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一个夜晚,他在一家以西班牙中世纪一位国王的名字命名的饭店里找到了一间房子。在他不停奔波之中,几乎每个陌生的地方,打眼看去他都觉得一文不值,与世隔绝,然后他到处走来走去时,便觉得这个地方神秘地延伸开来,展现为世界的一部分;“一个多么伟大的城市啊!”他总是一再感到惊奇,甚至:“一个多么伟大的村庄啊!”可是索里亚,他在下雨的夜晚漫步在一条条巷子里,走出城穿过昏暗摸索着上了那个当年的要塞小山,它却没有变得开阔;没有灯光闪烁的酒店;这个地方无非就是条条巷子拐角处几面连在一起的光秃秃的围墙。在这个夜晚,还有后来他从一个酒吧窜到另一个酒吧时,几乎到处都早早地空空如也,此刻只有那些赌博机不断重复的诱惑旋律维持着它的生机,给予他一个熟悉得让人厌恶的中欧小城市的印象。在那柔弱的图像里,更多蒙上了黑暗——斗牛竞技场上那冬天遗忘的椭圆形——,周围都被黑暗包围着。没有什么,他如此偏执地认为,可以在这里更多地被发现和被创造。不过起初不带行李走一走倒很惬意。在书店橱窗第一排只摆放着哈罗德·罗宾斯的书——为什么不呢?在旁边广场上,那些湿漉漉的、锯齿状的悬铃木树叶在午夜时分闪烁着,晃动着。两家分别叫雷克斯和艾梵尼达的电影院的售票小屋开着老虎窗,几乎看不见,好像只在西班牙才有,靠近宽阔的入口正面,正好冲着大街,在里面,似乎分别显现出了同一个老妇人的脸,半是被窗框阻隔了。而且葡萄酒也没有小城的品味。索里亚城人行道瓷砖的图样都是正方形,相互拼合在一起,棱边磨得圆圆的,而布尔戈斯城相应的铺石路面则是锯齿形的?西班牙语表示“镇静”的词叫ecuanimidad。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这个词,交替变换着与希腊语“有时间”这个词。
梦中出现了成百的人。一位将军,同时又是莎士比亚作品改编者,因为对世界状况感到忧伤开枪自杀。一只兔子穿过田野,一只鸭子顺流而下。一个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了。村民们一刻接一刻相继地死去,这是道听途说来的,牧师就只能忙着安葬(在梦中道听途说的角色好奇特——那既不是人说的,也不是听来的,简直是无声无息地穿过空气而来的。)祖父的鼻血闻起来像湿漉漉的狗皮。又一个孩子起了“精灵(Geist)”这个大名。有人宣布,此刻声音很大,在当今时代听的重要性。
第二天——天依然下着雨,报上说索里亚又要成为西班牙最冷的省份——他穿过城市走上告别之路。他无意间突然站在了圣多明各教堂正面,从规模和那些亮闪闪的、常常被吹成圆形的砂石块立刻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古老。这些罗马式建筑猛地一下十分亲切地感染了他,他随之立刻在心灵深处,在肩头上,在腰间,在脚底感受到它们的比例,如同他那本原的、被掩盖的身体。是的,身体性,那是感觉,带着这样的感觉,他尽可能缓慢地,绕着圈子,朝着这个形式像谷仓似的教堂走去。就在第一瞬间,面对那平面以及嵌镶在里面的圆拱和雕像的精美布局,博尔赫斯的名言“美的兄弟情谊”已经感染了他,但与此同时,恨不得立地要把这一切并吞的恐惧也攫取了他。于是,他决定,无论去哪儿,都要把出发推迟到晚上,而且之前只要阳光还会交替照耀在那些雕塑上的话,他还要再来一次。他先只是研究了一下很快就变得亲切熟悉的群像中的变体。这些就近在眼前(他不需要找很长时间),每次看到罗马式雕像时都一样,在他看来,它们又是这个地方神秘的标志。只要目光所及,它们甚至出现在索里亚这儿:圣父慈爱地弯着腰,他这样要把刚刚创造出来的亚当扶起来;在一个地方几乎光滑的——在其他造型上完全是波浪形的——顶部,下面睡着三圣王;装饰花纹叶片,贝壳形状,像一棵树大小,矗立在那复活者空空如也的墓地后面;在大门上方的半圆里(杏仁轮廓,圣父微笑着,膝盖上坐着那个同样微笑着的儿子,掂着那本厚厚的石头书),福音传教士那些动物象征都没有蹲在地上,而是在天使的怀抱里,不仅仅有那个好像刚刚才出生的狮子和小公牛,甚至还有那强壮的山雕……他迅速地离去时,回头向远方四处张望,于是看到了那座精雕细刻的房子——那个没有雕琢的空间越发清晰——,用卡尔·瓦伦丁的话来说就是站“在露天里”:这座建筑又宽又矮(周围所有的住宅区都要高于它),上面是天穹,尽管不断有载重汽车呼啸而过,它却赋予你那理想的想象;这座建筑与周围那些呆板的立面迥然不同,看上去像是一个百音钟的传动发声装置,正好在它的默默无声中工作着——它在演奏着。他心想着,那时,八百年前,无论如何是在欧洲,一个形式时代之久,人类历史,个体的和普遍的,曾经神奇地清晰可见。或者这只是那个渗透着一切的形式(不是单纯的风格)的表象?可是怎么会出现了这样一个既威严又单纯的形式,这样一个默契的形式呢?
