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扶着女儿刚进家门就听见了她咳嗽的声音。
“你的感冒吃药了吗?”
“嗯。”何默默清了清嗓子, “我吃过药了,就是咳,然后有点累, 没别的感觉。”
“吃了药还咳本来就说明你这没对症呢。”都换了衣服换了鞋, 何雨先张罗着两个人先把头发给擦了,“何默默”还好, 是一头短发, 毛巾里拱一拱就干了,“何雨”的长发现在都成了小小的卷儿,何雨拿了大毛巾一点点擦。
“头发干了你就去洗个澡。”
放下毛巾走到女儿的身边想摸摸她的头, 先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试了一下, 又夹在了自己的腋窝里, “我手有点凉, 你等会儿我试试发烧没有。”
何默默抬头看自己妈妈:“应该是没发烧。”
“还应该, 你什么都知道了还能病成这样?”何雨摸了摸“何雨”的额头, 又扒开了对方的衣领摸了摸对方的脖子,“脖子是没肿。”
小毛毯严严实实地给女儿裹身上, 何雨说:“仔细想想, 脖子, 脑袋,有没有疼的?”
“没有, 中午稍微有一点头昏,下午吃了药就好了,后来在公交车上睡了一会儿, 可能有点着凉。”
“吃的是什么药给我看看。”
“行了,我都知道了。”看完了手机上的订单信息,何雨拿起手机往门口的方向走。
“妈你干嘛啊?”
“你吃了药都不见效, 我去给你买点药,再给你买个止咳糖浆。”
何默默抬头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外面的天色昏沉,楼宇的颜色都变深了,犹如被赋予了什么的沉默巨人。
“妈妈,我今天早点睡觉,明天就好了。”
何雨去房间里换了出门衣服,一边换一边说:“你小时候那次肺炎不就是小病拖成了大病么,还想着拖呐?”
何默默站在门口看着她换鞋,何雨刚站起来就看见女儿递过来的黑色外套,接过外套穿上。
“别站门口,小心吹了风。妈妈一会儿就回来,等着妈妈啊。”
说完,她已经拿着伞站在门外了。
门关上了。
何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上面摆着书本,她想学习一会儿,从很小的时候的时候开始,何默默就习惯了越是在糟糕的时候越要专注,还能感觉到不舒服是不够努力,打败身体的疼痛能得到更多的进步……
可她此时、此刻,觉得有点看不进书了。
小毯子正把生病的人包的暖暖和和,椅子正在支撑着成年的身体和少女的灵魂,水杯正在冒热气,时间正在随着墙上的钟表一秒一秒地前行。
何默默在等妈妈回家。
是安安静静的期待。
“这是找医生问了之后买的药,你先吃点儿东西,再把这两个药吃了。”
妈妈出去的时间比何默默预计的要长,天都要黑了,药店里现在会有医生么?
看着塑料袋上社区医院的标志,何默默又看看自己的妈妈。
短发有些凌乱,呼吸有些急促。
药店离这里大概二百米远,社区医院在五六百米之外。
这就是妈妈。
“默默你想吃点儿什么,妈妈给你做。”
何默默说:“我做了小米粥。”
“哟,我家默默会照顾自己了呢,还熬了粥。”
用勺子在锅底搅了一下,何雨对自己的女儿说:“我给你做香油鸡蛋啊。”
糖水加姜片煮的荷包蛋,再多倒一点香油,是从何默默的姥姥那传给何雨的“病号饭”,生病的孩子总能吃到香甜味道里掺着点辣软软滑滑的鸡蛋。
说话的时候,何雨已经把水烧上了。
“妈妈你休息一下吧,别太累了。”
何默默裹着毯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站在灶前的人是“自己”,眉目温柔,满是关切,捧着一颗心在操劳。
这是她妈妈。
很长的时间里,何默默看着这样的妈妈,什么话都不敢问,她能感觉到一种近乎于凝固的深沉的爱,这份爱是保护她的墙,也是她不可逾越的墙,直到她自己变成了妈妈,在她意识到妈妈不只是妈妈之后,她试图用自己的努力去翻越和寻找什么,却也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她很难过,妈妈也很难过,可是妈妈的难过从来不说,就像她今天这样类似离家出走的行为,妈妈也不肯表达自己的着急和愤怒。
妈妈的爱是沉默的,又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她跑出五六百米去找医生买药,回来也不会说什么,这不是她的功勋……可这又是什么呢?一份天经地义的付出么?
