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奈良这个寂静之地,我最终感受到了日本这个地方,并且今天可以说:“我曾去过远东。”就在一跨过那个我现在想象着由浅色的、布满节孔的松木做成的门槛时,这种感受或许也让之前几周旅行时让我费尽脑筋的烦恼立刻消失了。那弥漫的朦胧立即把我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我感到,这无忧无虑不仅仅局限于在寺庙厕所里的时刻,它似乎会延续,延续一阵子,无论如何当时是这样。
我又获得了一种什么样的飘飘然啊!啊,无忧无虑和飘飘然,真快活。同时这也与我想对这个地方做出某些承诺并不矛盾,因为这地方使我变得这样飘飘然。向这个寺庙厕所许愿,只是许什么愿呢?我会遇到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出于无忧无虑和飘飘然,我确定她一定会存在于什么地方——,和她一起来奈良这儿度蜜月旅行(当时还存有这样的幻想)。
现在,透过茅房木板上的节孔,真的看见了棕黄色的黏土地。但是地面为什么离得如此远,它的闪烁为什么弥漫在我下面很深的地方,如此深邃?因为这不是奈良寂静之地下方的黏土,而是在日本另外一个什么地方看到的,而且也是透过这样一个松木节孔,但是从一个走廊上,一个木走廊,位于一家我们说是酒店,旅馆或者客栈二层外面,在北海边的满岛(即松树岛)。几周之后,我在那儿待了几天,依然无忧无虑。我总是趴在阳台地上,透过一个确定的节孔望着下面的黏土地,寻找着小石子、沙粒、松叶、一个啤酒瓶盖,在这种视角中,它们全都闪烁着光环;同时,是的,同时,我现在,在60年代前,也是脸朝下躺在祖父庄园的长廊上——那个长廊,它由一个个房间通向远处的茅房——,透过木板的裂缝盯着或者凝视着下面养鸡的院子,水泥地面,那里没有闪烁照上来,但取而代之的是,那里撒满了玉米粒,一片黄色,闪烁着,时不时会有另一种黄色的尖嘴在玉米粒中啄来啄去,使得玉米粒四处蹦开来;同时,水泥地上也不断地发出嘣、嘣、嘣的响声。四周不见人影;孤零零的院子,孤零零的房间,扫院子的扫帚不过剩下残干。
我在写作时有时会暗暗地问过自己的东西,现在以文字形式又问道:在我的人生中,向来也没有特别的需要,我似乎在世界各地都会去寻找寂静之地,这也许是一种表达,一种即使不是逃避交往,也许毕竟是厌恶交往,厌恶交际的表达吧?因为我会在众人中突然站起来,远离他们,尽可能拐更多的弯,爬上无数个台阶:一种非社会的——一种反社会的行为?是的,过去是,现在依然是这样,有时是不可否认的。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无声而断然地起身走开通常也只是开始一阵子的情形。就在穿过并尽可能绕着道走去时,同时也说:“什么也别管,走开吧!”,去寂静之地,情形就变样了;唯一性就会变成多重性。的确是这样,关上厕所门后,我就会美美地松一口气:“终于独自一人了!”
然而,另一方面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这地方的寂静虽说是一种惬意,但每当它伴随有外面世界的喧闹、风声、窗前的河流声、过往的火车声、长途载重汽车声、有轨电车声、甚至警车或者救护车的鸣笛声时,却使得惬意更强烈?也许从与人群,尤其是与我刚起身离开的房间的喧闹保持距离的视角来看,便会从根本上产生最强烈的效果?在那些遥远的寂静之地,几乎每次——不是总是——透过围墙、墙壁和大门传进来的喧闹、笑声、嚷嚷声即使不会变成某种悦耳动听的东西,但会变成在我的耳际中让我感到惬意的东西,这会使我——不是总是——过了一段我同时会超过和力图尽情享受的时光以后,离开那个寂静之地,凭借它的力量,回到其他人之中,回到我的人群之中,即使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的同路人,回到喧闹中,回到吵闹中,但愿上帝成全,回到各种空间那无休止的咆哮中。
在日本之后的岁月里,我把那些在寂静之地度过的、也是我“超过”——在足球比赛中人们称之为“拖延时间”——的时光都用于“社会研究”。我这里不是指厕所里的铭文、涂画和类似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我时而也会读一下,为什么不呢?也有所了解。但是,仔细观察它们并且沉浸其中,过去不是,现在依然不是我的所好。然而,在那些寂静之地——不是在私人的寂静之地,因为那里多少都有各种变化无常的粗野举止和繁文缛节的东西,而更多是在公共或者半公共的寂静之地——一再重新去观赏,去观察,最终就是思考、幻想和想象。
