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个日子的成功能够成为谈论的对象(或者指责的对象),这是不是和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有关呢?你想一想,先前曾经更多是对那个真正被捕捉到的“瞬间”的信仰在起作用,因为它自然可以代表“整个伟大的人生”。信仰?想象?思想?无论怎么说,昔日毕竟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不管是在品都斯山脉上放羊,还是在雅典卫城下四处徜徉,或者在阿卡狄亚石头高原上分层堆砌堡垒,就像这样一个成功的瞬间或者时间微粒的神灵,当然是一个对此既不存在图像,也不存在故事的神灵,与希腊诸神灵截然不同:这个神圣的时刻本身时时在创造着自己迥然不同的图像,并且同时在叙述着自己,此刻,此刻,还是此刻,叙述着那个“Kairos”,作为故事,而且那个瞬间神灵当时无疑比所有表面上永恒不变的神灵形象更强大——始终是当下,始终存在,始终发挥作用。但是它最终也被剥夺了权力——或者?谁知道?——,你们“此刻!”的神灵(和一双眼睛这样彼此相遇的神灵,和这片刚才还无形无状的、此刻却获得了形象的天空的神灵,和那块模糊不清的、却如此突然地闪烁着绚丽色彩的石头的神灵,等等),从这个随之而来的信仰——事实上现在既不再是想象,也不再是思想,而是“由爱而生”的信仰——相信新的创世是各个瞬间和时间的实现,通过上帝之子入世、死亡和复活,由此而相信那所谓的永恒;一个福音,它的宣布者一方面自己这样说,它不再是按照人的规范,而另一方面,那些相信它的人在哲学那纯粹的瞬间得以超越,恐怕会如愿以偿地相信万古永世,甚至达到宗教的永恒。消解了瞬间的神灵和永恒的神灵,尽管没有使两者失去作用的热情,但随之而来的阶段是第三种力量,一种纯粹此岸的、完全世俗的力量,它——你们的时间崇拜,古希腊人,你们的天堂幸福,你们这些基督徒和穆斯林,这些对我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寄希望于其间某种东西,我的此岸的成功,那个别成功的人生时刻。信仰?梦想?幻想?最多无疑是一种幻想,至少在这个阶段的初始是如此:那些从无论什么信仰之中认清了任何概念的人;一种无所畏惧的白日梦。由于超越我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思考,所以我将会尽我人生之所能。于是这第三种力量的时间在言语和行动中过去就是最高级的时间,赫拉克勒斯工作的时间,世界运动的时间。“过去是”?这意味着它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关于一个通过勤勉而成功的整个人生的思想,当然会继续产生作用,而且永无止境。只是在这期间,好像对此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先驱者的那些史诗和冒险小说已经叙述过了,因为他们坚定不移地牢记着关于生存行为的最初梦想,并且也为那些当今要成功的生存提供了楷模——每次都是那些熟悉的模式的变化:“种棵树,造个孩子,写本书”——在这件事上可以叙述的,至多还可以找到为数不多的、小小的变体或者杂文。顺便说一说,比如一个年轻男子,刚满三十岁,娶了一个他确信一生一世会爱到底的女子。他是郊区一所小学校里的老师,时而也会给学校的月刊写些戏剧和电影评论,对未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打算(不栽树,不写书,不要孩子);他当着自己亲朋好友的面,眼睛里闪烁着节日般的喜悦,突然说道,并且斩钉截铁,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成功的,并不是年满三十岁时才这样说,而是在最近这几个生日时都如此(更为罕见的自然是那句法语原文,“j’ai réussi ma vie”——“我经受住了人生的考验”?“把握住了”?)。难道在这位同时代人身上,那个时代对成功人生的幻想依然在起作用吗?或者这又是一种信仰呢?这个句子已经讲出来很久了,但在现在的想象中,无论那个男子从此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来访者提问,他恐怕只会自然而然地重复。就是信仰。什么样的信仰呢?——从这个年轻的“成功人生”中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难道你想要以此来暗示,你所谓成功的日子和那些成功的人生并不相同,如今比起赤裸裸的杂文或者抄本或者讽刺式的改写来,会有更多新的东西吗?难道这里涉及的是什么与罗马黄金时代的座右铭如此不同的东西吗?就是那个“carpe diem”,两千年之后,如今它似乎同样可以用作葡萄酒商标、T恤衫上的标签或者夜总会的名字。(又一次取决于你怎样去翻译它:“珍惜每一天”——就像这个充满行动的世纪所理解的——?“收获每一天”——这一天因此会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伟大的、富有裨益的瞬间——?或者“让每一天硕果累累”——贺拉斯这句古老的箴言突然看上去真的很接近我现在的问题——?)那么这个成功的日子到底是什么——因为你直到现在一味试图要搞明白它不是什么——呢?而你不断地偏离主题,绕来绕去,繁文缛节,无止境地犹豫不决,哪怕是开始出现一丝的飞跃便立刻又中断了,没完没了地从头开始,可那条美丽优雅的线条在哪儿呢?如同你曾暗示过的,它表现的是那个成功的日子;之后又信誓旦旦,它要引导这试论成功的日子。你什么时候才会不在那些外围圈子里迟疑不决地绕来绕去,不在这样一个显得更加空洞的事情上颤颤抖抖地划来划去,终于一句一句地开始着手进行那如此简单而锋利的剪接,穿过那混乱不堪而进入叙述呢?这样一来,你那模糊不清的“成功的日子”便可以开始清晰地变成为一种形式的普遍性。你是怎样想象这样一个日子的?向我勾画出第一幅图像,向我描述对此的种种图像吧!叙述这个成功的日子吧!让我感受这个成功的日子在舞动。为我这个成功的日子唱赞歌吧!
