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述我的蘑菇痴儿故事的时刻,我又突然想起,这个失踪的朋友从小就认定自己是寻宝者,或者按他的话说,肩负着寻宝者的使命。因此在他眼里,他似乎就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寻宝者,即便他并没有这样称呼自己,而是?只认为自己是个“不那么寻常的人”。无论如何,每当他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童年的村庄,跑步穿过草地、牧场和田野,然后上坡前行,最后经过几个果园来到森林外缘,在那里聆听各种各样的树叶发出的不同声音时——确切地说森林外缘几乎全都是阔叶树——他都会有意识地开始寻宝,或者在我看来,他把寻宝想象成一个崇高的使命。
树冠在风里摇摆,寂静无声,球形的树冠挤在一起。他把它们感受为一种规则,或者另外的法则。他的思绪随着树冠的摇曳被吹向了天边。同样,这是一个独立的故事,一个随风摇曳的树梢的故事,仅此而已。可以说,这是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或者说它就是全部故事。边看边听时,他陷入沉思,感到自己的思绪飞向遥远的天边。接着,那些低沉的呼啸声渐渐变成像声音的东西,变成一种声音!这令他多么心潮澎湃啊!因何而激动?无缘无故。他的心随着树梢的摆动起伏。激动的感觉油然而生,犹如你在经历了长期错误的运算后最终顿悟一样,终于顿悟了。对他而言,后来任何汹涌的海浪咆哮声,都无法替代他在森林外缘听到的声音,桦树发出的哗哗声,榉树发出的呼呼声以及橡树发出的呜呜声。从儿时起,这种珍宝对他而言就是确定无疑的。它不是田间路上被压扁的罐头盒,也不是香烟盒。这是树木的球形树冠吗?不完全是。他在树木低沉的呼啸声中所期待的,不是自我愉悦或者置身事外的闲散,而是实现自我的满足。聆听并不意味着要与它们融为一体,而是一种召唤,激励着你去行动。怎样的行动呢?被树木的呼啸声所包围?不全是,亦或完全不是。
就这样,他作为一名寻宝者,一个行家闯入森林外缘,虽然他只是在那里——我此刻在我的书桌前看见他就是这样——架着他的大脑袋,那颗越来越大的脑袋,一声不响地闷坐一下午。他有时挠挠头顶,有时拿起一棵蒲公英吹起来,但吹出的声响完全不能与树叶声形成和弦,而是突兀的跑调,就像牛放屁的声音。后来他也同树木一起颤抖不停,并非激动所致,而明显是由于黄昏将至、气温降低的缘故使他打起冷战。最终,他带着自己那看不见的珍宝慢吞吞地回家,在家里打断母亲责备的话语。母亲早在那时就常常担心儿子走失,因此只敢温柔地轻微责备他,但他每次总是——父母应该会料到,无需他特意解释——在半路上就情不自禁地踏上寻宝之路。
另外,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这个蘑菇痴儿朋友,在童年时曾幻想自己拥有施展魔法的力量,尽管这样的念头只是偶尔出现,或者也就出现过一次。他相信自己能够感觉到身体中蕴藏的魔力,藏在肌肉中,在他施展魔法时积聚,并形成独一无二的魔法肌肉。——怎么变魔法呢?用什么东西变呢?——他本人。——怎么变呢?变成什么?——他想把自己变消失,用积聚的肌肉力量,让自己瞬间在所有人眼前消失。从所有人的眼睛里消失,同时又待在这里。不对,不是这里,不是原地,更多是永远存在,让大家更加感到存在,让所有人惊讶不已。——那么我现在如何看待那个孩子在当时肌肉积聚的样子呢?——无非是顶着一颗比任何时候都大的脑袋而已,像是肿胀了一样。我听见了:那家伙清清嗓子,咳嗽几声,窃窃暗笑,略显羞涩但不是受打击后的垂头丧气。我用鼻子嗅嗅,闻闻味道:我的朋友,那个邻居男孩,他不会放弃。他确信自己下一次能够成功,就算不成,那么他也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成功地使用魔法消失,从众人眼前消失。