在法国这个我已经居住了很久的国度里,公共场所,咖啡厅和酒吧很多年前就禁烟了。这样一来,比如说,一些在厕所里可以观察到的东西好像成了考古学关注的对象;这里说的是旧厕所,昔日的厕所,允许室内吸烟的年代的厕所。在一些地方,在当年洁白的马桶水箱的瓷盖上,在同样最初也是白色的铁皮卷纸盖——或者不管叫什么也罢——上面,咖啡厅和酒吧厕所里的吸烟者把点了的烟放上去,而烟火在这些东西上留下了一种图案。不管怎么说,只要我碰到昔日,禁烟令颁布之前这样一些地方——再说,它们越来越少见了——,就会觉得这样的焦痕像是一个图案,而我每次都会以我作为社会人的角色,尽心尽责地去深入观察。
在我看来,那些图案在每个寂静之地都会有些不同。我没想过要解释它们。在大自然里,我总是尝试解读脚印,动物的和人的,这对我来说自然而然。我也把厕所里烟火烫过的地方看成是印记,有时是叙事性的,有时是戏剧性的,只是我从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有时在森林里或者河坝边的泥地里,既看不出迷路人的脚印,一场争斗的痕迹,也看不出一个突然不知何去何从的人的脚印,一个与自己较劲的动物或者人的脚印。那些马桶水箱和铁纸盒盖子上的灼伤痕迹都留下了黑乎乎的残迹,不管是零零星星还是聚成一堆,不管是隐隐约约还是清晰可见,它们是不可解读的,但是可以唤起我的想象,而这种想象是不确定的,也绝对不是一个故事的萌芽——既不确定,又自由,是另一个故事的图案;如果观察这个图案会让你联想的话,那也不是任何在这些寂静之地曾经真的发生的事情:当我在探究这些叙事性——戏剧性的图案时,更多一幅又一幅另外的画面,一些可能的画面浮现在我以前所说的内在的眼里,同样是叙事性的和戏剧性的。我,一个古怪的探究者。一个古怪的社会人。然而,难道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吗?
我也成了这样一个社会人,一心想着有益于大众,服务于公众,难道不是吗?因为我刚一关上寂静之地的门,就变成了一个空间丈量员。在几乎所有的厕所里,我都会立即发现一个形状系统,也就是几何形状系统,一个我在门外没有看到过的系统。一旦到了里面,我就会用发现者的眼睛去观察。这里的每一个东西同时都会显现出它的几何形状,圆形,椭圆形,圆柱形,圆锥形,椭圆,棱锥形,平截头棱锥形,截锥形,矩形,切线,弓形,梯形。寂静之地本身就是一个有几何形状的地方,也需要被理解和再现成这样一个地方。而探究这个地方的我就是它的测量师,应该尽可能地履行这一使命。如果说这个测量师不是有利于大众的话,那又是什么呢,或者?但现在还是停止讽刺吧;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讽刺不是我的拿手戏,至少在书面上如此。
认真地说:寂静之地那里发生的事跃然眼前,不仅仅是马桶座、马桶基座、水箱、按钮、水管、洗手池、水龙头等等的几何之地,而且除此之外,也是所有那些拥有完全不同用处的、生存必不可少的、利于大众和造福社会的立体形状的几何之地,存在于“petit coin(小角落)”之外,存在于“mustarach(安宁之地)”之外,存在于这个以前被称作“Erdkreis”的巨大球体上。“Aei ho theós geométrei”,这句刻在一座老房子山墙上的希腊名言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因此我也为自己翻译了这个句子:“上帝永远在geometern(测量地球)。”或者,对不想看到“上帝”以及这个外来词,甚至“永远”这个词的人来说:自然自在地呈现。
是的,这些寂静之地集中地体现出几何形态。在我的眼里,除了另外一些自然呈现的寂静之地以外,比起其余大多数寂静之地来,比如寂静的小贮藏间、荒野里隐居者的栖身所、修道院的禁室、电子或中子或别的什么撞击掩体等,它们是更可测定的,至少今天如此;而且,除了必然的公共利益之外,它们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公共利益,就像硅谷或类似的地方一样。——这样一来,你们就会对寂静之地的测量者打上公共利益的烙印,绝对是由他自己证明的!?(感叹号后面紧随着问号,所以,这个故事可以继续下去,不一样地继续下去,有不一样的结局。)
写这篇关于寂静之地的试论之前,我读了不少书,观察了许多照片。然而,其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派上了用场。那些关于人们所说的卫生设施的意义变迁——从更多公开到更多不公开,又或者相反,从自由随便到扭扭捏捏,从扭扭捏捏到社会游戏,而且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时代,都各不相同——的历史和民族学论文,它们是可以让人看出一些名堂的。然而,很久之前促使我去探寻寂静之地的痕迹的东西则完全不同;这些历史、民俗和社会学读物更多趋向于使这样的痕迹变得模糊不清。
