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课间操的时候教导主任让每个班出人把走廊和楼梯都擦了, 分给她的走廊她都不告诉别人,被扣操行分真是活该。”
晚上十点五十五,何家的餐桌上, 何雨绘声绘色地跟女儿讲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今天她们的宵夜是面条, 何默默能做的东西实在不多,白菜切碎了在锅里加葱和酱油炒炒再加水, 开锅了煮面条, 还放了两个鸡蛋。
何雨回来后看看面条,从冰箱里拿了一包肥牛片出来,煮熟捞出来酱油耗油拌一拌再放点蒜末香菜, 是下饭菜也加了肉。
“时新月反驳她了吗?”何默默瞪大眼睛听着曲折的剧情, 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有。”
“那问题是怎么怎么解决的呀?”
“有一个英雄横空出世, 义正言辞的把赵琦给骂了一顿。你猜, 那个英雄是谁?”
何默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妈你讲故事还要带竞猜啊?”
“猜嘛, 这样才有意思。”
何默默咬了一口面里的鸡蛋, 说:“许卉吗?我没见过她骂人,不过她生气也挺凶的。”
何雨笑着摇头:“猜错啦。”
“盖欢欢?”盖欢欢就是那个坐在何默默后面说话之前先戳戳戳的小姑娘。
“不是她, 你接着猜。”
“贝子明?他会管这种事吗?那是薛文瑶?”薛文瑶就是坐在何默默前面的小姑娘。
“默默, 妈妈先打断一句啊, 你要是以后留了长头发千万别绑很紧的那种辫子,小姑娘都怎么回事啊, 头发根儿都揪起来了,哎呀我天天看着都觉得替她头皮疼。”
何默默用左手摸了摸现在“妈妈”的发型。
好巧哦,正是那种紧巴巴绑起来的。
何雨乐了:“没事儿, 你妈我头发多你随便绑。”
何默默又把手放下了。
“我不会弄你头发上的卷。”低下头继续吃鸡蛋,她有些不好意思。
何雨喝了一口汤面,被烫了嘴, 含糊着说:“那种事儿什么时候学都行。”
何默默看着她,说:“所以,时新月,是谁帮了她?”
“是个小姑娘。”何雨嘿嘿一笑,“她特别棒,她跟那个女孩儿讲道理,特别有气势。”
何默默有些惊讶,她对班里的很多事情不关注,也不代表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们班里居然有这样的人?到底是谁啊?”
何雨笑了:“就是那个……”
“那个”了半天,她抬起手用手背敲了敲脑门儿:“坏了,我把名字忘了。”
何默默把头低了下去,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妈妈是没事儿给自己编故事呢。
“你别不信,我真的就是忘了。”何雨凑近“何雨”,“默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啊?你看见时新月被欺负会不会也上去帮她把人骂走?”
这个问题让何默默抬起了头,她仔细观察着本属于自己那张脸上的表情,几秒钟后,她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何雨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在她碗里,笑呵呵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何默默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会跟人吵架,很多道理明明脑子里都很清楚,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很混乱……不过我会陪着时新月去找老师,她只是帮人打扫卫生,无论如何不应该被扣操行分。”
“那要是,老师不讲道理呢?”
何默默皱了一下眉头:“妈妈,你这个说法不成立,我选择市一中就是因为这里的学风很正,离家近反而是次要的。”
学风很正啊……能把这个放在选择学校的第一位上,很大程度也说明了默默在初中的时候经历过“不正”。
“我是说,万一,万一老师觉得让时新月委屈一点事情就能解决了,你怎么办?”
何默默似乎是随着妈妈的话展开了想象,她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会找校长吧。”
“为了一个同学的几个操行分就值得去找校长吗?”
“如果连制止一件错误的事情都去考虑是不是‘值得’……”成年人皮囊里的女孩儿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条,“那说明一个人的是非观已经被套上了枷锁。我才十六岁,至少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意气用事。”
这次,惊讶的人反而是何雨,她没想到自己会从女儿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冷漠寡言的,虽然有很多想法,但绝不是现在展露的那一腔火热。
她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说话的语气变得小心谨慎:“那要是你遇到这种事儿,你也会一口气闹到校长面前吗?”
“我?”
何默默站起来倒水,回头看了她妈妈一眼,拿起了水壶。
“妈,你是不是想问昨天林颂雪说我被孤立的事情?你没问她吗?”
