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弄了一只鹅, 昨天炖了半夜,等你妈回来让她给你热热,你要是会你自己热也行。”
早上九点, 何雨刚打开家门就看见于桥西端了一口锅往自己家里钻。
“谁妈呀?”少女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她几乎一夜没睡,脸色都不如平时了。
“啊?”
于桥西好歹还记得把锅放在了餐桌上, 她转身打量着“何默默”。
“雨?怎么还是你啊?你们不是今天就换回来了吗?”
“没有。”
说起这个, 何雨还是气的一阵眩晕。
“这个时间定成了‘1’了,没变成0,我们俩没换回来?”
“那何默默呢?”
“上班去了。”
于桥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看着何雨, 她皱起了眉头:“前面不是挺好的么, 是时间又增了?”
“不是增了, 就是到了‘1’但是定住不动了。”
何雨确定自己并没有听到“倒车”的声音, 可这个倒计时就停在了这。
“那怎么办?你们家默默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她没研究出里面的道道儿?”
“没有。”女儿的惊讶也装不出来, 何雨可以确定她也没想到她俩没换回来。
“那咋整啊?”
听于桥西这么问,何雨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说:“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你说, 会不会你俩就换不回来了?”于桥西提出了一个可能,“你说的那个倒计时的玩意儿说不定就是骗你们的, 你们俩根本就这样了,那你咋办呢?”
何雨瞪于桥西:“不可能!”
于桥西也瞪她:“怎么不可能?”
何雨急了:“说了肯定能换回来就肯定能换回来,你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能不能帮我想辙了?不能了你就赶紧走!”
她这样,于桥西干脆把一只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踩在了椅子上,坐成了一团:“我不走。要是你俩换不回来咋办?默默去考个啥成人高考, 读大学,你呢……没事儿,你好歹现在年轻貌美的,身边还有那么多小孩儿,你找个可心儿的……”
何雨拿起早上女儿留在桌上的煎鸡蛋塞进了于桥西的嘴里:“你这嘴可积点儿德吧,好歹是个大人,我对着一帮还读书的小孩儿流口水我是得多贱呢?”
为什么没换回来呢?
站在柜台前面,何默默的心里有点尴尬,昨天她下班的时候明明很郑重地跟店长阿姨道别了,结果今天她又来了。
女孩儿的仪式感没有告诉别人,但是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很……赶紧忘了赶紧忘了。
“何姐,现在看你这个月的销量是咱店里第一,跟小程差了两万的销售额,差距不大呀。”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各种统计数据已经可以看个大概。
左心店长对着电脑看了一会儿,说:“高新店那边儿估计这个月是销售冠军了,她们店里有个小姑娘卖的可真猛。”
她这个话是故意对“何雨”说的,显然是希望自己家的金牌销售要看见别人的成绩,奋起直追,带着她们整个门店的业绩一起飞。
店长走开了,何默默趁着没有顾客进来的间隙,看了一眼左手的手腕。
上面的数字是“1”。
“你是觉得我们的沟通还不够吗?”何默默昨晚就想到了这么一个可能,数学中有个概念是“无限趋近”,意味无限趋近而又并不重合,在这个倒计时器的问题上,无论之前的数字怎么变化,本质上她们母女两个人互换身体的状态是不变的,可是“0”不一样,“0”意味着改变,也就是说数字现在依然是“1”,其实并不意味着“只剩一天”,而是意味着“她们通过量的积累已经无限趋近于能够换回来,却换不回来,所以表示为不是‘0’又接近‘0’的‘1’”。
这种猜测还需要印证。
但是何默默认为方向是不会错的。
她们母女俩想换回来,要做的就是真正产生一场质变,让“0”到来。
何默默下意识绷起了嘴,又放松了下来。
她不敢了。
那天晚上,妈妈真的好疼啊。
何默默想起来就下意识有些紧张,她确实渴望和妈妈沟通和交流,她以为自己能做到一往无前,可她根本做不到,这其中的心情与其说是挫败,不如说何默默因为自觉伤害到了妈妈而后怕,她后悔于自己自以为是的执著。
就好像她在发掘一个宝藏,镐头挥动的每一下她都很坚定,可她没从没想过宝藏里里不是黄金而是玻璃,在打开的那一刻,全部在她面前崩碎,一切都发生的突如其来,她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顷刻间智慧退败,理智消散,感性躲藏……只剩一个空空的大脑。
“您好,欢迎光临,我们有新到的初夏款式,要不要来试试?”
“您想要一条裙子?是想出去玩儿还是通勤?”
“我们有新到的半袖衬衣裙,还有半身裙,这条蓝色的很适合您冷白色的皮肤……”
等在更衣室门口的时候,何默默的大脑依然在飞速运转。
她得想出一个办法,昨天妈妈真的吓坏了。
“这件衣服的收腰非常贴合您的身材,正面显得您皮肤干净,气质文静,从背面看也非常好看,您要不要试试搭一件短外套?”
