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雪回家了, 她的鞋子都湿透了,是穿着何家的一双拖鞋回家的,还穿了一条何雨的裙子。
她走的时候神情平淡, 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其实是主动要求回家的, 在那句“忘记”之后,她的语言和举止都变得乖顺, 她爸爸打开了门, 她直接走了出去。
家里只剩了三个人,馄饨还是要吃的,何雨在厨房里调馅儿, 何默默要去看书, 于桥西拦住了她。
“你们两个孩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
“阿姨, 您不是说让我们忘了吗?”
于桥西瞪着眼看着何默默的表情:“我觉得你们跟我说的是两个意思。”
何默默回了她一个很浅的微笑。
“我明白您和我妈的意思了, 一个人在成年之后有很多责任, 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应该接受保护, 抛下负担然后让自己更轻松地往前走。”
“啊,对呀……”于桥西眨眨眼, 这话没错, 可她总觉得怪怪的。
很怪……
何默默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腕儿上的“表”, 走到了厨房的门口:“妈妈,上面只剩‘6’了。”
也就是说,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下一个周末,也就是五一小假期的时候, 她们就能换回来了。
“默默啊,妈妈这次没让姓林的道歉,但是妈妈会一直想办法。”说话的时候何雨往肉馅儿里倒了一点酱油, 话题已经转了方向“你能吃几个馄饨啊?”
“……二十……五个。”何默默摸了一下肚子,她有点儿饿了。
何雨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她从知道了之后就已经决定了要跟这件事杠到底,首先她要先赚一些钱,然后去查林颂雪的各种活动记录,想办法找到那些真正的作者,一定有人像默默一样,是在不能拒绝的情况下勉强答应的,她要说服他们和他们的家长……
心里在想着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何雨的脸上是微笑的。
“二十五,你今天这是饿了呢,一会儿吃完饭,你好好洗个澡再学习。”
天暗下来了,于桥西从客厅走过来,随手打开了灯。
灯光照下来,每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轻松,仿佛整件事已经结束了。
“五天……”早自习的时候,何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要是换回来了她得在一两个月内把店张罗着开起来,看地方,确定进货商……
开店这种事儿在最初设想的时候是很有趣的。
会让人上瘾的有趣。
何雨放任自己想了十分钟,然后低头继续去啃英语单词,除了英语她还想学学语文,再学学政治……等着跟女儿换回来了,她也可以搬着女儿以前的书来看,从前觉得自己学历不好就不好吧,现在,何雨觉得那姓林的一副研究生以上学历的精英姿态让她极为不舒服,想要跟这样的人杠,不多长点儿见识那是肯定不行的。
学一会儿,想一会儿,再学一会儿……下了早自习,何雨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面包,这是她昨天买菜的时候顺便买的,早上赶着来上学的时候发现面包和牛奶在桌子上她就直接装在了书包里。
“我买的是三明治吗?”
看着面包里夹着炒鸡蛋和菜叶子,何雨有些茫然,她把上面这层面包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馅儿”。
鸡蛋是和肉馅儿一起炒的,肉馅儿……是她昨天晚上包馄饨剩的。
“嘿,默默她又早早起来学习,还知道给妈妈做早饭了。”
一个女儿爱心三明治,一包牛奶,何雨开开心心地吃,品得像是在吃满汉全席,她同桌进来坐下的时候,她才吃了一半儿。
唉?同桌?
何雨抬头瞪眼,看见了时新月。
“你……身上伤都好了?”
“嗯。”
时新月点点头,察觉到何雨还在看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一下头顶:“是不是这样不好看?”
从前时新月总是有个厚刘海,现在大概是因为额头上贴着纱布,她的刘海被发夹固定在了头顶,露出额头。
有点圆乎乎的……这样显得时新月的整张脸都比从前圆了。
“好看!”何雨连忙说。“你以后就把头发梳上去吧,多好看啊!”
“真的吗?”