“问了……她、她说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她也不想告诉我。”
何默默端着两杯水回到餐桌旁坐好,说:“十分钟时间,我给您讲讲这件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何雨想起了今天数学老师在下午课间操的时候突然冲进教室说:“借用大家十分钟我给大家讲一道题。”
这让她一直揪着的心松了一下,然后揪得更紧了。
“我会被孤立有几方面的原因,主要原因是有三四个人他们嫉妒我,其次我的性格其实不擅长社交,有时候一些行为造成了误会,我甚至都不知道,更没办法解释,所以在脆弱的人际关系中存在了会断裂的点。”
何默默说话的样子不像是陈述自己被同学们孤立的过往,更像是在进行什么新闻发布会。
何雨看着她,好歹还记得自己得吃饭。
“他们孤立我的手段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敢犯法也没有反社会倾向的未成年人,主要行为模式都是靠模仿他们看的通俗文化作品,我在每次察觉之后都迅速找老师介入,对我也没有构成实际的伤害。”
没有构成实际的伤害,雨中伞下,林颂雪说的每一个都在何雨的心头辗转往复,可在女儿的嘴里就轻描淡写到了这个地步。
何默默还在接着说:“我当时去图书馆借了基本社会心理学的书研究了一下,意识到大部分同学对我的冷淡是因为从众心理,而拥有从众心理的人又很容易被戏剧性的夸张的表演而吸引,我就找到了彻底解决问题的途径。我不在乎几个人讨厌我,只要让其他人从‘孤立我即正确’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我的学习生活就能够恢复到正常水平。”
灯光照下来,何雨看着满口“心理”“情绪”的“自己”,其实她想过,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然后女儿就会变得沮丧难堪,会流眼泪,可她没想到此时此刻,她的女儿脸上如有流光。
“所以我在班会上突然冲上台,进行了一番‘宣战’。”一本正经的何默默突然笑了,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好笑,也是有些害羞,“我说他们想要让我真正抬不起头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学习上打败我,每一个人讨厌我的人都成绩都在我前面,才会让我感到痛苦,相反,我只要一想到那些人讨厌我,但是在考试的时候又不得不看着我的名字把他们踩在下面,我就觉得学校生活都精彩了起来,班级里流传着我的无数传言,唯独没有污蔑的是我的成绩,因为知道这种谎言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也是我的胜利,我用我的成绩说服了所有人,包括讨厌我的人,我感谢这种认可……我感谢他们的孤立,让我突然更有自信,原来我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中也依然能考全校第一,再次证明了我的学习水平。每个人都可能被谎言击溃,我不会,因为我有我不可战胜的部分。”
何默默的脸在变红,那些傲慢又挑衅的话当着妈妈的面说出口,羞耻的藤和尴尬的蔓终究是在心里蓬勃生长了。
“这篇演讲稿我写完之后修了好多遍,还找地方练习了很久,我记得演讲稿最后定下是893个字。我说完了之后,晚上放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和我说话了,过了几天,借作业和借笔记的人又多了起来,对我来说,这个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何默默抬头看妈妈,看见妈妈在发呆。
何雨回过神,筷子落在了碗上发出了两声脆响。
“我没想到,你说的这些,我真是,我真是太没想到了。”
十四岁啊,那是十四岁的何默默,她十四岁的女儿独立解决了在大人看来都棘手的问题,有方法,有策略,有行动,能把门店里那个二十四岁都稀里糊涂的刘小萱甩出去一座城那么远。
何雨在心里告诉自己应该高兴、欣慰、骄傲,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是僵硬的。
“默默,你……那个时候害怕吗?”
“害怕?”何默默摇头,“没有。”
碗里的面吃完了,何雨把杯子里的水倒进了碗里,用筷子刮了刮碗边,她机械性地做着这一切,连脑子里想什么都根本不知道。
“你……”她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应该害怕的呀。
你应该哭,应该闹,应该一甩家门扔了书包就哭嚎“妈妈有人欺负我!”
这些话何雨说不出口,就像她之前跟林颂雪说的那样,她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借着女儿过去的惨痛和现在的成熟来寻求一份卑劣的心安理得。
她端起饭碗,将里面还有余温和面条余味的水一饮而尽。
何默默收了碗要去刷,何雨说自己来,让她去学习,于是何默默拿起了书包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默默。”
何雨还是叫住了她。
何默默停下了脚步,手还保持着从书包里往外抽笔记的动作,何雨看到了自己的背影,平淡得像个大人,展露了藏在少女身躯之下的那个灵魂的成熟和坚强。
“默默……不管什么事,你,你如果需要,可以告诉妈妈,妈妈……总是被人夸特别会为人处世,可是现在妈妈觉得,妈妈在坚定、勇敢方面是不如你的,但是、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妈妈,也会想,在女儿的需要的时候,抱抱她。”
就这样吧,说这些就够了,再多,再多一点就是不好看的脆弱和崩溃了,何雨拿起女儿放在餐椅靠背上的围裙准备去洗碗。
“妈,这是你教给我的呀。”
“什么?”
“你教给我不要怕事的,你忘了吗?大概是小学二年级,我长得太小了,体育又不好,忘了是什么活动老师就只把挑了出来怕我拖后腿,我回家告诉你,你跟我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不可战胜的部分。其实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要找到自己不可战胜的部分。”明明妈妈看不见,何默默还是用笔记盖住了自己的脸,“自己说的话都会忘啊,我刚才还特意说给你听呢。”
是吗?有吗?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女儿房间的门关上了,何雨望着里面透出来的灯光,在原地站了好久。
干干净净的门,木质的电视柜很旧了,漆色明亮,电视是前年换的,沙发套是刚洗过的,沙发是布的……
这是她和她女儿的家。
她被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