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民 译
祷告完了,就起来,到门徒那里,见他们因为忧愁都睡着了。
——《路加福音》,22章45节
过去我只知道令人恐惧的疲倦。
过去是什么时候?
在童年,在所谓的大学时代,还有早恋的岁月,正是那时。某个圣诞子夜的弥撒中,这个孩子坐在亲属中间,在那个拥挤、炫目耀眼、环绕着熟悉的圣诞歌曲的教堂里,周围充斥着布和蜡的气味,突然感到伴随着痛苦重压的疲倦。
怎样的痛苦?
如同人们把疾病称作“可恨”或者“恶性”一样,这种疲倦也是一种可恨和恶性的痛苦。这种痛苦在于它让一切都走了样,不仅是周围环境——教堂的来访者成了紧紧挤在一起的毛毡和厚绒呢玩偶,祭坛,包括很远处熠熠发光的装饰成了拷问的场所,伴随着混乱的仪式和阐释者的套话——而且得了疲倦病的人,自己也变成了大象头的古怪形象,同样那么沉重,眼睛干涩,皮肤浮肿;被疲倦抽走了世界的物质,在这样的冬天世界里,下雪的空气中,人迹罕至,好像在夜晚星光下乘雪橇旅行,远远地走出村庄的边界,一个人,激动不已,而其他孩子渐渐消失在房子里:全然如此,寂静中,呼啸中,泛蓝的结冰道路上——“很吸引人”,人们这么谈论这种让人舒适的寒冷。但是现在,在教堂那里,这个被如同铁处女的疲倦所包围的人具有完全不同的寒冷感受,而且,这个孩子,也就是我,在礼拜中间央求着要回家,这首先就意味着“出去!”,而且破坏了亲属们同这个地区其他住户在一起共度时光的机会,因为风俗的逐渐消失,这样的机会本来就越来越稀少(又一次)。
你为什么(又一次)自责呢?
因为那时的疲倦本身已经和罪恶感联系在了一起,甚至因罪恶感而加重,成为急性疼痛。你又一次在集体中遭到拒绝:好像太阳穴上又箍上了一个钢带,从心脏里又抽了一次血;几十年之后,突然对这样的疲倦又一次感到羞耻;只是很奇怪,虽然后来一些家人批评了我,但是他们却从不……
那么这类似于大学时代那些疲倦吗?
不。再也没有了罪恶感。在阶梯教室里的疲倦随着课堂的进行反而让我变得反叛或具有反抗性。通常很少因为恶劣的空气和塞得满满的几百号学生,而是因为授课者没有抓住该传授的内容。我再也没遇到过像大学里那些教授和讲师们对自己的职责如此毫无感情的人;每个人,是的,每个银行职员在清点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钞票时,每个修路工人在上有烈日暴晒,下有焦油烘烤的酷热中工作时,都比他们显得更有生气。像那些脑袋里塞满了锯木屑的无上高贵者们,他们讲话的内容从未使他们的声音表现出(好老师讲述他的内容表现出的)惊叹、热忱、倾心、自问、敬仰、恼怒、愤慨和自己的无知,他们更多的是在不停地胡扯、抑扬顿挫地朗诵——当然不是荷马式的风格,而是以预先设置的审查的口吻——,至多其中用一种讥笑或对知情者阴险影射的口吻,而外面窗户前已经变绿、变蓝,继而变暗:听众的疲倦变成了不满,不满变成了恶意。又一次,如在童年时代,“出去!全都从这里滚出去!”到哪儿去呢?回家,像过去一样?但是那里,在出租小屋里,现在大学时代令人担心的是和父母一起住的时候所不知道的,一种不同的、新型的疲倦:在一间屋子里的疲倦,城市边缘,独自一人;那种“孤独疲倦”。
然而对这种疲倦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屋子里桌椅旁边不就是床吗?
