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在大学里没有,在那个我节日前有时在货物发送部打零工的商场里没有,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但是我却感觉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或者说他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感觉方式让人感到陌生。不,与其说是熟悉,倒不如是一种恐惧。尽管这个人在洗头时把衬衫脱掉了,而我从来都不会这样做,而且他的年龄大概和我父亲或者谁差不多,但我看到自己就站在盥洗盆前,而且第一眼立刻就看到了。我在盥洗室里遇到了我的双影人,自童年很早以来我就知道,他存在于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天会遇到我,或是我遇到他。
出乎意料,在想象里已经相当苍白,他出现在深夜里,在刺眼的灯光下,弯着身子,湿漉漉的长头发搭在脸前,解开的裤子背带垂到膝盖间。像我平日一样,他也随身带着一块用来擦头发的手巾,一块大方格图案手巾(与我的不同)。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也开始洗头,在离他两三个盥洗盆远的地方。就这样,一言不发,又自然而然,我们并排开始梳洗。然后,他刮起胡子,用毛刷刷上泡沫,而我,故意慢腾腾地梳着洗着,从旁边观察着我的双影人,不是偷偷地看,而是直接看过去,同时陷入了沉思,还是那样自然而然。我还从没有这样看过别人,最多也许不过是看一个睡着的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一个死人。旁边那个人就是我。我有一天会变成他那个样子吗?
那么我是谁呢?根本不像我自己一再认为的独来独往和我行我素。有点奇怪,是的,但是还有更奇怪的人。那么我是谁呢?一个探险队的成员,或者,不,一个独自探险的人,经历了艰难曲折的闯荡以后,要进行休整,现在从探险中回到这儿的文明之中,暂时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个人行动。又是谁呢?打眼看去,显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再看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关键是千万个人中唯一正常的,而其余的人打眼看去全都是些地地道道的疯子。
那么我是谁呢?(仿佛面对我的双影人,我突然不能足够地了解自己——对我自己了解不够。)再让我是“一个人”吧,让我还是扮演一个人吧,先锋,逃兵,足球比赛的裁判员,或者至少是个边裁。
那么,面对厕所那儿白色氖光灯下我的双影人,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并不特别。根本不那么讨厌。也许不完全具有哪些确定的东西,但也不是一点没有。与世界明星相去甚远,如果说是个傻瓜的话,那也是个来自乡村的傻瓜,而不是一个省城或者都市傻瓜。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什么样的?什么样的?——哎,就是这样的。是啊,你瞧瞧。你看吧,怎么样?看吧,再看吧。是的,你就看看吧。再看看吧!
后来,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在80年代初,我在日本的一个公墓厕所里又碰到了一个寂静之地,至少是一个,我想把它讲述给自己和/或别的什么人。
在此期间,血——电影里的血——流入和流出厕所;一个熟人,不是电影里的,在茅房里,急着上厕所,却没能打开门,被雷电击中了;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国家,朝着一个老式的、很深的厕井呕吐,掉了进去,幸亏他那时(现在仍然是)肩膀很宽,卡在那里,头露在上面,一整夜,几乎要窒息了;直到今天,一个有轨电车终点站的厕所里那个老清洁妇的尖叫声仍然回响在我耳边;当时在那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并且因为那个声音,也因为她所说的话——,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又和一个熟人一起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用冰冷刺骨的水冲着脑袋,那个声音,后来当我踉踉跄跄走进黑夜里时,它依然在身后吼叫着:“啊,真吓人!这个人多么让人讨厌啊!”
要是这里关于寂静之地的试论,对此的讲述是一部电影的话,那么,那没有真正的寂静之地的数十年的连续镜头恐怕就会伴随着一些目光的节奏;它们透过无数火车厕所的洞眼,向下望着无数相互交错在一起的铁轨;而在飞机厕所里,目光所及,除了那突然冒出的晶蓝色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的涡流,更多什么都看不到。
我怎么会想起日本那个寂静之地是在公墓里呢?今天,在开始写作之前,我偶然地,因为那本书就意外地放在那儿,拿起了谷崎润一郎的书《阴翳礼赞》,立刻就读到他对日本寺庙厕所的描述,赞颂其建筑和那里的寂静,“灵魂会在那里找到真正的安宁”;他还描述了那里的茶室。读到这儿,我就想起来,那个厕所并不属于公墓,而是寺庙建筑的一部分。我对寺庙本身几乎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在高塔的木板屋顶上有一群麻雀,这些小鸟和木板一样是灰色的,只是因为它们跳来跳去,竖起羽毛,在木板间玩捉迷藏,才能把它们和木板区分开来。我现在觉得,这就是我唯一感受到的,多亏之前在寺庙厕所里待过。
