎的人。失败的人。行尸走肉,没有前途、没有未来——没有远见!与之相反,他是一个有幻想的人!——靠什么?靠的是蘑菇的力量?恰恰那些据说能够唤起幻想的蘑菇,他都视而不见——“靠着他的木耳、他的‘精灵们’、他的口蘑和橙盖鹅膏菌的力量”,他的妻子,也就是那个来自邻村的女人,痛苦地写信告诉我。作为森林中的“独行者”,如果他之前能够感同身受地对待他的委托人,那些“来自所有奴隶国家”的被告的话,那么,他此间真的鄙视他们,就像鄙视奴隶那样,因为他们作为被监禁之人罪有应得。
还有更糟糕的是,或者也不是,或许是另外的糟糕,他对委托他的被告的鄙视渐渐地转向法官席上的人,毫无分别,不仅针对所有的法官(“那些法官,他们不但越来越冷酷无情——而且也很蠢,蠢得要死,你越了解他们,就越觉得他们蠢”),而且也针对翻译,原告代理以及被告代理。他只看重自己,无视他的工作,因为这在他看来已一文不值;他把自己看得越来越高,视自己为芸芸众生中万里挑一的人物。他的卷宗里被夹进了越来越多的印痕,一千零一个蘑菇品种的印痕,犹如陌生的太阳系的图案。
与此同时,他真的不怀恶意。有一次,他的一个对手正在进行辩护,要求给一群可怜的被告判处终身监禁。这时,他突然抓住他的法袍,全然忘记了自己和法庭世界,而观赏起那些东西,怎么回事呢?就在他的手掌里,也让在场的人闻到了。另外,还久久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在一个我们说来特别庄严的审判时刻,当全体起立宣布判决时,蘑菇痴儿也从辩护席上站起来。然而,在长长的审判席上,在宣判仪式开始时,那些国际知名、甚至享誉全球的法官们动作十分一致地“煞有介事地”戴上法官帽。这时——毫无疑问,这次他是有意至少要亵渎法庭的尊严——,蘑菇痴儿却用双手将一顶与法官帽极其相似的“王冠”扣在自己头上。实际上,这是一朵巨大的伞状蘑菇,一朵高大的环柄菇,coulemelle, culumella iganta, makrolepiota。
那些受邀来他家里的客人——那个时候他们还来,而且来的人还不少——必然会料到,这样或那样,从夜幕降临直至午夜,一直会受到蘑菇咒语、蘑菇狂想曲、蘑菇交响曲、蘑菇诗歌、蘑菇寓言和蘑菇大合唱的折磨,与其说是那些可食用的东西,倒不如说是他年复一年不断增长的陶醉。最后对他而言,直到过了午夜,再也没有别的话题可谈。他也不允许别的话题。正如所说的,蘑菇是最后的冒险,他是它们的预言家。它们出现在最后的、不,是唯一的地平线上。世界轴心在围绕着它们旋转,还有天气,变成了蘑菇天气或非蘑菇天气。他早晨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动身去森林里。动身去许多森林里。去寻找蘑菇!”他的第一个念头?他一年四季、无论夏冬、周而复始的唯一念头?“念头”?一如既往:他讲给我听,最后只剩下我这个听众。他白天黑夜讲述着一个蘑菇发现地,仿佛这是一个大事,可闭口不谈那些每天发生的、堆积如山的世界历史的灾难。他似乎丝毫不想停止持久的喋喋不休与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