睡觉作为出路是不可行的:起先那种疲倦在麻痹中发生作用,通常由于麻痹,小指头甚至都无法弯曲,眼睫毛也无法颤动;连呼吸似乎也陷入了停滞状态,整个人麻木得连内心深处都充斥着疲倦;但是当你向床迈出了那一步时,那么事情就发生了,在很快、类似昏厥地睡过去之后——对睡觉没有感觉——,第一次翻身醒来时就进入失眠状态,常常彻夜不眠,因为在屋子里,疲倦总是在傍晚袭来,随着暮色的降临。关于失眠,其他人叙述得够多了:它甚至最终决定了失眠者的世界图像,因而他无论如何也只能将生存看作是不幸,把每个行动看作是无意义,把所有的爱情看作是可笑的。失眠者躺在那里直到拂晓露出灰暗的光芒,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地狱的诅咒,超越了独自处于失眠地狱中的他,而是彻底误入迷途的、流落在错误星球上的人……
我也在失眠者的行列中(我是失眠者,一如既往,现在还是)。第一批鸟儿还在昏暗中,在早春:复活节常常就是那样——可是充满讽刺,现在却刺耳尖叫,冲进鸟窝似的小床上,“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教堂塔楼的大钟每一刻都要敲响,即使在最远处也能清楚地听得到,宣告又一个糟糕的日子来临。两只互相袭击的公猫一动不动,但却发出怒吼和尖叫,仿佛在我们世界的中心,那个残忍的家伙变得吵嚷和粗暴。一个女人所谓性感的呻吟或叫唤,在同样静止的空气中突然开始,就像正好在失眠者的脑袋上,摁下电钮,一台成批生产的机器转动起来,我们所有爱慕的面具突然都脱落了,表现出混乱不堪的自私自利(这里没有一对在相爱,而每个人都大声表示只爱自己),表现出卑鄙下流。失眠状态的片断心情——自然是那些顽固失眠者,我至少是这么理解他们的叙述,它们可能最终出现,组合成合情合理的东西。
但是你,你并不是个持续性失眠者:你现在也想要叙述失眠者的世界图像或者疲倦的世界图像吗?
在从疲倦的世界图像经由失眠的世界图像的必然道路上,或者更准确地说,采用复数的方式:我要叙述各种疲倦的不同世界图像。——比如说当年有一种疲倦就让人害怕,那可能是和女人一起产生的。不,这种疲倦不是产生的,而是出现的,是一个物理过程;裂变。我也从未单独遭遇过它,而是每次出现时都有那个女人,仿佛它就像天气骤变一样,从外面,从大气层,从空间而来的。那时我们躺着、站着或坐着,刚刚我们两个人还很自然地在一起,突然就决绝分开了。这样的时刻一直都是一个令人害怕的时刻,有时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就像骤然跌落时一样:“停下来!不!不!”但是于事无补;两人已经不可阻挡地分开了,各自进入到自己疲倦的巅峰,不是我们的,而是我这里的和你那里的。也可能疲倦在这种情况下只是麻木和陌生的另一个称呼而已——但对于压迫环境的压力来说,它算是符合事物的词语了。即使发生的地点可能只是个安装了空调的大型电影院:它变得既闷热又拥挤。座椅排成弧形。幕布已经泛黄褪色。当我们不经意间触碰了对方,每个人的手就都会像被可恶的电击震颤后分开了。“在那个……傍晚……一种灾难般的疲倦如晴天霹雳袭击了……阿波罗电影院。一对年轻人成了它的牺牲品,他们刚刚还肩并肩在一起,却被疲倦的冲击波弹射开。在这部所谓的谈情说爱的电影最后,互相再也不看一眼,再也不说一句话,就那么永远各走各的路了。”是的,这种制造分裂的疲倦分别给他们带来打击,使他们无力注视和无法开口;我恐怕永远都不能对她讲“我对你厌倦了”,甚至不能简单说出“厌倦!”这个词(或许是什么东西让我们从各自的痛苦深渊里解脱了,是共同的呼喊吧):这样的疲倦燃烧尽了我们的语言能力,我们的心灵。要是我们那时真的能走上分开的道路该多好!
不,那样的疲倦会让那些心照不宣的人必须在表面上待在一起,作为肉体。与此同时,便出现了这两个沉醉在疲倦魔鬼之中的人自己变得令人恐惧。
谁导致恐惧呢?
