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小学生们或围坐在一起,或围着圈跑,结束了他们在森林中的一天;在这里,一列徒步小队站在分岔路口在大声说话,老年人居多,也有几个年轻人,显然他们没有达成统一意见该去往何方;在这里,此时此刻,一个男人正在体育器械前引体向上,另一个男人在后面等着器械空下来;在这里,此时此刻,有两个骑马的人,同时从小步到飞奔而去;此时此刻,那儿有一些零零散散慢跑的人,在午休时分,森林前面,从他们那里传来过嚷嚷声;在这里,一个年轻女子,一身远足徒步的行装,这里的森林对她来说几乎就不算什么路程了;在这里,一个亚裔家庭正在寻找板栗,一个真正的大家族,上有太祖母、下有重孙——这会使他想起另一个部落吗?同样在这里,有一组警察巡逻队;在这里,道路变得宽阔了,退休的老人在玩滚球。
而他与他们所有的人维持着平衡,寻宝者,同时也是平常人,同仁,而这样一种平衡,不管宝贝如何来来去去,事实上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半辈子以来,地球更多是陪着他玩了半辈子:如今,——他在这里陪着地球玩了起来,是他吗?他陪着一起玩。在这个社会上陪着玩。各种各样的人的社会,截然不同的人的社会——正是他们——,有他们存在。其中就包括,他偏离轨道和自我封闭伴随着这样的感觉,同时也是一种确信,他这样的行为,这有益于他的挚友,有益于他周围的人,其中也包括“他的”被告。是的,那就与人为善吧。
那么他,手里拿着蘑菇的那个人?好一阵子,他还这样感觉到自己是个没有归属的人,与这个场景形成了反差。他的同类,像他一样的人,他们既不走大路,也不走小道,而是穿行在大树与灌木之间,也绕着圈,一步一步地走着,显然很缓慢,或者压根儿只是站在或蹲在那里,被树干和树叶半遮半掩。他们突然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或者立刻又消失在里面。说得客气点,他们不可能成为游戏的一部分,更何况还带着那些陌生的、如此令人诧异的玩意儿;他们不是把这些玩意儿捧在身前,就是可疑地装在鼓鼓的手提包里。在最好的,要这样说,最无关紧要的情况下,这样的人像他一样都是些边缘角色,跟这个大游戏毫无关系。是的,当他们在这儿和那儿迷失方向乱了方寸时,甚至会影响这游戏。
然而,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时刻。这时,这个犹豫不决、踌躇不定的人,这个还不遵循群体规矩的人,他又是冲着全体行动者的节奏反其道而行之,又是单枪匹马穿行在这个地方——那些行者分别都是许多人结队而行,即便是一个人,看上也像许多人——,把自己看成一个共同行动者。他是游戏的参与者。他补充了游戏,他掺和到大游戏里。如果没有他作为蘑菇采摘者这一角色的停留、交错、穿插、谢幕,那么这个世界舞台,至少那个夏天和秋天的世界舞台似乎就会有缺憾。像他这样一个人掺和到游戏里,会刮起另一种风。在这种风里,每个映入他眼帘的人都各司其位,各有风格,也包括他自己,这样便产生了一幅史无前例的社会图像,一幅人性的、理想的社会图像。
怀着这样的意识,他走出森林继续前行,穿过人潮拥挤的都市街道。他那根深蒂固的,或者从他的乡村出身来看被感受为奴性的对人的恐惧好像永远消失了。我,一个边缘角色,或许完全是个异类?你们看看吧!他这样说也指的是自己随身携带或者在身前捧着什么东西。不少人就这样加入他的游戏:听从于他,停住脚步,讲述他们以前……在那里,他们的家乡……只是他们把大师的故事更加出色地留在记忆里……——最后,一天结束时,这个采集者返回家中,这是一个与猎人完全不同的返家。
在那个他同时也感受为梦境——一个梦境阶段——的幸运时期,我的朋友,这个蘑菇痴儿几乎没有遇到竞争者。他很少遇到其他找蘑菇的人,就算有,他们找蘑菇的时间与地点也和他不同。有时他会和一个人不期而遇,可这人和他一样低着脑袋,一步一步地挪去,停下来,完全从容不迫,慢慢地在林子里兜来兜去。但是,和后来不同的是,他们两人都不会彼此回避,甚至还可能相互展示各自的珍宝,然后一个羡慕另一个。按照一个近东宗教的说法,这是“允许的”,因为你在这样的羡慕中,会希望自己也得到相同或相似的东西,但绝对不会像赤裸裸的、不允许的嫉妒那样,嫉妒人家有这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意义上:盼别人别得到这样的东西。在很久以后,他还会一再将蘑菇示于他人,一个采蘑菇女人也曾在他面前这样展示过,彼此相互交换对比后发现,两人找到的蘑菇几乎相同,包括蘑菇的数量、大小和品相:“这里有足够的蘑菇供我们大家来采,不是吗?!”是的,是这样,哎呀!甚至连上帝或众神所允许的羡慕也不存在了。这个寻找蘑菇的女人是个头戴鸭舌帽的老人,在雨中用一根粗拐棍在落叶里捅来捅去。她的筐子里有一只蘑菇和他的不一样,据说这种蘑菇受到了你们都知道发生在哪儿的核电厂灾难最强烈的辐射,就算再过数百年依然不会改变。当他认为有必要提醒她小心时,她回答说,她知道,可她已经快九十的人了,不想再为此担忧了。
