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甭指望说服我,我是绝不会相信的。”吉猫说。
大象正在操纵手里的遥控器,讥讽地说:“你真是把头埋在沙里的死硬的鸵鸟,亲眼看见也不信?”
“不信。不管怎么说,时间机器—它违反人类最基本的逻辑规则。”
他们正坐在大象的时间机器里,它外表像一辆微型汽车,有驾驶窗、车轮、车厢和车门,有方向盘,但外形怪头怪脑。车厢外这会儿是绿透的光雾,是超强磁场形成的。大象扭动遥控器上一个小转盘,光雾逐渐消失,外界逐渐显现—仍是他们出发时的环境,是在大象的超物理实验室里,铁门紧闭,屋里空无一人。时间汽车穿行22年的时空距离后又落在21世纪的坚实土地上。
嘴巴死硬的吉猫这会儿正暗暗掐大腿、咬舌尖,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刚才,大象—他30年的铁哥儿们,中科院超物理研究所所长—确实带他回到过去,回到22年前,看着8岁的吉猫和大象从南阳市实验小学的大门口出来,破书包斜挂在肩上,边走路边踢着石子。他们是坐在时间车里看这一幕的,密封的门窗隔断了外边的声音,就像一场不太真实的无声影片从眼前流过去。不过,那两人是8岁的吉猫和大象—这一点无可怀疑。谁能不认得自己呢,尽管有22年的时间间隔。再说,那时大象还非要拉他下车,与22年前的自己交谈几句呢。但吉猫抵死不下车,因为,与自我劈头相遇,这事儿太怪诞,透着邪气—
“我承认刚才看过的一幕很真实,但我就是不信!仍是那个人人皆知的悖论:假如我遇见22年前的我,我杀死他,就不会有以后的我,就不会有一个‘我’回到过去杀死自己……这是一个连绵不断、无头无尾的怪圈。相信时间旅行的存在,就要否定人类最基本的逻辑规则。”
大象讥讽地说:“病态是不是?你干吗非要杀死自己,自虐狂呀。”
“我干吗要杀死自己?我活得满滋润的。我只是用‘极端归谬法’证明你的错误。你听我从头说吧,第一,你认为你的时间机器能回到过去……”
“已经回去了嘛,你又不眼瞎。”
“好,我暂且先承认这一点。第二,你认为时间旅行者可以把他的行为加入到‘过去’,对过去施加某种影响,对不对?”
“对。”
“那么第三,你认为时间旅行者的行为可以影响到今天的真实历史,是不是?”
大象稍微踌躇一下:“轻微的变化—可能的,但不会有本质的变化。既然历史发展到目前的状态,就证明它是无数历史可能性中几率最大的,所以,一两个时间旅行者—只要他不是超人—最多只能把历史稍微晃荡一下,等它稳定下来,就又回到原状。”
“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破绽百出!”吉猫喊道,“凭这么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理论能说服谁?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
大象一下子冷了脸:“听着,你这个不学无术、自以为是的家伙,不要在我面前奢谈什么逻辑规则。当事实和逻辑冲突时,是事实重要还是逻辑重要?逻辑从来不是无懈可击的,逻辑中一直存在着无法自洽的自指悖论。即使最严密的逻辑体系—数学—也存在着逻辑漏洞,不得不依靠若干条不能证明的公理来盖住地基上的裂缝。量子力学中,分别通过双缝的光子能预知其他光子的行为,这也是违反逻辑的,丹麦科学大师波尔曾绞尽脑汁,才给出极为勉强的哥本哈根解释……上大学时你该学过罗素悖论、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和光子佯谬的,怎么,全忘了?”
吉猫心虚地低下头—没错,这些知识差不多已经就饭吃了。但他仍梗着脖子说:“这些都不能和时间旅行的自杀悖论相比,它违反的是最直观最清晰的生活常识……”
“那只是因为,你为你的推理人为限定了一个封闭的边界,就像克里斯蒂、柯南道尔和阿西莫夫的推理小说,只能看着玩儿,不能当真。实际上,真实生活的边界是开放的,常常有你预想不到的因素作用于历史进程,使你困惑的逻辑矛盾得到化解。这可以算作时间旅行中的哥本哈根解释。”他不耐烦地说,“算啦,下车吧,我已经懒得说服你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宝货,你已乘坐时间机器回到过去,愣是闭着眼不承认它。走吧,下车吧。”
吉猫赖在车上不挪窝:“走?没这么便宜。你已经搅乱我的思维,你就有义务再把它理清。”他认真考虑一会儿,断然说:“听着,我要和你打赌。”
“什么赌?”
