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灵者》特别追忆篇
文/李西闽
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去当了兵,上了战场,吓得当了逃兵,还炸断了一条腿。这个人回到家乡后,被人鄙视,甚至连同他的家人也无法接纳他,他拖着伤残的腿靠拣垃圾为生,过着屈辱的生活……我无法判断这个故事的真伪,可是我想到了这一类人,就是怯弱的人,他们总是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扑朔迷离的世界,无所适从。
另外一个朋友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说一个一生下来就被漠视的男孩,从小饱受父亲的凌辱和暴力,长大成人后特别害怕看到孩子,看到孩子他就会想起残酷的童年,而且,他看到那些幸福的孩子,心理就会变异,就想掐死那些孩子……童年的阴影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我相信!
这两个故事,让我产生了写作的念头。
那些有心理阴影的人,怯弱的人,受过摧残的人……他们是最可怜的人,也是最不被理解的人。我试图走进他们的内心,和他们一起经历人生的苦难。在探索的过程中,我常常泪流满面,因为悲悯,因为恐惧,因为爱。
我常常在深夜的噩梦中,看他们神色悲凄地把我围住,哭着对我说:“我们把灵魂丢了,找不回来了。”
我内心疼痛不已。
我和他们一起哭。
一起悲伤。
他们的灵魂丢了,我要把他们的灵魂捡回来,或者这些丢了灵魂的人,正是拣拾灵魂的人,于是就有了《拾灵者》这部小说。
我这一生中,有许多不同类型的朋友,包括乞丐。
童年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逃荒的乞丐,住在田野中的破草寮里。每当饭点,他会拿着一个破碗,到村里的各家各户去要饭。大方的人家会给他点饭,小气的人家不给他饭,有的人还恶语相向,甚至放出狗去咬他。
那时虽然家贫,善良的奶奶看到他来,总是会给他点吃的。奶奶对我说:“谁都有落寞的时候,能够帮助人的时候一定要帮人,帮人就是帮自己。”奶奶的菩萨心肠感染了我。
一次, 我看到衣衫褴褛的他被一条恶狗咬伤了,腿肚子流着血。
他一瘸一瘸地回草寮去了。
看着他凄惶的背影,我心里充满了感伤。
回到家里,我问奶奶:“奶奶,被狗咬了,会得狂犬病吗?”
奶奶以为我被狗咬了,赶紧问:“你被狗咬了?咬哪里了?给我看看。”
我说:“我没有被狗咬,是那个要饭的被狗咬了。”
奶奶说:“可怜的人!”
我说:“他会不会得狂犬病呀?”
奶奶说:“不是疯狗的话不会的。”
我告诉奶奶是谁家的狗咬了他,奶奶就说:“放心吧,那狗不是疯狗,他不会得狂犬病的。”
那个晚上,我提心吊胆的,担心他得狂犬病,连做梦也梦见他得了狂犬病,浑身长满了狗毛,像狗一样叫唤。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从床上爬起来,朝田野中的草寮里跑去。我要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事情。我靠近草寮时,害怕了:如果他真的得了狂犬病,要是被他咬了,那就麻烦了。我想逃走,可又不忍心离开。我硬着头皮走进了草寮,我看到他裹着一条黑乎乎的破被子,嘴巴里哼哼着。我说:“你怎么了?”他睁开眼说:“我病了——”
我赶紧回家,把这事情告诉了奶奶。
奶奶和我一起又去了草寮。奶奶给他看了看,说是受了风寒,发热了。奶奶回家熬了草药,送去给他喝。我还偷偷地拿了两个鸡蛋,带去给他吃……我和他成了朋友。他给我讲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他讲故事的时候,眼神是那么的生动。
那是一个露水味道很浓的早上,我又去草寮里找他。草寮里空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他的踪影。他跑到哪里去了?那床破旧的被子还铺在干草上面,难道他一大早就去要饭了?我坐在草寮里等他回来,等了很久,他也没有回来。我正准备回家,突然听到有人在河那边喊:“有人淹死了!”
我回到了家里。
父亲回来时说:“那个乞丐淹死了。”
我听完他的话,心如刀铰。
我不相信他会死。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淹死。
我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痛哭流涕。
就在这时,我奶奶走到我面前,擦了擦我的泪水,抱着我说:“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可他不该死!