时新月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但是看着“何默默”的表情,她笑了。
女孩儿的变化当然不止何默默一个人发现了,吃完早饭回教室的同学们路过了这儿都要看一眼,仿佛从前长了颗蘑菇的地方,现在开出了花。
“时新月,你把头发梳起来好看的呀!”何默默还记得说话的这个女孩儿,她从前叫时新月是“格格”,说话也挺不客气,现在倒是显得比从前可爱了。
时新月很不好意思,抬起手似乎想把头发拉下来一点挡住脸,被那个女孩儿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你这个额头早就应该露出来,就是你这个发夹这么弄不好看,你等等。”
女孩儿走回自己的座位,很快又走了回来,她的手上是一个小的抓夹。
“你刘海不够长,这样看起来很乱,我帮你弄一下。”
“不用了……”时新月想躲开,她的手却被另一个人握住了,是“何默默”。
“别担心,我也觉得抓起来会更好看,让她给你弄弄看看。”
于是,时新月僵坐在位置上不动,任由那个女孩儿摘掉了她头上的夹脑袋的铁发夹。
“时新月,你头发好软啊,手感特别像小猫。”
女孩儿一边给她弄头发,一边说,何雨看着她的表情甚至有点陶醉的样子,不由得怀疑对方是真的把时新月当成猫猫来撸了。
灵巧的手指一点点抓着刘海部分的头发,一捏,一绕,一夹,最后时新月的刘海被小抓夹固定在了头顶。
“可爱,时新月你特别像个小猫咪。”把同学当猫一样撸了一下的女孩儿笑容满面。
时新月下意识看向“何默默”,又看到了另一张笑脸。
“这样好看,特别精神,还可爱。”何默默说,这样的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时新月确实有点儿像只小猫。
何雨小时候见过跟狗打架的猫,明明平常是个喵喵叫跟人讨食的小可爱,又比狗小很多,却能一爪子拍在大狗的眼睛上,还能会用牙去咬。
“确实有点像猫,老虎的师父。”
她又补充了一句。
时新月抬起手,似乎想要挡头,又好像害羞地想要挡脸,最后她都没有,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时新月,你这样……”买了个卷饼回来的贝子明看着自己的前座想要发表自己的高论,却突然发现自己被周围很多人在瞪着。
他噎了一下,继续说:“也挡不着我看黑板……盖欢欢你看我干什么呀?”
盖欢欢没回答自己同桌的问题,她戳了一下“何默默”,说:“何默默,之前那件事,已经合并了。”
何雨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盖欢欢说的是她当初被袭胸的事情。
在之后那个流氓被确认了是逃犯,铁定要坐牢,盖欢欢完全可以不再提这件事,所以那之后何雨也再没跟盖欢欢说去告诉家长和报警。
显然盖欢欢并没有那么做。
她选择了一条不沉默、不轻松,在一些人眼里过分正确的路。
“你……”何雨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变成孩子的这段时间里,这些孩子总是比她想象中更加坚定和坚强。
“我想过了,这种事情以后还会发生。”盖欢欢用咬了一下嘴唇,“如果将来有一天,有另一个人告诉我,她也经历了这些,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不用怕。”
“到时候我会是很很厉害那种样子,就像你一样。”这是她在几秒钟之后补充的。
“真好,你太好了。”何雨想夸奖自己眼前的女孩儿真是一个太好的孩子,好在还记得自己现在是自己的女儿。
“你已经很好了,真的。”
今天,大概是一个很适合女孩儿们露出笑容的一天,她们都在笑。
笑得像是小猫,像是初春将要绽放的花,又像是像是迸溅出的铁水,像是不肯倒下的、不肯被遮挡的、不肯就此沉默的一切。
商场里,何默默也在笑,不过她笑得有点僵硬。
“你觉得这件衣服我买给我女儿是不是挺好看?”萧老师拿着一件衣服在自己的身上比了一下,“她比我还白一点……”
“可以的,萧老师。”
“嗯,我觉得最小码就可以,最近我女儿又瘦了……麻烦你帮我包起来。”
“好,老师,我给你算个折扣吧。”
“好呀,太谢谢了。”
花钱买了一件衣服,萧老师仿佛长出了一口气似的,站在柜台前面,她说:“我能再试两件吗?”
何默默眨了一下眼睛,说:“当然可以。”
“前天啊,何默默来找我了,何默默的家长,最近默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真正的何默默终于明白了,老师第一件衣服是买衣服,后面的“试衣服”其实是“谈谈”的同义词。
“她最近还好。”真正的何默默挺好的,现在的“何默默”也开始好好学习,所以都还好,没问题。
萧清荷老师摇摇头,说:“默默家长,你不要想得这么简单,孩子的教育是不能想当然的,有很多问题是需要我们当家长的自己去发现,青春期是一个很关键的阶段,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不注意和孩子的沟通,孩子很可能很快就拒绝和我们沟通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的脸上有些无奈。
“你别看我自己是个当老师的,我也犯了这样的错误,现在我也觉得我女儿不愿意跟我交流了。”
“萧老师,我会注意的。”何默默这句话说得很慎重,“沟通”这件事比她从前以为的要重要太多了。
“嗯……”萧老师转身看了“何雨”一眼,说,“看看你现在,我真想不出来你以前的样子,那时候笑笑和她同学去看你演出,我去找她,就看你在舞台上抱着吉他又蹦又跳……一转眼都二十年了,笑笑都结婚多少年了……她结婚之前我家收拾房子,我还看见你的签名照来着,后来看见你才觉得你眼熟,问了名字才对上了。”
萧老师说的笑笑是她的女儿。
舞台,吉他?
放在腿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何默默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她抓到了很重要的一样东西,只是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很多人认为它不存在。
“老师,从前的事您还记得呀?”
“人老了,总是能想起来以前的事儿,没什么,你跟我说了别告诉默默,我也没告诉她。”
已经退休的老教师笑容和蔼,她也没想到,自己为这对母女各自保存了一个“秘密”。
几分钟后,她离开了商场,只带走了最初给女儿买的那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