他的痴迷一季又一季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入;知识也与日俱增。他感到,这其中有不少东西可以使他局限的领域延伸到其他领域。即使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发现时,他也越发感受着一个发现者的兴奋,并且怀着这样的想法,在法院休假期间撰写一本关于蘑菇的书。还从来没人写过这样的书。这样一来,他似乎就不只是发现者,更是一个先驱;除此之外,或者顺便说,我的朋友还想象着,这样一本蘑菇书,受到他热情的激励,同样有律师实践有条有理的加工,就像是以普及为目的,必然会受到读者广泛的青睐。他期待这本书能带给他人生的成功。正如所说的,他已经丰衣足食,但通过这本蘑菇书,这本十分独特和渊博的书,他恐怕就会变得富有。你们知道他梦想什么吗?买下一片森林,一片很大的森林!
他始终没有动笔撰写这本蘑菇书。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给我讲述了几件会出现在其中的事情。我现在试图在这里继续讲述它们,既不会激动,但同样也不会“平平淡淡”——一种少见的时代赞扬话语,赞扬的是一个讲述他只是要干什么的人,因为他要讲述的东西亟不可待,他也要一吐为快。再说,我也不会把它讲述得有条有理,因为与这个乡村童年伙伴不同,尽管学同样的专业,可我却没有成为一个法学家同行。
于是,那没有写就的蘑菇书毫无规律地穿过我的记忆:他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蘑菇,这种才能或者天赋是这个朋友从那个已经提到的个性发展而来的。这种个性是最强烈地妨碍生存的个性,直到他变得狂热痴迷,他都深受其苦。他这样说指的是自己的注意力被持续地分散了,日复一日,被那样一个东西,不,被那样一个形状;它从成百上千个形状中凸显在他的视野里,日复一日,时时刻刻,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眼前,作为那一个形状,那独一无二的另一个形状。对这个地地道道的另一个形状,这一个与所有其他形状截然对立的形状,拥有这样一个意识,直到那时,这种情况向他展现出他的反常;这也作为痛苦深深地触动他。
这样一种偏离到陌生形状的个性使他一再陷入停滞状态,让他既不能继续进取,也无法继续进取,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工作中,而且也表现在人们从前所说的生活世界里。他很快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发呆,比如看到一只被压碎的昆虫留下的印记、一点微不足道的咖啡渍或油渍、国际刑法法典某页上一丝纤细的头发,或者看到那弯曲得不寻常的锁骨、那压根儿就不呈圆形的肚脐眼、那个他正好与之融为一体,或者准备融为一体的女人眼睛里一个乳白色的小点等。那些作为一连串的不幸而深深触动他的东西——违心地偏离了伟大的整体而误入迷途(更确切地说,把无形当成有形),发呆,被抛出生活的常轨,就像永远不能回归,最后意识到无能和永久的内疚——,他认为,这些在寻找和发现蘑菇,特别是那些隐藏并被灌木丛遮盖的蘑菇给他带来了好处,几乎带来了幸福。这期间,他的痴迷日益增长。他竭力祈祷,起初只是为自己一个人。至少,在森林的落叶土地上,在众多不起眼的形状中,出现或者闪现出这一个显眼的形状(为了在这里变换——和细化那已经提到的东西),既没有将他抛出生活轨道,也没有让他发呆:这样一个形状让他着迷,这就是说,它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而是让他重新站了起来。不,在蘑菇世界里,这是他祈祷的主题。依靠祈祷,这位后来失踪的朋友——几天来,我当然觉得可以感受和闻到他真的就在我身边——打算以此作为他的蘑菇书的基础,因此,他目光中那种被信以为真的或者事实上的反常就会得到纠正。反常是寻找和发现的先决条件,这不仅关系到蘑菇的事,而且适用于任何形式的寻找和发现。如果没有这样的反常,就没有发现者的眼光。在这个发现者身上,伴随着这个发现者,通过这个发现者,无形才变成有形,有形变成了珍宝。