同样,关于“世界上的厕所”(包括宇宙空间,参见宇航员厕所)的画册里的照片,它们看上去那样令人开心,让人惊讶,也时常让人忧虑(参看贫民窟、监狱和停尸间的厕所),但也不能激发人的想象,至少对我来说不能。啊,是这样的,那些由印第安人部落建在巴拿马或者伸向大洋某个地方的木制厕所,可以通过跳板进去,却会被游泳的游客看成是“下水管”:照片上,下面是这样一只不知情的游泳者的手,目光从上向下透过粪孔。啊呵,那些彩色照片就是没有帘子的正方形水泥小厕所,男女通用,在非洲的赞比西河流域,在纳米比亚,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啊,还是在非洲,那个小厕所好像远离别的地方的任何文明,但是却可以望见地球上最大和最漂亮的流动沙丘之一,沙粒在晨曦和暮色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噢,最后也许还有来自新西兰的照片,它们几乎会让人兴致盎然,单单因为这寂静之地而去那里旅行:画家兼建筑师佛登斯列·汉德瓦萨为那里的一座小城创建的厕所设施,使用了一千零一种颜色,就像他以往的风格和追求一样,避免任何形式的直角空间——但是,如果说风格上矫揉造作的话,那么在这儿,在这座公共建筑上则是不存在的,至少依据那些照片不会得出如此结论。面对这座公共建筑,人们就会对这位建造者负有内疚之感,因为他们对他在世界各地设计建造的其他公共建筑颇有微词。按照我对几何学的评论,我在这里不是自相矛盾吗?果真如此的话,也没有关系。另外,这个在新西兰的厕所设计是汉德瓦萨生前的最后一个作品。
既然开始了探究,我几乎每次在大大小小的世界里发现寂静之地时,便会用我的一次性相机给它拍照(我现在已觉得这些照片毫无意义了)。其中有一些很不常见的地方:风景如画的,花花世界的,傲慢的,残缺不全的,可怜巴巴的,被人遗弃的。有一些建在摩天大楼或是电视塔的顶层,透过观景窗可以看到从中央公园到自由女神像,从科帕卡瓦纳海滩到最后用白波纹铁皮建造房子的Favelas的景色,或者是建在阿拉斯加某个正在崩裂的冰川上的旅店的顶层,而在另一个旅店的顶层,则可以透过纱窗看到盛夏夜晚的育空河,河面上整晚有燕子在飞翔,整个河流一再从那些印第安人的捕鱼木巨轮下流过,好像在怒号和轰鸣;巨轮转动时而缓慢,时而又突然加快,仿佛突然咬住什么似的。这里就不提巴尔干半岛上的厕所或茅房了,即使不是因为其中没有一个被认为值得收录进“世界厕所”的画册——只有一点:好奇怪,那里所有的蜘蛛网、盲蛛和苍蝇,还有替代刷子的秸秆扫帚和类似的东西,从没有打扰过我,恰恰相反。
最奇怪的是那些被认为很奢侈的寂静之地,它们远离世界的喧嚣和日常的喧闹,通常都建在一个宽敞的、如同迷宫似的地下空间里,在餐馆、会议大楼或者别的什么建筑的地下一层或二层。人们走过一个又一个门,耳边伴着一种天体音乐,走了又走,还是走不到,而当你终于到了时,却发现那个地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外面的世界和你所熟悉的生活场景的遥远回音都没有。
那些地下墓穴般的寂静之地使我想起了我一生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梦里遇到的连列厅,是的,遇到:就在我的确每天居住的房子或住宅下面。在这些梦里,完全寂静、通亮、布置奢华的套房一个接着一个地敞开,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每一间都是空无一人,只有我是它们唯一的主人,这些宫殿般的连列厅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等着我最终使用它们,给我带来好处。
但是,我所认为和在这里迫切想要讲述的寂静之地完全不依赖于特殊的位置,或者别的什么外部特征或不寻常。与我有关的事情,分别同样,或者说也许更多地发生在那些平日里毫不起眼、也很有序的寂静之地,从中也只有那事留在我记忆中,而没有地方的细节,更不用说它的几何形态了。我试图把“理想标准”——不是指那个品牌,而就是这个词——转化为我的问题。
有一个小例子:有一次,在另一个国家,我刚要离开这样一个没有留下印象的厕所时,在门口忽然撞见了一个人,他是“我的读者”,一个来自另一个国家的读者,他好像打心底里对这次邂逅感到高兴,口口声声不离这个地方;我和他邂逅,只要想起这个地方,就更是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