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照亮这个家的夜晚, 何雨累了,她长叹一口气:
“这吉他的事儿别再说了,何默默, 妈妈以前是一步一步地走错了路, 你这不是揪着你妈的……那啥,黑历史不放么?你妈我确实喜欢过唱歌, 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个梦呢?唱歌跳舞画画当科学家, 有几个人后来能做到的?难道你也要把这事儿搬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也再懊悔一通?有必要么?”
她在房间里左右看看,拿起了放在角落里的琴盒。
“默默,妈妈这事儿能教你的不多, 反正就两条, 第一, 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第二, 别以为什么事儿过了两年还跟从前一样, 要做什么绝对不能拖。”
说话的时候,何雨已经拿起了吉他。
何默默走过来拉住了吉他下半部分。
“妈, 我小时候喜欢过阿笠博士, 每次玩过家家我都想演阿笠博士, 我希望能变成一个像他一样的发明家,后来我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能让大人变成小孩儿的药, 所以柯南的故事都是假的,阿笠博士也不存在,我一度很羞愧, 也不愿意再看柯南……这些才是你说的小时候想要唱歌跳舞画画当科学家,您对音乐也是这样的吗?”
她抓住吉他,把它的背面展现在了何雨的面前。
那个大大的“雨”字还在上面。
谭大叔说这把吉他叫“红雨”。
何雨看着那个字, 她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复杂到何默默无法完全理解。
仿佛是要哭出来了,又仿佛是在看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
何默默也很难过,她今天想了很久,终于有一种方式理解了妈妈放弃音乐的心情,那就是她不再学物理,不在去想宏观与微观,不再去观察人世间存在的各种变化,她强迫自己忘掉学过的所有定律,变成了一个甘于无知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从此天上落下雨和雪,太空中新的星星明亮或消亡,都与她毫无关系。
这大概就是她妈妈所经历的痛苦。
“妈妈,我……我以前是这么以为的,在看见这把吉他之前,你说起摇滚乐的那次,我以为你只是很简单地喜欢音乐而已,可是我发现不是,我说这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告诉我这是死了的一部分,这……这不应该是这样。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的一部分死了,这太痛苦了。”
何雨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痛苦?没有,默默,死了就不疼了,妈妈跟你说明白,是怕这天数再往上涨,真的,都已经结束了。”
何默默微微垂着眼睛,看着吉他的弦,她倔强地说:“没有结束。”
“我说了!都结束了!都完了!没了!”
属于女孩儿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近乎于一种嘶吼。
何雨在这一个短暂的瞬间,在本属于女儿的声音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当初。
可她终究不再是那个会嚎啕大哭也会勇往直前的年纪了。
于是她冷静了下来。
“默默,到底想让妈妈干什么,你直说吧,我也已经四十一了,你是想让妈妈重新去参加什么超级女声?去选秀?去唱唱跳跳?”
房间里很安静,面对妈妈的质问,何默默很安静,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妈妈,看了好一会儿,她说:“没有……妈妈,我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唱歌。”
“好,唱歌是吧?”何雨抱起了那把吉他,“我给你唱,行了呗?”
看着妈妈抬手就要弹吉他,何默默小声说:“要插电的……”
何雨:“……那我不弹了。”
何默默:“我买音箱了。”
何雨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从餐桌下面抽出了一个电吉他用的音箱。
这是何默默在琴行老板那儿买的,她还搞明白了应该怎么连接。
看着女儿有模有样地要给插好电的音箱连上吉他,何雨都不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
“你这手指头这么细,弹吉他肯定手疼。”
一切都准备好,她又对何默默这么说,说的实话她虽然抱着吉他,却不肯看吉他一眼。
何默默:“琴行老板送了我一盒拨片。”
何雨:“……”
她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边,说:“吉他换了的弦你也调好了是吧?”
何默默点头:“嗯,都弄好了。”
何雨把吉他音箱的声音调到几乎最低。
她没用拨片,手指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下。
何默默的手指自然不是她的,很僵硬。
一声轻响从音箱里传了出来。
何雨笑了一下。
“默默,来,你点歌吧,想听什么?”
何默默规规矩矩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双手放在腿上,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她说:
“我想听妈妈写的歌。”
“谁告诉你我写歌的?你姥姥?”
何默默摇头:“妈妈,即使是现在,还有很多人记得你的故事,我带着吉他去姥姥家门口的琴行,琴行里的伯伯都知道。”
何雨准备拨弦的手松了一下。
她终究没有对女儿的话表示什么,反驳或者肯定。
“行吧。”她只这样说。
吉他的弦被拨弄了几下一下,是很迟滞的声音,大概应该有一点点的欢快。
“那天蝉鸣好,水天自相照,我笑着追光走,跌进了下水道……”
眼泪落在了拨弄琴弦的手上。
一滴,又一滴。
一句歌词之后,再出口的只有呜咽。
“大树……”
何雨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默默,妈妈唱不了,你别逼妈妈了好不好,妈妈唱不了……”
何默默也在哭,从歌词的第一个字出来,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好像不是她要哭,而是她所在的这具身体,她知道自己的灵魂有多疼。
“默默,对不起,妈妈唱不了,妈妈……妈妈真的唱不了。”
“妈!不唱了,对不起,妈妈,妈妈对不起!”