我的朋友还想顺便插一句,这一个既独特又给人启示的形状夹在所有那些另外的、毫无意义的形状中,比如有乱七八糟的树叶,有相互交织的蕨类扇叶,还有无数的草叶和苔藓。它使他那几乎毫无长进的色彩感持续地变得充实,因为这个独特的形状,即便它还是一个如此小的形状,就像一首描写玫瑰的古诗中所说的,给他“预先闪烁着光芒”,今天是酒红色,明天是水晶紫色,后天则是像老鼠或老虎那样的灰褐色,变化不断。
他的蘑菇书不会成为什么指南,或者如果是的话,那也首先是一本他为自己本人考虑的指导手册。可是,他后来渐渐地转换成了记录,并让我看,起初暗地里,后来就公开了,同时也让别人看。开头是一种叙述,就像人们有时独自给自己预先讲述些什么,并且说的那么清楚,接下来,他就偏移到理论争议,有时甚至成了煽动。
他特别讲述道,他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习惯了每次在真正寻找蘑菇之前,即使在值得怀疑的森林里,也要专门穿过一些区域走一段,相当一大段。他在那里就会确信无疑,这里并没有长着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这里除了树木和灌木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走在那里,不断望着地面,知道在树叶之间哪儿只有砂砾和黏土。因此,他的目光对那些希望所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敏锐,也不用这个行走的人刻意再做什么;他开始走动时,便也开始看起来,哪儿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看的;当他随后来到那些预示着希望的地方时,他的眼睛就已经盯上了。
与此同时,之后助他一臂之力的是,蘑菇痴儿立刻变换成他称之为“寻找脚步”的行动方式,伴随着侧身朝我瞥一眼,也称之为“叙事的脚步”,一种一再近乎停滞不动的行动,但在穿越树林与灌木丛时,却从不会停下来,更像是一步似一步地挪向前;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寻找脚步找到了意义所在;在寻找的过程中,不是悄然呆立,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行进,另外一种静默的方式,这样就会有发现,有无与伦比的发现。
他也讲述了不断变换的寻找脚步。这时,他倒着走,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又一步。(这难道不是一种前进吗:从当初“倒退”进一筹莫展的境地,到现在出于惬意倒退到作为寻宝人而倒着走?)。或者他告诫自己,只要他长时间只是垂着头四处穿越,偶尔也会停住脚步,从地面不经意地向树冠与天空的方向望去,抬着头,这样至少保持一分钟:如同连细节和最不起眼的形状都描绘到了。之后,当他再次低头望着地面时,便觉得地面仰仗于天空赐予的光亮,那些先前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轮廓简直就像是被光泽照亮了似的。他不止一次地在这样急切地望着脚前,之后才领悟到他几个钟头以来,甚或几天和几周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或者他发现了那样一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一些他从未寻找过的东西,一些他既没有在大自然中见过、也没有在照片上看到过的东西,一些对他而言新鲜的东西;或者,在仰视之后,他在这块林地上发现的既不是所寻找的蘑菇,也不是另一种,更不是陌生的第三种,其实什么新鲜东西也没有发现,而是根据头顶上的天体,仅仅觉察到他脚尖前的世界:是的,这也称之为他的世界!
在同样的自我告诫中,在他为计划的蘑菇书所撰写的记录里,我的朋友从同样的自我告诫转向针对自己的命令。比如,他这样命令自己,每当他花费了很长时间,迈着寻找脚步走来走去,抬头望来望去,但仍然看不到,甚或压根儿就看不到什么希望得到的东西——他在书中一个地方甚至写了“梦寐以求的东西”——时,取而代之的便是一些别的东西,不仅有别的、更有他觉得毫无价值的蘑菇,而且也有浆果,甚至已经干枯的,或者板栗,包括发霉、变质、碳化的板栗时,他就这样命令自己:“去采集吧!转到一侧去!弯下身子吧!搜寻吧!转身吧!挖掘吧!”这样一些自我命令,同样也考虑到采集别的毫无意义的东西,这时,你就会尽可能地接近地面,这样又会把你引到寻找的路子上,它们或许同时也会引导他这本蘑菇书未来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