那个他曾在两三个夏天把宝贝兑换成现金的蘑菇收购站位于村外一所偏僻的、孤零零的房子里。相比这个地区的其他房子,这所房子显得高大宽阔,外形与建筑方式也与众不同。它看起来十分简陋,外国样式,既非农舍也非市民住宅,而是当时一种典型的“穷人住房”。在其中一扇布满灰尘、局部用纸糊的窗户后面,有个一动不动的玩具娃娃沉默地把眼睛睁得老大。这种破旧超乎了现代人的想象。——除此之外,房子里空空如也,悄无声息,连旁边的房间也空无一人。事实上,它是作为避难所用的,或者说收容所,为战后某个相邻的斯拉夫国家流亡至此的、或只是从其他国家来此落脚的家庭充当临时避难所。一直以来,能住人的仅有房屋底层,一个漆黑且无门的穴居房。上面两层空着,无法住人,外表看起来残破不堪,不是战争造成的,而是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形成的残破景象。如果把房屋底层锁起来,那么整栋房子内部,从上至下空空如也,人们只能伸进脑袋,跨进入口一步就再也无法前行。它完全不是一所居住用房,即便要算的话,也不过是破破烂烂的地下室而已:倘若你再多走一步的话,没准它就会彻底坍塌。
在这里,有一户外国家庭蜗居在底层,看上去犹如消失在地表似的。全家上下几乎都是一副主人派头,甚至连小孩子,或者更小的孩子亦是如此。他们来这里做生意,在这块陌生的土地定居后不久,便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生意之中。他们的头脑转得飞快,每一次,当我的蘑菇痴儿带着他的货物站在并不存在的门槛上时,他们总会接连从避难所中走出来,其中有一个人,也可能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用一台战前人们使用的秤开始称量。秤自带两个秤盘,一个盛放货物,另一个加放砝码。
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是唯一的供货人,仅在第一年夏天,蘑菇收购站刚刚建起之时,他曾是唯一的供货人。随后,在那年夏末和之后的几个夏天里,这个地区采蘑菇的人数逐渐增多,于是,这座残破不堪的房屋门口总是挤满了卖蘑菇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称量蘑菇的秤也逐渐被移出屋外,最终摆在了穴居房的入口中央,仿佛成了贸易的标志。毫无疑问,其他供货商每次都带着比他更多的蘑菇前来;他们扛着大包,背着筐子或背包,两只手全占满了,还有人拉着小车。相比之下,他只是拎着他的货物一前一后地甩动着。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妇女们对蘑菇的生长地了如指掌。收货商在称量他那少得可怜的蘑菇时,总是保持着从头至尾一成不变的注意力,每次都仔细称量,然后付给他几枚硬币。
独家经营,独家主宰: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夏天,这个乔迁至此的家族愈加兴旺。虽然他们居住的破烂房子依旧如故,但房前却停了一辆送货小卡车,确切地说,是一辆锈迹斑斑的翻斗拖拉机,随后变成了几辆,然后就变成了崭新的。三年之后,人们在那丝毫未曾改变的破房子前,亲眼看见他们坐进了小汽车,而且不是那种被人淘汰的、在当地多数人使用的旧车。毫无疑问,这些财富——假如它值得称道的话,那也算一种特别的财富,有别于这个地区被公认的财富(一种无形的财富,即贵族身份)——后来当然并不仅仅依靠早期在避难所中红红火火的收购生意而获得:这个家族,包括家族中的每个成员,这几年也投身于森林采蘑菇的活动中。在此期间,他们越来越清楚该去哪里采蘑菇,因为有个别本地人,为了换取少量的养老金或者死亡保险金,可能将蘑菇采摘地的位置信息卖给了他们。
在蘑菇痴儿人生的第一阶段,也就是蘑菇痴儿童年岁月的第三个夏天,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就是向山里最深处的森林进发,深入森林尽头,穿梭于生长着杉树、落叶松以及瑞士五针松的森林中。在路上,他要是遇到了一个,不,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来自那个家族中的成员,他们远远地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走近之后意思就更加明显了——这表示他这次什么也别想找到,蘑菇地已被扫荡一空,连个蘑菇的影子也没有了。