“你把时间机器借给我,我单独回到过去,去制造几起悖论;然后回到现在,看你能不能找到什么哥本哈根解释。”
大象略微沉吟:“可以,赌什么?”他掏出一张信用卡,“这里有3000元,刚打上的上月工资。”
吉猫摇着手指:“NO,NO。赌注太小了。我想—谁输了就光膀子跑到市中心大街上喊上三遍:我是疯子,我是疯子,我是哥本哈根疯子!”
大象嘴角上扯出一丝笑意:“行啊,当然行啊,这个赌注倒是蛮别致的。可是你对自己的获胜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我相信逻辑之舰无往而不胜。”
“最好想一想失败吧,你可是要兑现的。”
“我认了!”吉猫说,又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是大象,我的哥儿们,万一我对过去的干扰影响你的现在,甚至否定了你的存在,那该怎么办呢。我的良心要终生不安呀。我今天把话说到前头,如果害怕—你就提前认输吧。”
大象干脆地说:“我不怕。我目前的存在就是几率最大的历史,不是一两只蚍蜉所能撼动的。你尽管去用力晃吧。”他教会吉猫使用时间车,便闪到一边。
时间车里,吉猫设定了时间:22年前。地点:还是那个实验小学的门口。他拨动小转盘,立时,浓浓的光雾笼罩了时间车。等光雾逐渐消散,他看见自己已经飞出铁门紧锁的实验室,停在实验小学门口。周围的人奇怪地注视这辆怪头怪脑的汽车,在他们印象中,这辆车似乎是凭空出现的。
确实是22年前的实验小学,大门没有翻修,铁门上锈迹斑斑,横额上的校名扭歪着。吉猫已在心里认定时间机器是真的,想想吧,刚才还在门户紧锁的2010年的实验室里呢,这种乾坤大挪移的功夫可玩不得虚假。当然自己不会赌输,他相信,用这台时间机器肯定能干出几件逻辑上讲不通的怪事。到时候—且看大象给出什么样的解释吧。
已经到了放学时刻,他盯着学校的放学队伍,准备施行他的计划。计划很简单,也绝不残忍。他当然不会杀死大象去制造死亡悖论,但他要把8岁的大象从1988年带走,直接带到2010年,与30岁的大象会面。可是,如果8岁以后的大象在历史上没存在过,他怎么可能长成30岁?
大象随着同学排队出来了,吉猫驾着时间车悄悄跟在后边。他知道大象在第一个路口就会离队,在那儿等着吉猫,两人再搭伴回去,6年的小学生活中他们一直这样。大象果然在第一个路口停下,立在梧桐树下,用假想的猎枪瞄着树上的麻雀,嘴里砰砰地放着枪。吉猫把汽车靠过去,小心地喊:“大象,过来。”
大象惊奇地走过来:“叔叔,是你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吉猫莞尔一笑:好嘛,我成大象的叔叔啦。他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在等你的好朋友吉猫,对不?你们住家在前边街口的府衙大院里,对不对?那位大象忽然福至心灵地说:
“你是吉猫的叔叔吧,和他长得那么像。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吉猫有叔叔呀。”
吉猫想,得,我又成自己的叔叔了。他说:“大象快上车,我要带你见一个人,一个与你关系最密切的人。”
“谁?”
“一见你就知道了。快点。”
“可是,我要在这儿等吉猫呢。”
“那有什么打紧,他等不到你会自己回家的。”
大象犹豫一会儿,终于受不住诱惑,上了汽车,小心地抚摸着小牛皮的座椅和闪着柔光的仪表,他从没坐过这种怪头怪脑的车呢。吉猫调好目的地和目的时间,绿色的浓雾刹时笼罩了时间车。少顷,光雾消散,他们已位于关锁重重的超物理实验室,大象(30岁的大象)仍在旁边站着。小大象奇怪地问:
“汽车怎么不走呢?”
“已经到了,在刚才的一瞬间,咱们已经走了22年的路。下车吧。”
他打开车门,车下的大象问:“旅行结束了?”
“对,我给你带来一个特殊的客人,喂,下车吧。”
8岁的大象已经注意到车外的环境巨变,犹犹豫豫下了车,他看见一位30岁左右的人立在车旁,眉眼似乎很亲切,就礼貌地打招呼:“叔叔你好。”
吉猫忍俊不禁大笑道:“叔叔!多奇怪的叔叔!再仔细看看他是谁?”