索里亚坐落在两座山丘之间,一座森林覆盖,一座光秃秃的,在一片洼地上通往杜罗河,白天这会儿看上去分外清楚,一座森林覆盖,一座光秃秃的;这条河从最后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子旁流过;对岸是片开阔伸展的岩石地。那儿有一座石桥跨越过去,马路通往萨拉戈萨。同时伴随着那些拱桥墩,这个新来乍到的人记下了它的数字。一阵轻风,云彩飘飘。下面那些没有叶子的岸边杨树之间,有一只被激怒的狗在追逐着那片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又卷到那里的叶子。芦苇被压到了黑汪汪的水里,只有一些芦苇穗露出来。这个陌生人——陌生?得到这个地方准许——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上了那条诗人马查多熟悉的林荫道,逆流而上,行走在一条杉木根交错的土路上。宁静;风阵阵吹过太阳穴(他曾经有一次这样想象着,应该要有一家专门的公司,给脸部的这块地方提供了一种特别的润肤乳,好让那个地方的皮肤连那一丝一毫拂面而过的气息都感受得到,作为完美的化身,你该怎么称谓它呢?当下的)。
从旷野里回来后,他坐在一家名叫“里欧”的河边酒吧里喝了杯咖啡,一个年轻的吉普赛人站在吧台后面。一些退休老人,西班牙语词典里叫“jubilados”,都是完全令人惊奇、激动兴奋的上午电视节目的观看者。外面川流不息的长途运输车辆让所有人手中的各种杯子都在颤抖。在角落里竖着一个差不多齐膝高、圆筒状、上端变细的铁炉,上面垂直刻着槽纹,中间的装饰像地地道道的扇贝壳,从下面的出口火焰在熊熊燃烧。从瓷砖地面上飘起来上午刚刚撒落的锯屑味。
外面马路上,他上山坡时经过一棵接骨木,树干像巨衫一般粗壮,那鲜亮的短枝条形成了无数条相互交织、相互攀爬的弧线。没有迷信,也没有那种图像或者符号:他也许要待在索里亚,而且按照计划,在这里开始他的“试论”。这期间,他要尽可能多地去感受这座如此一目了然的小城那一个个早晚。“不,这个事情完不了,我就不离开这里!”他恐怕要在索里亚眼看着悬铃木最后的树叶怎样纷纷扬扬地飘落。此时此刻,在这片土地上也笼罩着那种昏暗而明亮的、好像从地下弥散出来的光线,一直让他铭刻在心,立刻走到一边去,写吧,写吧,再写吧——没有一个对象,或者我所指的点唱机那样的东西。从那里出去走到远方,可你在这里立刻又身在其中,因为你几乎还没有出城——在哪些大都市里会是这种的情形呢?——,他似乎每天坐下来之前都要走路,为了使自己的脑袋在衰老时得到越来越必要的寂静,以这样的宁静为基础,那些句子便会协调一致地构成;可是随后他也许会听任这座城市那闹哄哄的醒动,也包括安静些的角落;没有通道,没有墓地,没有酒吧,没有运动场可以在它们各自的特性中不会被感受。
但事实证明,眼下有一些西班牙节日相互重合了——旅游时节——,所以在索里亚到下周初才有房间。那么这对他也不错,他可以依照自己的风格,再次推迟开始;再说,他或许在出发和返回时还要获得一幅索里亚的地形图像,这样独自一人在这片高原上,还要从别的方向,不仅只从布尔戈斯西边方向,因为他为了暂时的躲避,被迫来到另一个城市里——他想象着这对即将面临的事情很有用。他之后有两天空闲,决定第一天在北部,第二天在东部度过,两次都在卡斯蒂利亚之外,先是葡萄种植地区奥哈的洛格罗尼奥,然后是阿拉贡地区的萨拉戈萨:这首先是从汽车时刻表得出来的。但他开始坐进了一家西班牙后院餐馆,他在那里感觉受到了保护,因为你可以独自待在那里,却又能够透过木板一样薄的墙和常常敞开的推拉门,同时获得外面酒吧的一切。在酒吧里,包括电视和自动游戏机,几乎到处熙熙攘攘。
