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把这种偶然或顺手采集到的林中收获赠送他人。如果在家的话,通常都交给母亲。母亲收到这些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蘑菇时,往往会装出一副如获至宝的高兴劲,尽管这在母子二人的眼里早就不再是什么珍宝,因为它们不再是商品,更谈不上用于交易了。母亲每次都把黄色的小朵蘑菇这样或那样在“节能灶”上烹饪时,继续假装愉快的样子,况且不论是她还是儿子,都不再稀罕蘑菇的味道,食用时也不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美味。(对儿子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会发生变化的。)
如果说情况偶有不同,最多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时在秋天,在返回上大学的城里之前,他会从像童年时一样依然钟爱的、被他看成是“发源地”的森林边缘带回那种巨型蘑菇,它们通常长着比盘子还大的蘑菇顶,以及又高又嫩的菌柄,被称之为“伞菌”或“高大环柄菇”:这时,母亲就不再假装高兴,而是惊讶地盯着这玩意儿,因为它相比其他蘑菇更为稀奇罕见,也可能因此更加美丽。她将蘑菇顶裹上蛋清和面包屑,在平底锅里煎成一块类似于炸猪排的东西,然后端到儿子和全家人面前,让大家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哦,天哪,家里有人谈起这盘无比软嫩、让人无法联想起蘑菇、超越一切独特味道的珍馐美味,赞不绝口的味道胜过用小锤敲打过的酥软鲜嫩的炸猪排——哦,天哪,有人差点脱口说出那个经久不衰(直到今天还在使用)的战争词汇“素肉”,可在这儿吃的只是这种高大的环柄菇呀。它总是美味无比,香味毫无例外地令这个融洽地团聚在一起的家庭陶醉,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飘进那变得空荡荡的神圣角落里,冲着那些被放大的战争死难者照片,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它都是美味无比,甚至连那时十分挑食的儿子也不例外。数十年后,他早已不是一个儿子了,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当年抗拒现在依然抗拒吃他自己采集和带回家的蘑菇。
反正他给我讲过这件事,而且不止一次。并且,他后来也沿用母亲的烹饪方法,将高大的环柄菇裹上蛋清和面包屑,制作成外观看起来类似炸猪排或者“炸肉块”的东西,端给他的孩子。只不过孩子的口感不容易上当,在咬下第一口时,孩子就大叫“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孩子不愿意继续吃,而是恰恰相反。
在他的蘑菇痴儿岁月第一阶段结束之后的半生时光里,蘑菇世界对他而言,几乎已经毫无意义。如果说有的话,那更多就是令人不快:当他买了一座房子后——这座房子,够奇特,孤零零,远离他在城里居住之地的其他住宅,并且搬进去时已经半是废墟模样——,有一面墙基上,他刚带着妻子和孩子收拾好住进去,就长满了所谓的干朽菌。这种菌腐蚀木头和家具,甚至连花岗石都会从墙体上脱落下来,你对此完全束手无策——不得不打掉墙体(再说,这对室内根本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有了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他也成了一个荒芜的花园的主人。在经过了开垦、锄草和翻土之后,这里居然每年还会冒出一堆所谓的白鬼笔,而且生长位置年年不同。这些蘑菇散发出阵阵恶臭,穿过花园进入房间,弥漫到最深处的私密角落,浓烈的臭味名副其实。这种东西犹如魔咒破除者,起初藏在枯叶堆里,几乎难以被发现,呈现雪白色的卵球体,尽管柔软却带着香气,像辣根那样生长在灌木丛下。转瞬之间,它们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迅速抽出了看似泡沫塑料质地的菌柄,然后发育成白鬼笔。“进攻随之开始”,他对我说:“随之而来的就是脑袋:十分像男人的龟头,当然是一个瞬间在空中摇荡的、在卵球体之外的、立刻就腐烂的,流淌着胶状黏液的龟头。并且,这些臭气熏天、在我的、我们的家里肆意横行、滴答着黏液的蘑菇脑袋几乎刚一从卵球体中冒出来,就被一群从天而来嗡嗡乱叫的苍蝇团团围住了。它们猛烈地吸食黏液,以至于压断了十分脆弱的泡沫塑料状菌柄。于是,菌头连同苍蝇一起倒在地上,但苍蝇们一秒钟都没有停止它们的狼吞虎咽,腐臭的味道也丝毫没有减少;当你在注视苍蝇时,会感到那股犹如被诅咒般的恶臭,更加浓烈?不,不可能更浓烈了。”