小大象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十分困惑。30岁的大象皱着眉头说:“吉猫,你真胡闹,把他带来干啥?”
“干哈?想听听你的哥本哈根解释。请注意,我于1988年10月17日把8岁的大象带到你这儿,那么,从此刻起他就不在真实世界里存在了。他的(你的)爹妈会为他的失踪焦急哭泣,悬赏追寻,也会随着时间的逝去把痛苦淡化。那么,‘你’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是凭空出现的吗?”
30岁的大象刻薄地说:“我原以为你会想出什么墨杜莎式的难题呢,看来真是高估你的智力了。我且问你,这个小孩—8岁的大象—你想如何处置?你打算把他养大吗?”
吉猫想想,只得摇摇头。的确,他打算在大象服输之后就把童年的大象再送回去,若把他放到21世纪养大—吉猫可没这个耐性,也无疑会产生种种冲突。大象说:“这不结了,只要你把他送回去—我的人生之路自然就会接续起来。”
“可是这个大象有了一个新的经历!他在8岁时坐过时间机器,见到22年后的自己,你有这段经历吗?”
“我干吗要让他有这段经历,把他送回到坐时间车之前不就行了?”
吉猫目瞪口呆。他没料到这一点,是啊,如果你承认时间机器,你就得承认人世间的逻辑规则已经变了,就不能按常规推理了。两人说话时,8岁的大象一直瞪大眼睛,轮番睃着两人,这时才兴奋地叫起来:
“原来你们不是叔叔,是22年后的我和吉猫!原来这辆车就是时间机器!哈哈,吉猫,”他对“叔叔吉猫”的恭敬一扫而光,提名道姓地喊着,“我早说过时间机器是可以存在的,你偏不信,这回你认输吧。”
吉猫暗暗叫苦,是他把一个大象变成两个,二比一,他还能辩赢吗?小吉猫还在兴奋地嚷:
“这下我更有信心啦。我一定好好学习,好好钻研,30岁前把时间机器发明出来—我已经亲眼见了嘛。”
吉猫没好气地说:“行啦行啦,这个回合算我输,我现在就把大象送回去,送到他看见时间机器之前,把这段经历变成虚经历。”
8岁的大象还没过完瘾呢,纠缠着:“不要这么快就把我送走嘛,要不,把我送到过去看看?”
吉猫坏笑着:“行啊,把你送到你出生前,参加你爸妈的婚礼?”
小大象的眼睛亮了:“那敢情好!看看我爸妈那时认不认得自己的儿子。”
30岁的大象说:“别胡闹啦,走吧,送他回去吧。”
吉猫调好时间,把大象送回到他们见面前的时刻。小大象恋恋不舍地下了车,融入放学的队伍,他有了一个奇特的经历,但失去了“实经历”后,他的记忆会很快淡化、忘却,亲人们会把他的叙述看成小孩子的白日梦。吉猫目送他消失,心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想起刚才说让大象参加他父母的婚礼,他忽然灵机一动。对,我要赶到那场婚礼之前,想办法推迟它。那时大象就要变啦。孩子是由父母一对精卵结合而成—但究竟是哪一对,却全凭天意。婚礼推迟后,他们的孩子就会变成另一个大象,没准还会变成一个姑娘呢。
这个主意是不是有点儿恶毒?他咯咯笑着,把时间调到31年前。
发廊的葛艳梅看见一辆怪头怪脑的汽车停在门口,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下车,看看发廊的名字,走进来。这是1979年,国内开汽车的有钱主儿还没有孵出来呢,所以葛小姐一眼就认定他是华侨富商。她很激动,甜甜地笑着迎上去:“先生你理发吗?”
吉猫瞅着她,没错,这就是未来的大象妈,虽说年轻得多,但眉眼间差不离。他原想大象妈会认出自己的,毕竟有七八年他在柳家常来常往,葛阿姨对自己很熟的。但眼前这位葛小姐显然没有故人相逢的味道。他突然想通了,在心中骂自己是笨蛋。这时的葛艳梅可从没见过什么吉猫甚至大象,这俩哥们儿那时还在阴山背后转筋呢。他咳嗽一声说:“葛阿……葛小姐,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葛艳梅立时两眼放光!这个华侨富商竟然认得自己!他来这儿有什么用意?这年头,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的华侨,可比白脖老鸹还难找哩。她媚笑着:
“对,我姓葛,先生认得我?”