下午时分,只有一个修女和他一起坐在开往洛格罗尼奥的车上。天下着雨,在这两个地区之间的隘口路段上,车子好像穿行在主要降雨云带里:玻璃窗外除了黑压压的云团什么也看不见。随后,车载收音机里传来滚石乐队的《满足》,一首和那个“点唱机的咆哮”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歌,而且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在全世界的点唱机里很少能坚持几十年播放的(没有被替换过)的歌曲之一,“一个长盛不衰的经典”,这一个乘客心想着——而另一个,她穿着黑色的修道院女装,冲着比尔·怀曼的吉他那充斥整个空间的、似乎令你肃然起敬的响亮度,和司机聊着一个小时之前在一条小巷近旁所发生的建筑工地悲剧,两个死者躺在铁棍和刚混合的混凝土下面。当时,他正在自己的后院里无忧无虑地吃着饭呢。收音机里接着传来杰克斯·布瑞尔的《别离开我》,那是唱给情人的歌,祈求不要离开他,又是几首似乎构成了点唱机经典歌曲之一,至少他在法语国家所了解的情况如此,通常就摆在右边那个好像不可触摸的区域的台架上(在这个地方,比如说在奥地利的音乐盒里,大多都排列着所谓的民间音乐,而在意大利的音乐盒里,有时是歌剧咏叹调和歌剧合唱,特别是《阿依达》和《纳布科》里的犯人合唱)。但现在非常少见的是,这位旅行者继续思考着,这时那个比利时歌手唱的圣歌,从深处冒出来,几乎不成腔调,毫无保留,随心所欲——“我说这些,而且只对你!”——好像这样压根儿就不适合放置在公共场所的、投掷硬币操作的自动唱机——可是现在却来到这里,回响在这辆几乎空空如也的汽车里。汽车将要蜿蜒穿过一个海拔达到两千米的隘口,穿行在一片细雨蒙蒙的灰色无人地带。
洛格罗尼奥人行道上的瓷砖花样呈葡萄束和葡萄叶状。这座城市有一个专职的编年史作者,他在《里奥哈报》上每天也有一页专版。这里流淌的不是杜罗河,在它的上游是伊布罗河,并且不是绕着城外流去,而是穿城而过,像其他地方一样,对岸是新城。高高的雪檐团团围着这条大河,再看去时却是工业泡沫在浮上浮下。在河岸两边一座座高楼立面,蒙蒙细雨中,那些晾晒床单的绳子拍打着。尽管他也在索里亚看到过类似的情形,尽管洛格罗尼奥位于下面那个气候显然温和的葡萄种植平原上,在节日的灯光下显现为一座广阔而高雅的城市,也包括艾梵尼达和阿卡丹,然而,在想象着那片笼罩在冬日气氛中的居住区时,他突然感受到在那后面的麦西达高原上,有某种东西,犹如思乡的心情要攫取他似的。他在那里几乎还没有度过一夜和半天的时间。
第二天到了萨拉戈萨,位于东南部,离宽阔的伊布罗河河谷下面还很远,这里的人行道装饰呈现为突起的蛇形曲线,它们表现的是这条河的蜿蜒曲折,他这样心想着。在寻找市中心途中,经历了初次在西班牙已经习以为常的迷途之后,他的确觉得这是一座皇家之城,那个足球俱乐部的名称也名副其实。在这里,他似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外国报纸,犹如在任何一座国际都市里一样,每天都可以看到所有刚刚上映的电影,有些也许还是原声,到了周末,只要这一个皇家球队与另外那个来自马德里的皇家球队对阵时,也可以去看球赛——他行李里有只小望远镜——那个真正的埃米利奥·布特拉格诺(身着即使在烂泥里也还保持干净的运动服),人们曾经可能以为他在回答一个记者问他踢足球是不是一门艺术时这样说道:“是的,一个个瞬间。”在城市剧院里上演的是贝克特,看演出的观众就像在电影院售票处一样买票。在艺术博物馆里,他或许会驻足于戈雅的绘画前,可以同样获得那些开放的行动意识,如同在索里亚外围的寂静中一样,添加上这位画家感染给你的惬意的傲慢。戈雅在萨拉戈萨度过了他的学习时代。然而,唯独另外那个地方成为考虑的对象,那里羊群在新建筑旁的瓦砾坡上踩出了它们攀爬的图案;那里也有麻雀,尽管很高,可在风中垂直上下飞来飞去——他也许会怀念着它们。(有人曾经观察过,每天观看电视里的世界新闻时,不管是在东京还是在约翰内斯堡目睹的,人们可以信赖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就是麻雀吧:前面是那些政治家群像,或者烟雾缭绕的瓦砾,而背景就是麻雀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