为了抱住自己的妈妈,何默默跪在了地上。
“妈妈,对不起,是我错了。”
几分钟后,被母女两个人夹在中间的吉他被小心地放在了琴盒里,何默默的心里充满了歉意和后悔,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生出了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做的想法。
至少那样,妈妈不会哭。
何雨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坐在沙发上,用手挡住了眼睛。
“哈……”她笑了一声,“默默,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太弱了?”
“没有,对不起,妈妈是我没想好,我……”
“不是。”何雨摆了摆另一只手制止了女儿的道歉。
她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默默,你眼里你喜欢的事儿都是好的,你喜欢物理,你就一个劲儿地学物理,你觉得游戏好玩儿,你就玩玩儿游戏,一颗心干净得像块儿刚擦完的玻璃,你妈我呢……你妈我……没了这个劲儿了。”
何雨皱了一下眉头,仿佛身体的某处又在疼痛。
和女儿谈自己过去的梦想,还是失败的梦想,真的是一件特别令人难堪的事,难堪之外,还有想要倾诉的渴望。
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说:
“你姥爷去世之前,我跑去上海一个专门培养歌星的学校,现在那种东西少见了,以前挺多的,收钱,然后说是教你怎么包装自己,你妈我在那些人里头算是长得好看又能写会唱的,很多人都很看好我,但是我等了半年,等着我那些同学一个个被经纪公司领走了,还是没人要我……我着急了,这时候有个做音乐的公司联系我,我就打算签约,这个时候,你姥爷去世了。等我再回上海,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唱片公司电话里跟我说让我别着急,处理好家事再回去,其实他们早就不想签我了。我不想再回学校等了,你猜我干了什么?”
她是笑着看向何默默的,就仿佛是问何默默“你猜妈妈晚饭做了什么”。
其实她谈论的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晦涩的一段,这一段,她没有告诉过谁,李东维甚至不知道她写过歌唱过歌,于桥西以为她是在上海等不到机会心冷了,她妈呢,只心疼她学音乐买乐器和唱片花掉的钱。
“我……我……我拿了二十万,给了那个学校的老师,我说越快越好,我想当歌手,我不想等了。”
坐在一旁的何默默一把抓住了自己妈妈的手。
“我那时候特别自信,你姥爷去世了,我对着他的墓发了誓,我一定要让别人听见我给他写的歌,我把那首歌唱给了别人听,很多人都觉得很不错,他们都认为我能成为歌手然后一炮而红,我也这么认为的,我是带着这种膨胀的想法再次去上海的,结果我去了之后就是砸钱办事儿……哈,狗屁的发誓。现在你来看这件事儿,是不是觉得你妈我特别傻?”
“没有。”
“得了,你妈我都觉得傻……傻逼透顶!”
何雨抬起手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被女儿拦下了,这才想起现在这张脸是女儿的,她又放下了手。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永远不要成为她的样子,她女儿的梦想,就应该永远剔透而干净下去。
她的女儿不会知道这份期待有多么的沉重而无奈。
她又笑了一下,仿佛是想起了一个好笑的笑话:
“过了一个月,那个老师没找我,警察找到了我,那个明星学校涉嫌诈骗……最后我的二十万变成了三万。”
女儿惊诧而悲痛地看着自己,以“何雨”的眼睛,让何雨瞬间想起了那时的自己。
“我写不了歌,也不想再唱歌,那是第二次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爱的东西,会突然地离开,不打招呼。”
第一次是父亲的去世,第二次是音乐,第三次……
“默默啊,妈妈能说的都说了。”被哭泣的女儿拥抱在怀里,何雨用商量的语气说,“咱们这是沟通了呀,你可千万别让天数增加了。”
眼泪流进了嘴里,何默默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残忍过头。
几天前她还对林颂雪说可以忘记,可以不再去想,可以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却一心追索着妈妈的故事,忘了自己的妈妈是以多大的勇气一次次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对不起妈妈,是我太任性了,我不会再问了,您忘了吧,您都忘了吧。”
越过女儿的肩何雨抬起了右手,她看着那只手。
这不是她弹吉他的那只手。
“不哭了,妈妈都说了,这也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她安慰自己的女儿。
“妈妈,对不起,我不会再任性了。”
何默默哭着对自己的妈妈下了这样的保证。
早上五点,被摆在角落里的吉他箱被人小心地打开。
“宝儿,对不起啊。”
在即将触碰到弦的瞬间,手又收了回去。
那个人蹲在那儿,借着一点点黯淡地微光看着自己昔日的伙伴。
她蹲了很久,久到天光一点点变得明亮,久到泪水自然蒸发在空气里。
充满了探究、痛苦、回忆和歉意的夜晚终于结束了。
“手表”上的数字没有增加。
随着最后这点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它变成了“3”,变成了“2”,变成了“1”。
“默默,变成0了咱俩就变回去了对吧?”