“我认得。我知道你和柳建国先生下月就要结婚,是吗?”
葛艳梅的目光暗淡下来。是啊,两家商定一个月后办喜事,这会儿建国正和他老爹在粉刷那间小屋呢。既然来客了解得这样详细,自己也不必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她懒懒地说:“先生你问这干啥,你也要参加婚礼吗?”
吉猫尴尬地说:“不,我参加你们的婚礼—不太合适。我只是想请你把婚礼推迟一下,推迟四个月……”
葛艳梅心中又燃起希望:“为什么要我推迟?”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低声说,“你有什么想法请爽快说吧。”
吉猫心里纳闷,这位未来的葛阿姨说话怎么腻声腻气的,过去没觉得啊。他笑嘻嘻地说:“原因我就不说啦。不过,如果你能满足我的要求,我会尽量做出补偿。”
他从口袋里掏出3000元钱,已兑换成零钞。他知道这对于79年的人来说可是一笔巨款,而且依他的了解,葛阿姨并不是见钱不眼红的人。果然,她的眼睛睁大了:
“多少?3000元?我的妈呀,这是真钱吗?哪有100元一张的,是冥钞吧。”吉猫低头看看,果然夹有一张1999年版的红色百元币,忙收拾起来,尴尬地解释着,“当然是真的,不过银行还没正式发行呢,我给你换成10元币。”
葛艳梅没追究这点小差误,她把钱捧在手里,激动得几乎背过气。有这么多钱,让她推迟四个月婚礼算什么?四年都行!她兴高采烈地说:
“我当然答应!”她还没有放弃对来人的希望,“可是,你为什么要我推迟婚礼,告我实话嘛。”她娇声说。
吉猫含糊地说:“只是因为我和旁人的一个小赌赛。你就不要问了,把钱收好,我要走了。”
等葛艳梅锁好钞票追上来,那辆汽车已在绿光中消失。
吉猫在时间车里盘算着下一步。他要确认婚期真的推迟后再回去验证大象的变化。可是,在这里等四个月也够乏味的……忽然他连连摇头,再次骂自己笨蛋。虽然有了时间车,他一时还难以走出旧的思维模式—干吗要等四个月?他可以马上进入四个月后嘛。
他立即调整时间,绿雾散去,他又出现在发廊前,不过已经是四个月后的发廊了。他想进去打探消息,忽然听到激烈的争吵声,是大象的爸爸—未来的爸爸柳建国:“好好的你为什么变卦?那个王八蛋小白脸究竟给你说了什么?”
吉猫忽然意识到,这个王八蛋小白脸恐怕指的是自己!无意中听到长辈的吵骂,又和自己有关,他觉得尴尬,想退回去,听见葛小姐(葛阿姨)尖声骂:
“放屁!不管小白脸小黑脸,咱收了人家的钱就得说话算数。过了这月20号才能结婚,一天也不能提前。你想想,2000元哩。”
吉猫想,3000元怎么变成2000元了?葛阿姨打了小埋伏。不过埋伏得不多,大节还是好的,再说,拿钱后这么守信,也很可贵。他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也不需要再听了,急匆匆回到时间车里。
他在出发的那一刻又返回到超物理实验室,大象仍立在那儿未动,讥讽地说:“又辛苦一趟,这次有啥收获?”
吉猫心中放松了,没错,听这鬼腔调就知道还是那个大象,没有变—模样没变,工作没变,更没变成女的。刚才跟葛阿姨捣鬼时他心里很矛盾的,一方面,作为大象的铁哥儿们,他当然不愿自己的干涉会伤害大象;另一方面,他又盼着自己的干涉能在大象身上留下什么印记,赢了这场赌赛。他围着大象转,摸他的后脑勺,揪鼻子,扯耳朵,折腾一遍后不得不做出结论:这还是那个大象。他嬉皮笑脸地说:
“大象,现在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没有变。老实说吧,我这次用了一点小花招,让你妈把她的婚期推迟了四个月。所以,从理论上说,你已不是‘那对’精卵子所孵化的大象啦。”
大象迟疑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么说吧,原来的大象是1980年6月2号出生……”
“没错,我就是1980年6月2号出生呀。”
“可是你爸妈的婚期被我推迟了,是在你出生6个月前才结的婚!”