在接受“爱”的自己是面对着墙壁的人,在表达着“爱”的妈妈,也在自己的围城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想法,明明此刻是站在厨房的门口,何默默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她看见了两个框子里的两个人。
一个框子里是她,一个框子里是妈妈,还有一个更大的框子框住了两个小框子,还有一个更大的框子在套住很多很多人。
“妈妈,你说,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
何默默听见了有人说话,她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
“是,我是这么说了。”何雨眼睁睁看着自己抓着铲子的手冒出了青筋,她的语气还是正常的。
“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林叔叔提的,提了个建议,他说我……他说那个人想让我去国外?”唇齿艰涩,何默默用手抠着厨房的门框,说完,她的嘴唇就抿成了仿佛牢不可破的一条线。
何雨把铲子放在一边,说:“是,我知道了。”
“您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你说了是我可以问你。”
家里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紧绷了起来,水开了,何雨打了鸡蛋进去。
“默默,你觉得妈妈会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我妈妈希望我的人生跟她的一点也不像,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才是不像,因为我连在我妈心里她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标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妈妈会不会就因为希望我不一样,所以就把我送走。今天桥西阿姨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能听懂,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是对你说这些话的,我什么都理解,可我还是好难受,在她的眼里你的生活一定糟透了,因为有我!这才是,这才是跳出了一切框架看着你做出的评价,这是真正爱你的人做出的评价。”
何默默擦了一下眼睛,上面竟然没有泪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是最好的孩子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但是现在根本不是这样,即使我再好也没有用,即使我再好,桥西阿姨的眼里你还是糟透了,如果你一直留我在身边,甚至还会更糟,我想反驳这种观点,可我一点依据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想反驳她,但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即使我成了最好的孩子也没有用,因为我的妈妈还是讨厌自己的人生?!”
面对着燃着热气的锅子,何雨闭上了眼睛,有什么东西在滴答作响,从她的心上,她缓缓地,不紧不慢地说:
“默默,妈妈的人生失败跟你没有关系,你妈我就是这种人,傻,一根筋……我没当过好女儿,你姥爷去世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外婆我也没照顾好。我也没当好一个朋友,当年你爸跟我闹离婚的时候你桥西阿姨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一点忙没帮上,我喝酒,唱歌,还要她挺着个大肚子满城地找我。你妈我也没什么事业,十几年了还是个销售,去办事处开会,新来的员工个个都跟你差不多大,我的年纪都快够当她们妈了,还要跟她们争业绩。”
何默默努力让自己别蹲在地上,听妈妈说这些话,她一点也不好过。
“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骄傲得不得了,天天出去玩儿,也没好好学习,你姥爷宠着我,我想做什么都鼓励我,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结果你姥爷突然没了,我知道的时候,你姥姥已经眼睁睁看着你堂舅他们把他给火化了,我连我亲爸爸死之前穿的什么衣服我的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默默,我真的远不如你,妈妈那时候不知道应该自立自强,不知道应该让自己努力学习变得更好,高考就考了个大专,还是要花很多钱的那种,我也不好好读书,你……他,就那个人,他在北京读书,我去了北京,住他们学校门口特别破的小招待所,每天什么也不干就等他下课,去他宿舍收了他的脏衣服去洗……那时候我以为我是成长了你知道吗?我不要这个世界了,我就要一个小小的家,我总能要到的,你看,我多傻啊。妈妈在该懂道理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这才是你妈妈为什么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样,我为什么说我希望你别像我,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变得这么傻呢?
“如果说讨厌,妈妈讨厌的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鸡蛋有七八分熟了,盛在放了白汤点了香油的碗里,何雨端出来,绕过何默默放在了桌子上。
“先吃鸡蛋吧。”
何默默坐在了餐桌旁,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从妈妈和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触及到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每个字她都认真地听在了心里。
何雨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桥西阿姨会那么说,是因为她总觉得应该风风光光地过,我怎么可能风光得起来呢?学历不好,人又不聪明,也没有你桥西阿姨那么敢想敢拼,你看,你姥爷留给我的店,我都没想过自己开个什么经营一下,就吃每个月那点儿租金。至于说再找一个,默默,妈妈实在不信自己能再找一个好的。所以,她说的话你也别当真,妈妈啊……”
走进厨房里的“女孩儿”有细瘦的肩膀,白皙的颈项,和遥远不可及的未来。
何默默看着“自己”,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真正的十六岁的何雨,她十六岁什么都还拥有的妈妈。
“妈妈这半辈子算下来,一直是一道减法题,这也没了,那也没了,唯独你,你是给妈妈在做加法的,有时候我回头看看这辈子,荒凉的一片空地上,只有你,长着叶子开着花,那么……努力。”
背对着女儿说这些话,何雨努力让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好听一点儿,好听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沮丧。
“妈妈讨厌什么都不讨厌你,你是唯一的那棵树啊,妈妈怎么可能讨厌你,妈妈只是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我在想我女儿这棵树,是不是能长在更好的地方……”
“没有所以!”
何默默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尖叫。
“没有所以!没有更好的地方!没有你就没有我,没有更好的地方!”
女儿终于哭出来了。
放下菜叶子,何雨几步走到了外面抱紧了她在哭的女儿。
“不去就不去了,默默,我们不去,妈妈不让别人带走你。”
“你不懂,你还是不懂,没有更好的地方,没有更爱我的人,没有、没有,我不是在荒地上长出来的,我不是!我明明是你耗尽了心血才养出来的,我不是在荒地上长出来的!”
我的妈妈,她的人生怎么可以是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