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根据他的讲述,他唯一记住的采摘者家族或者收购商家族成员,是这些年中从未参与过热闹忙碌的蘑菇生意、置身于家族圈子之外的那个人。另外,作为一个异类,她完完全全被人忽略:当时她被称为痴呆儿或智障儿,一个傻乎乎的女孩,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孩。她几乎从不出现在人们面前,也可能是那个发展壮大的家族总把她藏起来养活着。他只记得唯一一次与那个痴呆儿待在一起时的情景:那次他卖完蘑菇,换来的硬币在裤兜里沉甸甸的,非同寻常,于是他带着一种放纵且好奇的心情,在这个孤零零呈半废墟状的收购站四周游荡。在房子后面一堆乱七八糟的、曾经也许是葡萄藤蔓的枝枝杈杈那里——她父母家的葡萄架还在开花——他偶遇了这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的脸颊上长着圆形红斑,鼓鼓凸出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也是又圆又红。她蹲在一个像是供挤奶用的板凳上面,咧着嘴朝他笑,不对,是抿着厚厚的嘴唇含笑注视着他。她要躲在房子背后的角落不让人看见吗?但她拦住了他,和他讲话,就那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仿佛她早已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某个和他类似的人,不对,就是在等待他。她的所言所语,听上去与她红斑的脸颊以及发亮的眼睛极不相称,事后再看,也并不是不相称。光线太强烈,她的脑袋无法承受。上帝想要惩罚她,但假如她真的知道究竟为什么就好了。上帝发出的光不断地打在她的额头上,可惜她的额骨太厚,光始终无法穿透那里。啊,上帝使她多么痛苦啊,这是怎样一种持久永恒的痛苦啊,为什么呢?突然间,她站起身,拉起连衣裙,准确地说是罩衫,然后当着这个陌生孩子的面开始小便。但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她过高的鞋帮,这也许是为了扶正并支撑女孩虚弱的双腿。另外,其中一只鞋上露出羊毛袜子的一角——另一只鞋里的脚是光着的吗?不是,那是因为袜子完全滑进鞋里了,一直滑到脚后跟——这在当时被称为“饿死”——,袜子在鞋子里面被“饿死”了。
不久之后,智障女孩就离开了这里,被送到另一个地区的一家养育院,蘑菇采摘家族现在能承担起这笔费用了。又过了几年,她死在那里。她又被送回到这个破破烂烂的房子,被安葬在那里。那时的他已不再是小孩子,也不是蘑菇采摘者——后来,他采取其他手段赚取所需的钱。在寒假快要结束时,他透过父母家的窗户注视着送葬队伍。雪下了数天,但现在雪变成雨,昏黑的光线,从积雪上升腾的雾气。棺材上盖着一张白布,代表死者还是一名纯洁少女,倾泻而下的雨水使那一抹白色在一片雾气中更加凸显出来,也使得棺材的形状更加清晰可见。后来又回忆起,这个特别的送葬队伍仿佛不仅宣告了寒假的结束,同时也宣告着一种告别,与这块土地、与童年时光以及家人的诀别。
我的朋友在童年时之所以对金钱如此痴迷,是因为他,一定是这样的,非要买些什么。在那个时候,在他的成长环境里,能够得到如此急需的“支付手段”的唯一办法就是采集,采摘森林中的果实,比如树莓和黑莓。而最重要的当属蘑菇,尽人皆知的黄色的蘑菇。它在不同国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名字——它们所有的名字将在后面的故事中提及。在战后不久一段岁月里,至少在他居住的地区,蘑菇几乎是唯一的商品。
他想用卖蘑菇挣来的钱买什么呢?正确的猜测:买书。这个邻居男孩对书的挑选与我的爱好完全不同。对我而言,只有那叙事的东西、虚构的东西、想象的东西,也就是文学才是我所喜爱的。但对他而言,虽然他也把自己喜欢的书称为“文学”,但他喜欢的是那些能够帮助他实现那包罗万象的求知欲,能够满足他难以遏制的对知识的渴望的书籍,或者更确切地说,无论什么印刷品都行。(在我看来,他童年时期的主要特征是:由于接连不断的提问所导致的已经干裂、并且正不断干裂的嘴唇。)于是,他带着自己最初卖蘑菇,从一开始靠卖蘑菇就攒下来的钱,沿着那时还并不繁忙的公路,步行半天进城。当他返回时,那个还散发着蘑菇味(和散发着臭味)的背包里装满了各种小册子,按标题和主题似乎可归纳为:“……:您一直想知道什么呢/193个最终答案。”