大象有点尴尬,但也没怎么当回事,没好气地说:“这点我早就知道了,还用你跑到31年前去调查?我爹妈—当然是婚前就怀上我啦,结婚日期和我的出生日期在那儿明摆着嘛。”
吉猫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一回合输得这么惨,他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没错,就在他用一个月工资贿赂葛阿……葛小姐推迟婚期时,就在葛小姐对一位华侨富商脉脉含情时,一个小大象已经在母亲的子宫里悄悄生长。吉猫推迟了他们的婚期—却没能推迟大象的孕育。
大象不动声色地问:“我这次的哥本哈根解释能说通吗?是不是该认输了?别忘了咱们的赌注。”
吉猫恼火地说:“还没到认输的时候呢,你等着我!”他钻进时间车,刹那间消失。
吉猫顺着大象家族的历史,一站站打听着向前追踪。他几乎已确信大象的观点是正确的,历史不可更改,它就像科幻小说中的机器人怪物,你打伤它,杀死它,甚至把它熔成一汪铁水,但它抖抖身躯,又恢复原形。
既然这样,他就要出狠招了,在这之前,他一直不忍下手哩。他当然不忍心杀死大象、大象的父母或爷爷外公,但在柳家先祖中难道找不到一个该杀的恶棍?他要杀了他—在他生下后代前杀了他,然后回过头看看柳大象是否还能出现在原来的历史节点上。当然这么做有点狠心,如果他的铁哥儿们真的从历史长河里消失?不过—他有办法挽救的。不要犹豫了,干吧。
柳家没什么显赫的先祖,祖父是泥瓦匠,曾祖是杀猪的……很好,吉猫没费事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是大象的上四代曾祖,一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他曾率众攻破镇平县城,劫掠三天,抢了一位姑娘当压寨夫人,柳家的血脉就是从她这儿传下来的。镇平城里火光冲天,各商家的大门被砸开,货物被抢光,尸首横躺在石板路上……吉猫觉得,朝这位匪首柳四柱开枪,良心不会不安的。
他坐时间车回到城破前的一天,把时间车留在隐蔽的树丛里,拎一支小口径步枪,是他从学院体育系偷出来的比赛用枪,带瞄准镜,准确度极高。他爬上城墙,守城的团丁看见他,立即有几条土枪和大刀对准他:“哪哒来的,你要干什么?”但吉猫奇怪的衣着和武器把他们震慑住了,吆吆喝喝的不敢逼近。
吉猫微笑着解释:“我是来帮你们的。要不,柳四柱今天就会攻破城池,百姓就要遭殃了。快让开,柳四柱马上就过来,让我干掉它。”
团丁们犹犹豫豫地闪开,吉猫趴到城墙的墙垛上,城外一堆人耀武扬威地走近,瞄准镜中的十字套上了匪首的脑袋。虽然相隔四代,从他身上还是能看出大象的影子,一刹间,吉猫有些不忍心扣下扳机。不过想到城破后的惨景,他终于勾动扳机。啪!远处那人手一扬,仰面倒下去,隐约听见喽啰们在喊:“大当家的死啦!大当家的被暗枪打死啦!”
吉猫回过头微微一笑:“好了,土匪头子死了,县城安全了。”不等团丁们醒过劲儿,他已闪身下了城墙。他回到时间车里,调整好返回参数,忽听外面喊着:
“恩人留步!大侠留步!”
三四个穿长袍的人跌跌撞撞向这边跑来,吉猫向他们挥挥手,扭动小拨盘,立时绿雾淹没了时间车。
绿雾散去,时间车回到21世纪的土地上。吉猫心绪极佳,看吧,他不费吹灰之力拯救了一城百姓,功成之后悄然而去,给那方土地留下一个美丽的传说。此番作为,虽古之大侠不为过也……有人敲车门,是一位年轻人,奇怪地盯着他的时间车:“先生,你是从哪个时代来的?”
吉猫跳下车,“柳大象在吗?”
“柳大象?这儿没有这个人。”
“就是你们的所长啊。”
“不,我们所长姓胡。”
吉猫拿眼盯着他:“这儿是不是超物理实验室?今年是不是2010年?那么,你们从没听过柳大象这个名字?”听到肯定的回答,吉猫不由惘然,那么,由于他的那颗子弹,真的让大象从历史长河中消失了?