……
我也有过一个在城市里拾荒的朋友。
他叫王复文,安徽人。开始时,他在汕头的一个工厂里打工,因为工伤,手指被机器轧断了三根,黑心的老板没有及时救治,落下了残疾。离开工厂后,他不想回家,就在汕头拣垃圾为生。
那是一个深夜,我在回部队的路上,看到几个人在打一个人。我赶紧让司机停下了车。我下了车,跑过去对打人的人说:“住手!”那些人见我是当兵的,就停了手。我问道:“你们怎么打人,那么多人欺负一个人,好意思!”那些人辩解,说是挨打的人偷了他们的东西。挨打的人长得矮小,他轻声说:“我没有偷他们的东西,我在这里拣垃圾,他们不让拣,说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就打我。”我对那些人说:“你们太欺负人了!”那些人就跑了。
那些人走后,我对他说:“你赶紧走吧,一会儿我走了,他们要是回来打你怎么办?”
他说:“让他们打死好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欺负了,已经习惯了。”
他的话很轻,我却听出了他的无奈和悲伤。
我给他留了手机号码,告诉他,有困难可以找我,只要我能够帮助得到,一定会帮助他的!他把写着我手机号码的纸条揣进了口袋里,狐疑地看着我。我笑了笑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我真的会帮助你!”
过了半个月左右,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王复文。
我说:“王复文是谁?”
他说:“就是那天晚上被打的那个拣垃圾的人。”
我记起来了,马上说:“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
他说:“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帮忙,就是想请你吃个饭,不知道你能不能够赏光。”
我说:“没有问题。”
那个晚上,我们在海滨路的大排档吃饭。他给我要了两瓶啤酒,自己却不喝。我问他为什么不喝,他说他不会喝酒。我给他倒上了一杯,说:“就喝一杯吧。”他有点犹豫。我端起酒杯说:“喝吧。”我一口把一杯啤酒干了,他只是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
“你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
“我想感谢你,又怕你瞧不起我,不会接受我的邀请。没想到你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是好人!”
“我们有缘,是朋友!”
“你把我当朋友?”
“是的,你是我朋友。”
“为了你这句话,我把这杯酒干了!就这一杯呀!”
他喝完那杯酒不一会儿,脸就像煮熟的虾一样通红,说话也大声起来。他果然没有酒量。借着酒兴,他给我讲了很多在拣垃圾时碰到的事情。印象最深的事情有两件。
一件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有个午夜,他在街头拣垃圾。当他在垃圾桶里翻着东西时,突然翻出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竟然装着一条人的胳膊。他吓坏了,把胳膊扔回垃圾桶里,撒腿狂奔。他觉得身后有人在追赶着他,吓得半死。从那以后,他都不敢在那条街上拣垃圾了。
另外一件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他说,有个拣垃圾的老太婆,长得很丑,还成天把脸故意涂得脏兮兮的,拣垃圾的人都叫她老乌婆。王复文知道老乌婆为什么出来拣垃圾。她生过一个女儿,因为丈夫死了,她就把女儿卖了。女儿长大后,老是回来找她的麻烦,她实在没有办法,就出来拣垃圾了。有一天晚上,老乌婆死在了一个垃圾堆里,她竟然是被另外一个拣垃圾的中年汉子强奸后自杀的,她用玻璃割断了自己动脉血管,流血而亡。那是郊区的一个垃圾场,王复文说,自从老乌婆死后,他再也不敢到那里去拣垃圾,他骂过老乌婆,害怕她的鬼魂缠上自己。
这都是卑微小人物的故事,却是那么的震撼人心。
那顿饭最终没有让王复文请,我还把他送回了他的住处——一个废弃的老房子。
从那以后,我经常和他见面,听他讲社会最底层人的故事。
后来,我离开了汕头,就和他失去了联系。
我不知道王复文还在不在汕头拣垃圾,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世间。想起他,我脑海里总会浮现这样的情景:午夜的街头,他独自行走,凄凉而落寞……
在写作《拾灵者》时,我总是想起王复文,矮马的形象就是他的形象。
2005年,因为我和朋友在北京搞了个图书公司,就经常去北京,在北京一住就住一两个月。3月,我去了北京,白天忙工作,为别人作嫁衣裳。晚上写自己的书《拾灵者》。这样的创作状态十分玩命。写作是体力活,不玩命很难写出来,特别是长篇小说。我已经习惯了玩命。
写作的过程中,我在考虑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把当代人的恐惧心理通过小说表现出来,进行深刻的剖析,找到恐惧的根源,然后正视它,让读者通过我的恐怖小说,找到一个心灵的出口。