“对的。”
何默默整理自己这些天工作的记录,见了几个老顾客、发展了几个新顾客什么的。
明天就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那一天,数字会变成“0”,她们会各归原位。
“晚上我回来咱们出去吃顿火锅吧。”何雨对女儿说。
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沉重,何雨也很后悔,她那天的样子是把女儿吓着了。
何默默点头说:“好。”
这一天同学们几乎都无心学习,即将到来的三天小假期撩动着所有人的心。
物理老师试图侵占一节音乐课讲题,发现同学们的心都飞出去了,甩了甩教案又走了。
两分钟后,音乐老师踩着上课铃声进了教室。
“今天我们找同学起来唱歌好不好?”
“好!”高一(2)班的同学们激动了。
音乐老师拿出了一个红色的丝绸手帕:“我们玩儿击鼓传花,传到了谁谁唱歌,怎么样?”
“好!”
第二轮,手帕传到了何雨的面前,她本来在走神儿,反应慢了,想要递出去,却被时新月挡了回来。
老师敲讲台的声音停下了。
“何默默?!太好了,老师还没听过你独唱呢。”
何雨站了起来。
她看看手帕,再看看这些同学,时新月,盖欢欢……这些小孩儿都挺有意思的,比她以为的还有意思,他们有着被大人忽视的脆弱,也有被忽视的勇敢和担当。
希望这些小孩儿以后不会记得“何默默”曾经不太像话了那么一段时间。
“老师,唱什么歌都可以吗?”
“都行啊。”老师笑着,显然,要放假了她也很开心。
“那我唱一首歌,送给同学们,这首歌的名字叫《你们不曾认识我》”
陌生的歌名让同学们更激动了。
“我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笑过哭过看过,我在这里,以另一个人的名义,她的光环让我很疲惫,她的故事让我心欢喜,我在她的故事里,看见别人伸出手……很高心,你们不曾认识我。”
啊,唱完了。
可惜没有吉他,不然中间应该有几段炫技的。
何雨在唱完歌的这一刻只有一个感觉,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时新月,咱们算是朋友了吧?”她问自己这个同桌。
刘海被别在了头顶的女孩儿转头看她。
有些害羞,但是点了点头。
“嘿嘿。”何雨笑了,她这段日子也不算什么都没干,林颂雪跟默默之间的隔阂算是破了,李秦熙这个默默小时候的朋友也算是相认了,再加上时新月……她是不是说过帮默默交朋友啊,这算是了吧?
晚上放学的时候林颂雪跟何雨一起走的。
“什么都别想,你好好让自己长大,知道吗?”
何默默这么对这个飒爽又气派的小姑娘说,当然,她不会忘了自己总有一天要让这小姑娘的爸爸付出代价。
林颂雪看了看她:“你们要换回来了?”
“嗯,明天。”
林颂雪又低下了头。
“我知道了……其实你,也挺可爱的。如果你真的和我们一样大,我觉得你也是会是个挺好的朋友。”
哎哟,从这小姑娘嘴里听一句好听的可真不容易啊,何雨“嘿嘿”笑了一声。
“怎么?舍不得我呀?别担心,以后晚上还可以来玩儿,我还给你做炸酱面吃。”
“没有舍不得。”
“嘴硬,哈哈哈。”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母女俩按照约定好的吃了一顿火锅,何默默准备的材料,电磁炉里滚水沸腾。
“默默,妈妈这段时间很多事儿没做好,反倒是让你教了一堆道理,你放心,妈妈明白了,以后会让自己过得更好。”
“妈妈,对不起,我任性了。”何默默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
“哪儿有啊?我家默默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妈妈想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样,你都是最好的孩子,不是因为我家默默是全校第一,是因为我家默默正直、善良、勇敢……你每一条都比妈妈好。”
这是一个适合恳谈和总结的夜晚。
吃完火锅已经快要十二点了,何雨拉住了女儿的手。
“明天我就去看门面,默默你放心,妈妈一定变得更好。其实这个交换,一开始妈妈是有点儿埋怨的,现在妈妈也很高兴,这么一换身体,咱母女俩都更了解对方了。”
“妈妈,谢谢你,我很爱你……我也希望您知道,不管您是什么样子我都爱您,不光因为您是我妈妈,因为您是您,何雨是何雨,有光辉过的、黯淡过的人生,有为梦想努力过,有为爱的人付出过,这些经历了组成了一个我最爱的人,她的我的妈妈。”
成为妈妈这件事让何默默变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更善于表达了。
何雨在那一瞬间眼眶发热,她笑着拍拍女儿的手:
“妈妈明白。”
十二点到了。
何雨闭上眼睛又睁开。
她依然是“何默默”。
手表上的数字停在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