妈妈音乐的这条线停下来,还有什么呢?姥姥么?会让妈妈再打开一点内心吗?
在心里问着自己,何默默帮助顾客穿上了外套。
于桥西的到来并没有缓解何雨内心的焦虑,相反,她一语道破了何雨现在最害怕的情景,要是一直换不回来……
默默还有什么秘密没说么?
双手撑在拖把杆儿上,何雨看向角落里的吉他。
从那天被放在那儿之后,她再没有在女儿的面前靠近它。
“宝儿,你说,我女儿是不是就特别想听我弹着你唱歌?她的心里就有这么一根刺儿是不是?”
吉他当然不会回答她。
何雨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说:
“我一抱着你我就想起来我当初跟我爸说的话了……宝儿,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爸,连我自己也对不起,可我得换回来,不然我就是对不起我女儿了。”
“要是真因为我这个心结,我们母女俩换不回来……”
何雨突然觉得无比的疲惫,从凌晨到现在,有东西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上。
她把拖把杆儿靠在了沙发背上,自己坐在了沙发里。
“宝儿,我一直没跟你说,我回学校读书,刚两个月,我就认识了对面那本科大学里的一个男的,他叫李东维,我都忘了我俩怎么认识的了,认识俩月他跟我说他喜欢我,我呢,也喜欢他。我那时候想,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也挺好,我结婚,生孩子,不唱歌也不是过不下去,能活下去就行。有一段时间我过得挺好的,好得我觉得我把你忘了,后来,我就真把你忘了……现在回想一下,不是我忘了你,是你,是音乐,你们把我忘了,你们不需要我这个逃跑的人了。”
正午的阳光从南边热热烈烈地照进来,照着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儿,吉他在的地方也被亮了起来。
何雨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没有了何雨,吉他还是吉他,音乐还是音乐,你们不要我了,你们不需要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她越来越糟糕,她沉在生活里,从里到外浑身是烂泥,没有一个地方能让音符在上面跳,这样的人你们不需要。其实我昨天写了首歌,就像我十几岁的时候那样,谱子就在脑子里,歌词随口就来,我唱完了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其实不好……说真的,我讨厌我现在这个样儿,我们应该是彼此都忘了,你们忘了我,我也忘了你们,就该这样儿,结果不是,我想起了你们,我也想起来,你们不要我……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她说话的语气很慢,很慢,慢得不像是平常的何雨,像是每个字儿都是从身体里面掏出来的,她掏完了还得放回去。
“可我女儿想听……”
何雨站了起来,走到了吉他的旁边。
拖鞋停在一边。
穿着T恤短裤的身子微微下折,她张开双手,又把手收回来,最后打开了琴箱。
“你能不能,陪我哄我女儿一次?就假装……假装当年的那个何雨,她一帆风顺到了今天,她签了公司,出了唱片,很多人都知道她,找了个妥帖的人结婚,有了个特别好的孩子叫何默默,她想哄她女儿,给她唱首歌。”
说完,何雨的喉咙里吞了一下,是沉沉的积年的苦涩。
“好不好?就假装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下一秒,何雨把琴箱盖子关了回去。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了拖把那儿继续拖地,拖把有点干了。
有水滴在地上,又被匀匀地推开,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何默默从公交车上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
走到菜市场,她买了一点小油菜和几个馒头,妈妈发消息说于桥西阿姨送了炖大鹅来家里,再弄个青菜买个馒头就能吃饭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的人是“时女士”,时新月的妈妈。
“喂?那个……何默默她妈妈是吧?那个,我想问一下,你们明天有安排么?我寻思带两个孩子去海洋公园玩儿,你们要是没安排,那咱们就一起,那个……你们要是有事儿就算了,要不后天也行……”
时招娣说话的语气里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
何默默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家的阳台,说:“可以的,没问题,我明天要上班,让默默上午过去,我下午四点就能过去。”
“哎呀,你还得上班啊,这太麻烦你了。”
“没有。”
何雨在家里热着那个炖大鹅,听见女儿回来了,她探头看厨房外面。
“妈,时阿姨找我约好了,明天你和时新月一起去海洋公园。”
何雨瞪大了眼:“我?海洋公园?”
实际年龄四十一岁的何雨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和时新月的妈妈一起带着时新月去玩儿,那跟小姑娘有两个妈区别不大。
于是第二天早上,一起出现在游乐场门口的,还有背着书包打着哈欠的林颂雪。
“昨天电话里你跟我说卡着‘1’是什么意思?”
不是为了这个,林颂雪是不可能在五一假期的时候来海洋公园的。
“就是卡了呗,我在想怎么能整成了,今天玩儿完了默默也来了,我跟你细说。”
说完,何雨对着时新月母女挥挥手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