我一直强调,恐怖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跟我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密切相关。不是你漠视它,它就不恐怖了。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恐怖事件,实际上比妖魔鬼怪还要恐怖,是真正的恐怖。现实中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我们,我们该怎么面对?我一直力图赋予恐怖小说一种强有力的精神内涵,也就是,恐怖小说不仅仅是恐怖感,而是一种精神。如果小说的广度和深度足够,恐怖小说同样可以切入当代生活的灵魂深处。比如《拾灵者》中弃婴和拐卖儿童的问题,它的背后确实存在着复杂的社会内容。我认为文学就其本身而言是可以确切地同时又有所超越地反映人们的生活、心理和思想。从这个角度说,我认为我所创作的恐怖小说只是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去反映了人们的生活,这里面有着人们对其生活的反思和人自出生以来就根深蒂固的恐惧感。
《拾灵者》里,婴儿是一条贯穿全文的线索。哭泣的婴儿,死亡的婴儿,失踪的婴儿,新生的婴儿……每当我回过头,试图了解我在婴儿时期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时,脑海就一片模糊。
我会在午夜,站在街头,独自点燃一根香烟,看着沉睡的城市,双眼迷茫。
我仿佛听到某个垃圾桶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就会奔跑过去,打开垃圾桶的盖子。
如果垃圾桶里真的有一个被遗弃的婴儿,我会把他(她)抱起来,带回家把他(她)养大成人。我不知道现实社会中,那些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遗弃,也许有很多原因,很多借口,无论如何,那些原因都不是原因,那些借口都不是借口,谁也没有权利把一个崭新的生命遗弃。
一个婴儿,照亮的是我们的灵魂。
面对他(她),我会莫名的感动,会流泪。
那些遗弃婴儿的人,也是丢失了灵魂的人。
没有灵魂的人,就是阳光也无法把他(她)的心灵照亮。
我对这些人深表厌恶。
也深表同情。
垃圾桶里没有婴儿。我的心放了下来。午夜的风让我又紧张起来,我仿佛听到婴儿的哭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那么有力,那么无辜,而又那么的悲凉。我在午夜的街上疯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外一个地方,打开着一个个垃圾桶的盖子,希望发现那在午夜啼哭的婴儿。我想拯救他(她),可是我找不到他(她),我确认,他(她)一定存在,而不是我的幻觉。
我痛苦万分。
这种刻骨的痛苦伴随着恐惧。
我痛苦是因为面对人性中的恶那么无能为力。
我恐惧也是因为人性中的恶。
我发现我的灵魂也丢了,在这个午夜。
我像条狗一样活着,为五斗米折腰,说着冠冕堂皇而又言不由衷的话,追逐虚幻的名和利,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
卑微的我像《拾灵者》中的矮马一样,在午夜的风中迷失。
矮马是个令人同情的角色,身处社会最底层,靠拣拾垃圾为生。他的心里也有一个深爱着的女人,但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自卑,他胆小,他因为没有拯救女婴而自责。当他在最绝望的时候却得到另一个女人,当他重燃生活信心的时候,那个女人却又再度失踪。他最后的结局,是成为了一场谋杀中的被害者。
也许有人认为我太残忍,把矮马写得太残酷。
可是,矮马的命运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命运?
如果有一天,你沦落到矮马那样的境地,你又能怎么样?
我要证实一件事情。
那就是童年时期留下的阴影会对我们的成长造成什么影响。
我说个自己的经历吧。童年的时候,一次几个大孩子把我带到了一片坟场里。有个胆大的大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骷髅头,用根竹竿把骷髅头挑起来,在我们面前晃动,吓唬我们。
胆小的孩子惊叫着四散奔逃。
他却哈哈大笑,得意地举着骷髅头,就像举着一面旗帜。
只有我没有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我,不笑了:“你不害怕?”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他以为我真的不害怕,就把骷髅头放在了我的面前。我分明看到有只黑色的蚂蚁从骷髅头的眼睛里爬了出来。我闭上了眼睛。他把骷髅头扔在了我脚下,说:“不好玩,你竟然不怕!”说完,他也跑了。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地上的骷髅头,撒开腿,疯狂地跑回家去。
那个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身上爬满了蚂蚁。
那些黑蚂蚁撕咬着我,把我咬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而那个骷髅头在旁边朝我狂笑。
我在昏迷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奶奶坐在床头,焦虑地看着我说:“你醒了?你吓死我们了。”
我说:“我怎么了?”