真的有一首歌,它可能就叫这个名字。是我喜爱的歌手范·莫里森唱的(或者是另一个歌手),事实上不是这个名字,它的名字出自美国一个很小的、通常也无人问津的地方,并且叙述的是一个周日的汽车旅行,是的,种种图像——在这周日里,这天的成功好像比在其他所有的日子都更加困难——,有两个人,无疑和一个女人一起,以我们-形式(以这种形式,这天的成功比起孤影相伴来是一个更大的事件):在山里钓鱼,继续行驶,买周日报纸,继续行驶,来些点心,继续行驶,你的头发在闪光,夜晚到达,最后一句大约是这样:“为什么不能每天都像这个日子呢?”这是一首非常短的歌曲,也许是有史以来最短的歌曲,持续正好一分钟,唱这首歌的人是一个差不多上了年纪的男人,脑袋上仅剩下几缕头发,叙述着这个日子,与其说在歌唱,倒不如说在讲述,可以说没有歌唱,没有声响,没有音调,仿佛过路时的喃喃自语,同时却发自一个铿锵有力的胸腔里,而在最大可能延伸的那一刻突然中断了。
也许那个美丽优雅的线条——可是“grace”恐怕也可以翻译成别的东西吧?——现在几乎不会再获得像18世纪贺加斯所用的那样柔和飘逸的曲线,因为那个时代不言而喻地号称为地地道道的尘世,无论如何在富裕而自治的英国是如此。难道它现在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形象一再中断,陷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无声无息、沉默不语,从头开始,另辟蹊径——但最终却一如既往地瞄准一种统一和什么整体吗?这样不就像到了20世纪末的今天,适合我们的,与其说是任何有关永恒或者完满成功的人生思想,倒不如说是那些有关个别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在发挥作用,当然不仅仅在“现在就是现在”这个意义上,更加不是在“干脆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这个意义上,而是特别抱有希望——不,渴望——不,需要——,在探讨那一个时间空间各个要素的同时,要为一个更大的、一个越来越大的、直到那个大到极致的时间空间预想出一个楷模吗?因为我那无忧无虑的生存在所有那些迄今的时间-思想悄然离开之后,现在一天又一天,没有规矩(尽管只是要放弃什么样的生存),没有关联(和你,和这个路人),没有丝毫的把握(今天这个快乐的时刻明天或者什么时候就会再现),在年轻时可以忍受,有时甚至由无忧无虑陪伴(引导?),在这期间越来越经常地转变为困境,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升为愤怒。由于这种愤怒与青年时代不同,既不会针对上天,也不会针对当下的尘世状况,同样也不会针对任何第三者,所以我就向自己宣泄怒火。该死的,为什么我不再看到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该死的,为什么我觉得下午三点钟那条狭路上的灯光,铁轨上火车的咣当声,还有你的脸都不再是它,今天早上毕竟还是的,而且在遥远的未来依然是的事件呢?该死的,为什么我与那日益衰老的熟悉图像截然相反,比任何时候都难以抓住那一天天的生存瞬间,领会并珍惜它们呢?该死的,为什么我彻彻底底心不在焉呢?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顺便看看吧,外面那双运动鞋,要晾干,放在山墙房子的顶层窗台上,是邻居半大小子的,我们昨晚在郊区广场的泛光灯下看到他正在拉扯针织紧身衣缝呢,当时他在等着传球。)
因此,对你和现在来说,继那些有关成功的瞬间、永远成功或者一次成功的人生的思想之后,这个成功的日子的思想会被看成仿佛是第四种力量?那么它催促你赋予这个成功的日子以魅力,这种魅力不会悄然逝去,而是无论你明天遭遇什么,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持久存在?于是又到了要提问的时刻:你是怎么具体地想象这种成功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