那座寺庙位于奈良,是日本天皇当年的皇宫。我已经在两三周前就到了日本,在东京待了几天后,大多时间都在路上。其实更多是四处乱走。尽管我一再觉得这样也不错,但总是走错路和四处瞎碰,有时就找不到地方,近乎迷茫,渐渐地,甚至导致内心分裂。我整天在京都街上走来走去,一再走错方向。我最终到了龙安寺的庭园,看到那片已经从成百上千张图片上看到过的砾石地,上面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岩石;只要一看到岩石,你就会想象到日本海上的各个岛屿,还有那呈波浪形的砾石就是大海——或者不管看到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到。尽管如此,我还是问自己:“我来这儿干什么呢?”在镰仓,我四处久久地荡来荡去,最终还是来到了公墓,站在小津安二郎的墓碑前,他那充满平静和寂静的电影曾经令我十分激动,如今在思想上依然如此。这时,我也同样问自己:“我在这儿要干什么呢?”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的“无”字——意思大概是“一无所有”。在欧洲家乡,阅读或者观看照片时,这个字周围会闪现出一种晕圈:在镰仓身临其境,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真的就是一无所有,彻底的一无所有。
那天早上,走进奈良那个寺庙里的厕所时,我才觉得日本变得熟悉了;我真的到了这个岛屿上;这个国家,整个这个国家,才接纳了我。谷崎润一郎在赞颂日本的寺庙厕所时强调那贴着精致木质脱纱的墙壁,尤其是推拉门,门上的木格,上面贴着浅色而透风的纸,从外面只能透进微弱的反光:如果我说这些细节现在依然历历在目的话,那恐怕是在说谎。我只记得,那里笼罩着谷崎润一郎渲染的朦胧,正是这种朦胧立刻让我感到神奇,成为他的客人,因为它以无与伦比的温柔和真实包围着我,欢迎我的到来,使我在迷失了几周之后回到了现实中,回到这个地方,回到生活里。(这时,外面,也就是奈良城中已经是朦朦胧胧的黎明了,而寺庙花园中还没有。当然,这不可能是偏僻的厕所隔间中的光亮。)
到达的感觉,被接受的感觉,宾至如归的感觉?奈良的寂静之地也是一个解脱之地。这不是避难处,不是庇护所,不是上厕所的地方。在那个清晨时分,它只像平日的一个地方一样,也许就像没有过的地方一样,这个地方就是“地方”。该怎么说呢,我在其中难以自制,浑身充满了令人振奋而不确定的能量。这个地方令我兴奋不已。是的,在这个寂静之地有一个“神灵”在活动,按照谷崎润一郎的说法,这个神灵负责“宁静”,同时也催人快快离开,刻不容缓——一个令人不安的神灵,一个让人难以自制的神灵,一个被赋予了魔力的、使人不会受到伤害的神灵。又按照谷崎润一郎的说法,这样的寺庙厕所只有一个缺陷,“如果你非要说的话”,那就是距离主建筑太远,“特别是在冬天潜在着感冒的风险”:但是,在我看来,即使是西伯利亚的寒冷在那里似乎也奈何不了我。要是这个带有“精致木纹”的木屋一瞬间着了火的话,我也正身在其中,我似乎会毫发无损地跑到外面去——甜美的幻想?是否也是由于这个使人不会受到伤害的神灵的缘故,谷崎润一郎才认为,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寺庙厕所更适合“感受昆虫的啾啾鸣叫,鸟儿的歌唱,月夜,这些一年四季转瞬即逝的美丽”,也许这位年老的俳句诗人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之地“产生了无尽的创作灵感”?
不管怎样说:自从在奈良的那个寺庙厕所度过了一个早晨之后——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寂静之地就超越了物质和地点,像思想一样伴陪伴着我。换句话说:从此以后,它就是一个话题,或者,翻译成古希腊语的话,是一个难题,一个吸引人的难题——在它的第一层含义上说是个“前山”,某些必须绕过去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大船,或者小艇,或者小舟就是语言,是绕着圈子或者勾勒的叙述语言。
确实,首先是那里的朦胧激发了我的动力。(不是“影子”,没有阳光照射,也没有人造光源。)看样子,仿佛这个小小的空间不过是一片朦胧,一片既清楚又实在的朦胧。正是这清楚和闪烁的朦胧,它从那之后就一直搅动我的内心深处;搅动我去做点什么。什么呢?不是什么确定的东西,或者有目标的东西,只是行动起来,出发,不管去哪儿,不管去多远,或者就地待着,立刻做点事情。什么呢?某些美妙的东西;某些让人惊奇的东西;某些似乎与这朦胧的实在和亲切相符合的东西。在奈良那个小小的寂静之地,这样的光亮正中我的内在。
看样子,正因为如此,仿佛在之前四处颠簸的那些年里,透过所有火车厕所向下,望着在身后飞驰而去的铁轨、枕木和灰黑色砾石的目光突然静止了,而伴随着这一静止状态,我下方的东西也变了:不再是铁轨等东西,而只有红黄色的土地,从中弥漫出无可比拟的闪烁。
接着这种朦胧,我后来突然想起来——不,我现在才想起来——,我之前不公正地对待过飞机上的厕所:因为有一次,一个飞机厕所上面的的确确有一个小窗户,透过这窗户,我可以看到上面,也就是月亮,甚至几颗向下张望的星星,一幅图像,我待在那儿可以一直仰望着它;就这样,我乘坐着最小的伊留申民航飞机飞行了好久,再加上我是这架从莫斯科飞往东柏林(当时的)的航班上唯一的乘客,又的的确确:惊奇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