奶奶说:“你发烧了,说了一个晚上的胡话。”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害怕蚂蚁。
就是到现在,我看到蚂蚁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
从这件事情看,童年时,蚂蚁就在我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这种阴影一直挥之不去。我时常想,如果当时有人给我做心理治疗,或许我会好很多。问题是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也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我的心灵。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现在,也很少有人会关心别人的心理问题,包括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我想到了当年王复文给我讲的那个关于老乌婆的故事。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到外地去拣垃圾为生?就是因为她在女儿还小时就把她卖了。她女儿的心灵一定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以致对母亲充满了仇恨。可以想象,女儿长大后,对老乌婆的报复也是十分残忍的,否则她也不会离开家。老乌婆给自己制造了一场灾难,她的命运由此改变,也给女儿造成了灾难般的心灵创伤,这种创伤也许会让女儿痛苦一生。我不知道老乌婆女儿的生活状态,可以肯定的是,她只要想到母亲,想到经历过的种种苦难,心里就会充满了仇恨,仇恨是不可救药的病!
《拾灵者》中的矮马是因为童年造成的心灵伤害,让他面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他胆小的性格使他一生命运坎坷,最终死于非命。另外一个主角宋正文同样也是因为幼年时的阴影,造成了他的变态,做着一切不可思议的事,直至最后的毁灭。
童年有过心灵创伤的人,如果心理得不到良好的调整和救治,就像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在伤害自己的同时,也危及别人的生命安全。就像希区柯克的电影。如果一家人在吃饭,桌下有颗炸弹,突然爆炸了,这并不能让人感到恐惧。但是,如果观众都知道桌下有炸弹,只有那一家人不知道,还依然悠闲地坐在桌边吃饭,那才是真正的恐惧。
这是十分惊悸和残忍的事情。
现在,我有了女儿李小坏。
我希望她快乐地成长。
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会呵护着她。呵护不是溺爱,而是在她碰到问题的时候,有效地保护她的心灵,避免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而且要让她自由,不要把大人的意愿强加给她。每次看到她无邪的笑容,我的心就会被感动。有次,我带小坏到一个饭店吃饭,不小心烫伤了手臂。看着她小手臂烫出的水泡,我心疼极了。我没有大惊小怪,而是鼓励她要勇敢。当她表现出勇敢的时候,我又肯定她,让她尽快从烫伤的阴影中走出来。我让她知道,这次烫伤,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是成长过程中一次普通的经历,就像感冒一样简单的事情。
书写得很快。
也写得很痛苦。
因为,在写作时,我是全身心投入的。书中人物的命运和我息息相关。有时写着写着,我的眼睛里就积满了泪水。我对书中人物报以悲悯时,也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悲悯情怀。有时也会觉得背脊发冷,恐惧攥紧我的心,令我窒息!我写作的恐惧,也是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笔下的人物那样,恐惧伴随着他们的一生。
人是孤独的。
需要温暖。
温暖来自于自己内心的感受。
也来自别于人的关爱。
我想,在现实社会中,我们多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温暖的手,这个世界就会少很多悲剧。很多惊悸和残忍的事情发生,是因为我们的冷漠和不作为。神只在高处,为我们指引方向。而我们这些卑微的人,更多需要的却是相互的关爱,相互的取暖,相互的鼓励……以此产生足够的力量,抵御变幻莫测的人生和自然的灾祸。
写完《拾灵者》,正是午夜。
天气乍暖还寒。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来到街上。
我看着城市的灯火,内心充满了感慨。
我不希望在这样的午夜,听到遗弃婴儿的哭声,也不希望看到拾荒者凄凉的背影,更不希望看到幽魂般的心理变态者出现……我希望这个世界能真正的安宁,人们能幸福地生活。这只是我纯朴的愿望,因为,天亮之后,我们都还得面对狗操的生活。
我站在午夜街头,只能对这个世界说:“让我们再勇敢一点,勇敢一点……”
2010年7月写于上海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