年轻人带他去见所长,吉猫听他压低声音介绍:“……他是乘时间车来的……外形与我们的设计完全一样……他说所长是柳大象……”
所长点点头,向吉猫走过来,矮胖子,40岁左右,眉毛很浓。这人无论如何不是柳大象,或柳大象的变型。胡所长看来也一脑门问号,有一万个问题等着来人解答。吉猫机敏地打断他:
“以后再问吧,以后再问吧。现在我想和你合张影,好吗?”
他让年轻人拍完照,把相机扔到时间车里,顺势钻进去,把时间调到他开枪的刹那之前。胡所长着急地拍着车窗喊:“先生留步!先生且留步!”
时间车刷地消失了。
他急忙回到城墙上,对于以下该怎么做,他早已成竹在胸,否则刚才他也不敢朝铁哥儿们的先祖开枪。一句话,有了时间机器,历史是可以反复迭代的。他既能让大象从历史中消失,也有把握把他从历史的阴面再揪回来。刚才见过的团丁们看见他,大惊失色,齐刷刷跪下来磕头—刚刚上来一个,这会儿又来一个,这人会分身术,怕是神仙吧?那边的吉猫正要扣下扳机,后一个吉猫赶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先一个吉猫回头看看他,并没表现出惊奇,只是问:
“打死这个老土匪后柳大象真的会消失?”
“嗯。所以,这个家伙……留他一条命吧。”
先一个吉猫犹豫着:“那……县城的百姓……”
“打他肚子!叫他死不了也活不安稳。”
“好吧。”先一个吉猫把枪口稍稍下移,啪!远处的匪首仰面倒在地上。两人急急走下城墙,团丁们磕头不已,不敢仰视。树丛里有两辆一模一样的时间车,他们回到各自的车里,互相叮咛:“可把参数调准啊,让咱俩同时在原地出现,合而为一,否则咱俩只好决斗了。”
两人反复校准了时间参数,听见有人大喊:“仙人留步!仙人留步!”几个穿长衫的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时间车刷地消失了。
两道绿影合为一个,吉猫从车中钻出来,先检查检查自己,没事,没变成两个脑袋四只耳朵的怪物。柳大象仍在原地站着,仍是阴阳怪气的腔调:
“晃荡历史的英雄回来了?看来你没能把我晃走嘛,认输吧。”
吉猫笑嘻嘻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很有精神优势。他曾用一颗子弹改变了大象的存在,又心地仁慈地把哥儿们从鬼门关上救回来。可是你看大象那德性,他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曲折折,还满脆生呢。他轻松地说:“大象,你的先祖中有没有土匪?”
柳大象多少有点尴尬,没错,他的四代曾祖是家乡闻名的匪首,曾奶奶就是他抢来的,后来在他曾奶奶的劝说下改邪归正。这段历史大象早就清楚,不过,为长者讳,他从没对外人说过,包括自己的铁哥儿们。他不快地说:“有一个吧,咋?”
“我用小口径步枪把他干掉啦,柳家血脉也自此断绝。2010年超物理实验室没有柳大象,是一个姓胡的胖子当所长。看吧,这是我拍的照片。”
他把自己的杀手锏甩出来,大象看看,没有大惊小怪,平静地问:“后来你赶紧返回,拦住另一个正要开枪的吉猫,又把我救了出来,对不对?”
“对,你怎么—”
“你的斤斗还能翻出我的手心?现在,既然我还在这里,那么你还是输了。”
吉猫喊道:“真脸皮厚!不是我心存仁慈,你这会儿还在阴河里呛水哩。”
“你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大象干脆地说,“你的恶作剧和怜悯心都是塑造历史的诸多动因之一,而我的结论恰恰是基于所有历史动因的综合。所以,你还是输了,准备兑现你的赌注吧。”
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三天后吉猫还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脱光膀子,大喊三声:
“我是疯子!我是疯子!我是哥本哈根疯子!”
其实这天的局面远没有他预想的那样难堪,行人们用漠然的眼神望望,继续走他们的路。女士们匆匆避开,可能是怕疯子干出更不雅的事。只有两个孩子比较感兴趣,笑嘻嘻地围观。大象微笑着把衬衣递给吉猫,说,表演及格了,穿上吧,咱们回去。
吉猫倒觉得,自己攒这么大劲头来耍疯,竟然没激起些许水花,实在不甘心。他边穿衣服边问那两个小孩:“我是疯子,你们知道不?”
孩子们笑着:“当然知道啦!可是,为什么是哥本哈根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