在他人生那几十年中,还有其他一些与蘑菇发生的不愉快事件,但我这个昔日的乡村故友对此闭口不谈,或者留给我这样和那样去猜想。此外:他讲过的事情,即使讲得滔滔不绝,大肆渲染,更多是装腔作势,而不是当真,那也不过是些片段。它们就像这个时期的蘑菇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不考虑那些提到的——也许短暂地折磨过他,但它们并没有说明什么;他并不把它们看作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人生的一章,甚至连小小的一章都不是,连他人生故事中的一个插入语都算不上。
他的人生,至少是半生的故事,在他离开我们这个地区后,是被某些人称之为“无趣的心满意足”的东西所决定的,至少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他就这样把人生刻入自己的脑袋里,不仅仅刻入自己的脑袋里;或者就这样,他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这也感染了别人,他也以此取得了发展,而且不仅在一个方面。这种“无趣的心满意足”成为一种行为或行动,帮助他权衡利弊轻重,不仅要保持距离,而且刻意拉开距离,而且当有必要去强调、凸显或区分时,这也可以均衡地处理——这作为一种持续的均衡共同产生影响——不,不是什么公正的存在,更多是会变得公正。这时,心满意足则意味着,他实施一些行为、作出一些决定和干预一些事情时,即使冒着部分或全部风险,都会散发出一种热情的、对一些(为数不多)此间也包括我在内的人其实是嘲讽的认同,一种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时会觉得是臆想出比他最高的人格和谐更高和更强大的和谐——可以说是一种可笑的和谐。他以面带微笑的、时而会让我对他不可一世的孤芳自赏感到十分愤怒的淡定从容来回应我,这样一种认同感无疑也是那个生养我们的地方的一部分。在那里,纵使历经数百年至今,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悲剧的东西:“对我们每个人而言,就不存在什么悲剧的东西。悲剧的?根本不可能。(看在苍天的面上,快快结束你们的悲剧吧!)”在那个生存阶段,这位此间已失踪的朋友坚信,远离,那样远离痴儿行为,或者与之有意拉开和保持距离,远离,这样远离无论什么样错误的影响。
他从没想到过,自己将来会有什么出息。童年时,当有人问他将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时,他都尴尬得回答不出来,最多不过耸耸肩,或者使用他与生俱来的本领,半认真半玩笑地发呆。纵使他有再强烈的求知欲:他也不想知道自己未来的任何情况。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知道的。另外,他从小就觉得不可想象,有朝一日,某种叫未来的东西会召唤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对这个未来并不特别感兴趣,就像他的第一个妄想化为泡影以后,他就不再对什么东西特别感兴趣了。
尽管如此,我这个一直觉得自己成不了什么大器的乡村朋友,终究还是有所作为,即便只是对外部世界而言如此,正如他曾不止一次地向我强调的:“在我的内心中,我来到森林外缘之后,就再也没有继续前行。我七岁时就跑向那里,聆听风吹拂树冠的声音。在外人看来,或者从表面上看,也许我成了这个或者那个与众不同的人,但也仅仅停留于此。这么说吧:我没有成为任何别的人!”这样或那样:几十年来,没有刻意,也没有人帮助,他向外就代表着什么。他给人留下印象。关于他的印象传向四面八方,并且产生影响。产生什么影响呢?根据我在此间从广泛的世界里听到的有关他的情况来看,至少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东西。这在我的偏见中是值得尊重的,因为在我看来,所有为了公众、哪怕不是人类为了利益而坚持不懈行动的人,不管他们干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比如缝纽扣,拾柴火,甚至无所事事睡大觉,都是无可比拟的;这样一来,他们至少不会制造事端。
他给人留下印象并产生影响,这个我接下来会解释——尽管我明白,这样的解释其实源于我长久以来对这位亲爱的失踪的朋友可靠的想象:对他的印象源自他特有的机智和突然的心不在焉,彻底的心不在焉和突然完全恢复机智,一再交替,如此特有的反复变换。刚才还神情专注,可是一瞬间,他又突然间、出乎意料、简直是突如其来地陷入心不在焉的境地。这时,他不再是你眼前的他,而是另一个人,你就像站在一尊模具或者一个空空如也的空壳前,你要旁敲他的额头,有时甚至用力捶击并叫喊着:“喂,这儿有人吗?”又过了片刻之后,这个空壳不仅生机勃勃地住上了人,而且也成了超过它的场所——这个机构,这个置于所有外在机构之上的机构——,它会让你觉得公正,或至少给予公平的希望。这样一个时刻常常正是你所急需的东西。他觉得,他轻而易举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不仅是他觉得这样,久久如此。同样,这种工作缺少一个工作本身所拥有的东西。