总是另一个人。那种方式的疲倦无法言表,始终必然如此,它迫使你采取暴力。它也许只是表现在眼神里,这眼神歪曲了另一个,并不仅仅作为人,而且是作为另一个性别:丑陋和可笑的女性或男性,带着这种已渗透到骨子里的女性步态,带着这种本性难移的男性做作。或者这种暴力隐蔽地发生在第三者身上,如同随手打死一只苍蝇,或者漫不经心地撕碎一朵花。也会出现人们自我折磨的情形:她去啃手指,而他去抓火焰;他用拳头打自己的脸,她就像个婴儿一样扑倒在地上,只是没有安全护垫。有时候,这样一个疲倦的人会突然袭击那个和他一起受到疲倦困扰的人,要把敌人(他或者她)赶跑,试着用结结巴巴的谩骂叫喊释放疲倦。这种成双成对的疲倦暴力毕竟还是摆脱疲倦的唯一出路;因为这样一来,通常至少会分道扬镳。或者疲倦让位于精疲力竭,在精疲力竭中人们终于可以重新喘口气,思考一下。然后一个人或许会回到另一个人身边,各自惊讶地盯着对方,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得颤抖,难以理解。由此接着可能又会出现判若两人的打量,但却是用全新的眼光:“我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电影院里,在街上,在桥上?”(人们又找回了把它表达出来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在一起,或者年轻的男人为年轻的女人,或者反过来。)就这点而言,也许这种笼罩两个年轻人的疲倦甚至还意味着一种转变:开始无所谓的热恋状态变得严肃认真了。没人想要因为对方刚刚做过的事而指责他;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睁开双眼,为了在共同相处时,在“将要”走在一起成为夫妻时不依赖于各个人的局限性,一种局限性,人们以往称之为“原罪的作用”,而今却成了我不知道怎么来称谓的东西。要是两人能够如愿以偿地摆脱这种疲倦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在对疲倦的认识中,像两个永远摆脱了灾难的人一样,之后一生一世——但愿如此!——相思相守,这样的疲倦就不会再袭击他们了,但愿如此!然后他们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另一些东西——相对那种疲倦,没有那么令人不解,那么令人恐惧,那么令人惊羡——出现在他们中间:日常事务,鸡毛蒜皮,习惯。
但是这种制造分离的疲倦难道只发生在男人和女人身上吗?而不会也发生在朋友之间吗?
不。每次在和朋友的相处中我所感觉到的疲倦,绝对不是灾难。我把它当成事物的过程来经历。我们终归只是暂时在一起,这段时间之后每个人又会各走各的路,意识到这种友谊也不过出现在一段无声无息的时刻之后。朋友间的疲倦是没有危险的——相反在年轻的、常常还交往不久的伴侣中间存在危险。和友谊不同,在爱情中——或者那种称作充满自信和完美无缺的感觉?——疲倦的突然爆发会让一切遭遇危险。失去了魅力;对方图像的线条一下子消失了;他、她在那恐怖的一刹那间再也产生不了图像;之前的图像只是海市蜃楼:这样可能转瞬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可怕的是,往往一个人本身因此也好像完蛋了;你会觉得自己这么可恶,或者,是的:和另一个人一样毫无价值,但你刚才还能感觉到对方代表了一种生存方式(“一心一意”);你想要自己,如同那该死的对方,立刻被废除或者弄走;甚至一个人周围的东西都分崩离析为毫无价值的废物(“如同快车疲惫不堪、年久失修地从旁边飘过”——回忆起一位朋友写的诗行):那些成双成对的疲倦有被瞎扯为生存疲倦的危险,超越一个人本身的疲倦,宇宙的疲倦,树上耷拉的树叶的疲倦,突然好像流动不畅的河流的疲倦,慢慢褪色的天空的疲倦。——然而,这种情形常常只会发生在女人和男人单独在一起时,因而我多年来回避所有持续较长时间的“大眼瞪小眼”的情形(尽管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说这是一个懦弱的办法)。
现在是提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的时候了:难道你所叙述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恶性的疲倦并不只是出于义务的意识——因为这些疲倦属于你的主题——,所以也如同我所感觉到的,慢慢腾腾,没完没了,极其过分——粗暴的疲倦的故事即便不是虚构的,但也过分夸张——也是出于敷衍塞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