在各种事件发生的过程中,他的蘑菇痴儿岁月的第一阶段似乎自然而然地结束了。然而,正如他跟我说的,这恰恰是一场噩梦,突然为他那无关痛痒的痴迷和狂热画上了句号,他曾这样对我说。有一次,他进入高山深处的森林里,成功地发现了一个地方,一个看上去还从未被采蘑菇的人光顾过的地方——更别说被那些上了年纪的当地人或者那个涌向偏僻的深山老林的外来家族抢夺和糟蹋了。后来,那个地方就不只是一个小地方了,而在他的想象中是一大片土地,因为这片长满蘑菇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延伸,取之不尽,像一个大洲。无论他朝哪儿望去,走去、跑去、奔去、冲去、拐去、绕弯过去,跃过小溪、枯木和小沟:黄色,黄色,到处都是黄色。他奋力采摘起来,后来干脆两手并用,左一把,右一把;他采摘着,收来收去,一刻不停:森林苔藓丛里黄色的蘑菇,也就是外来家族从斯拉夫语翻译过来的“小狐狸”,“Reherl”、“Finferli”、“setas de San Juan”(很久以后,才成为他熟悉的名称),它们一点都不会变少,这片“黄色”——“这样的词似乎就像‘蓝色’、‘绿色’和‘灰色’一样恰如其分!”他很久以后才这样告诉我说——永远都不会停止延伸。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后来在他眼里,才有了所有另外的色彩,另外的红色、另外的灰色、另外的黄色?
然而,那些白天,至少是一时还令人不知所措地感到惊喜甚或陶醉的东西,在当天夜晚就变成了别的东西。这天夜晚,我的蘑菇痴儿迫不得已在一个无人居住的高山牧棚里过夜。白天所看见的那些神圣的蘑菇,继续出现在这个少年的梦中,他整夜都梦见自己蹲在深山的下层丛林里,蹲下去,又跳起来,追着如此一片黄灿灿的蘑菇,接连不断,整整一个晚上。眼前的一片漆黑算不了什么,相比这个做梦者眼前出现的景象而言只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因为在做梦者的眼前,出现了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延伸的,不对,是更迭移动的黄色,黄色,还是黄色。再说一遍,不对:那些永不停息的,对这个做梦者而言永无止境的黄色并非出现在他的眼“前”——它源源不断地迎着他的眼睛而来,溜进去,就像在他被强迫的双手一刻不停地采摘时,鬼火似的忽闪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直到他面对这一片形如卷浪、层叠滚动的黄色不知所措:此时此刻,似乎会被这密不透风的黄色世界窒息了;此时此刻,这片成倍增长的黄色,这片剧烈膨胀的黄色似乎会让他胸腔里的心脏爆裂——,或者他心中的血液似乎会被所有这些黄色的毒物榨干殆尽。
也许,不只是这样一场噩梦让他选择告别少年时期蘑菇痴儿岁月的第一阶段。然而,这个他确信无疑的、胜过任何别的东西——比如外面远离城市的学校、初恋经历、对其他友谊的经历,因为这样的友谊不同于与邻居孩子的——的梦坚定地促使他放弃蘑菇世界,或至少将它置之于地平线,置之于那七座山之后。那里是生养我们的地方,特别是因为他在那里早就能够用蘑菇换来的钱,购买他当时还完全朴实的心灵所渴望的一切东西。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以后不再愿意进入森林,不论是家乡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森林,即使已不再是曾经的森林边缘、森林周围和林中空地,已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也归功于他漫山遍野的采集游历。他仍然会在周围采蘑菇,但不会特意去仔细寻找——除非它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依然只采圣约翰山的蘑菇,不管是这边山上还是那边山上。即使采到很多蘑菇,其重量足以让他回想起放在蘑菇收购站入口处的那台秤,他再也没有想过卖蘑菇。并非是他不再需要钱——童年过后,他依旧年复一年地缺钱——:此间,他不愿通过像“交易”这样的方式来挣钱,至少不愿通过这样一种;他觉得,钱应该通过体面的工作去“获取”——不管什么样的体面工作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