此时此刻,这种想象进一步使我明白,这种从精神专注到心不在焉、如此往复的节奏根植于他最初的、更多是一种渴望、一种兴致的求知欲与经常急于逃避那些书籍和小册子,即所谓的“文学”之间的交替中。这种逃避同时也是逃离家人和和村庄,远离尘嚣,逃到人烟稀少的、无声的、无需费力解读、无需读懂、什么都不会告诉的、只是向他预先发出呜呜声、呼啸声和沙沙声、让他乘风而上的森林外缘。但是,然后又是从哪儿来再返回那里,刻不容缓!他的生存就是一种在知识兴趣(!)、交往和秘密之间持续的游戏——此外,这个秘密不关任何别的人,甚至对我,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很久之后才吐露的。在后来半个人生的岁月里,直到连他自己后来也意识到的痴儿行为爆发时,他恐怕也不会给人产生另外的印象。
他给人留下印象:这意味着,他通过精神专注与心不在焉之间反反复复的转换传播信任——除了那样一些人,因为对他们而言,信任没有用,是一种缺陷。与此同时,看样子,仿佛他既是我的法官,又是我的律师,当然,更像是我的法官,首先关键在于需要他这个法官。事实上,他成了一名律师,一名刑事律师,出没于国际上各个刑事法庭,帮助过很多人——正是因为法官意识一再出现在他的身上,作为一种秩序的呼唤。也有很多人把他想象成政治家,仿佛在世界舞台上;幸运的是,这只是流于想象而已,况且并不是他的想象——他对于自身的发展没有任何想法,即使成了一个“有点出息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什么“大器”,更谈不上有人所说的,他将会成为这样和那样的人物。
在这几十年中,我的这位乡村朋友虽然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变得富有,但就像人们所说的,“经济情况还算不错”。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敌人,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朋友,对他这个被大家公认为可信赖的人来说,令人惊讶。取而代之的,我听说了一些有关他和女人、更确切地说是女人和他的事,又令人惊讶,因为我完全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能混迹在女人堆里的男人——可是,我看这事就是这样,因为我了解孩童时代的他,也了解后来那个瘦弱而酷爱运动(踢足球或者做别的运动时,又是那种游移于精神专注与心不在焉之间的节奏,他以此愚弄并战胜对手)的小伙子。一个“女人堆里的英雄”是英雄吗?“女人堆里的幸福”是幸福吗?在我的想象中,我们两个,那个失踪的朋友和我都笑了,二重奏。
在他的——该怎么说呢?——社会升迁时期,他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他一如既往地使我获得他的生存信息,但这些说的绝对不是报纸上有关他生活的流传。我从来都不屑去听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报纸上传播的东西,天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本人被刊登在上面,偶尔是被涉及的人,或者只是被影射的人,但我似乎永远都不会相信。相反,如果上面涉及的不是我而是别人的话,那我就倾向于相当盲目地相信不管登在什么报纸上的东西,至少早年如此,甚至现在还是,也就是打眼看去如此。根据报纸上说的,我就会知道,我的乡村朋友,这个后来的社交大王,“总是穿着意大利或法国西装,英国皮鞋,每个季节、甚至每天都系着不同的丝绸领带”,已经结了三次还是四次婚,并且刚刚和上一任妻子,一个来自阿拉斯加育空堡市的印第安女人离婚——报道上说,他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具有“异域风情”。而另一家报纸则称,是妻子抛弃了他,从第一任妻子开始,他就一直是个被抛弃者: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秘密,不一定很吸引人的秘密?此外:孩子们都怎么样呢?——几十年中没有生过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