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翊的出现宛若平地惊雷,将钟家久违的平静摧毁得一干二净。
孟拂枝循着螺旋楼梯下来,望见阿婆扑通一声跪在钟姨跟前时,只觉头晕目眩,更大的声音还在传来,她听见钟姨尖锐地冷笑发问:
“你怎么证明这孩子是钟家的种?张口就来!以后随便来一个人上门哭诉,钟鸿宇就得配合着做亲子鉴定吗?!可笑——”
钟太太口不择言,眼神几欲喷火,架子端得愈发高傲,可孟拂枝还是从她直呼钟董大名中捕捉到了那丝难言的虚弱。
豪门贵妇不好当,这些年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来的依旧是这般结果,她咬碎了牙,在那老人家不断苦求的磕头声里,脱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钟太太,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们绝对不会来求您的!我女儿当年做了错事,她、她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您要是消不了气冲我来吧,这辈子不够,下辈子我继续为您当牛做马——”
老人跪着朝她爬去,膝盖磨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老泪纵横,钟太太吓得赶紧拉人,“快站起来!”
说着觑了一旁忙低头的佣人管家,“还不快扶人!这像什么样子!”
几人拉着阿婆起来,她却把头埋得更低更低,“钟太太,阿宝真的是你们钟家人,您要怎么做鉴定都行,他是个可怜娃,妈妈死了,家里还有一个瘫痪的外公,我一个老婆子,是真的养不起了……”
她的泪水滑进嘴里,掉到擦拭得反光的名贵地板上,阿婆连忙拂袖去擦,不敢抬头看那睥睨着一切的贵人,惟有等待审判。
“那个小孩,过来。”钟太太发号施令,钟翊垂着眸,乖顺地走到了她跟前,一旁匍匐在地的阿婆忙拉着他要一起跪下,他却站得笔直的,怎么也扯不动。
钟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扫过他的面容,语气似夸似讽:“很好。”
孟拂枝已经下楼了,她心虚地看向钟姨,再傻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轻声喊道:“钟姨……”
钟太太一向是很宠孟拂枝的,待遇和亲女儿没什么区别,见到她竟生生忍下了本要朝这孩子喷薄出的恶意,勉强露出一个笑:“这事和你没关系。”
孟拂枝可不敢这么想,以钟家及小区物业的安保程度,若不是她捡了人进来,他们还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踏进钟家大院。
钟家人出行司机是标配,根本不会停一眼正门,也只有她如此频繁地从外步行进入小区。
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当时没有拒绝司机接送,没有心软,一切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可即便重来一次,孟拂枝还是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假装没有看见他们。
那天的闹剧以钟董回家告终,他沉默地听着阿婆讲起早逝的女儿,她得了重病,三年前突然自杀,没有抢救过来。她以前总说钟先生会来找她的,会把她和儿子都接走,后来慢慢不说了,只念叨钟先生什么时候来接儿子……
阿婆卑微地把错误全部揽在了自己那头脑不清醒的女儿身上,只求钟家人宽宏大量,高抬贵手,把阿宝养到成年。
亲子鉴定结果加急出来,钟太太给了钟董事长一巴掌,阿婆猛地抽自己巴掌,清脆的声音反复回荡在厅内,念念有词:“是我的错,我不该生这个女儿!都是我的错!”
她用自虐一般地行为挟逼钟家,钟太太冷笑一声:“既然是钟家的种,我一个外姓人有什么好说的?”
她拂袖而去,转头就要孟拂枝盯紧了那男孩。
钟翊留下了,阿婆被勒令立马离开,她把从老家拖来的麻袋留下,里面全是土特产,不断和钟家人和管家道歉又道谢,到孟拂枝时,她不敢用自己那黢黑老茧的手碰她,只好不断鞠躬,差点又要跪下,“孟小姐,您有菩萨心肠,老天爷会保佑您的!”
最后到钟翊,她那双粗糙的手抚摸他的额发,每一根指头都粗得要弯不过来了,阿婆忍住泪花,“阿宝,你在这边一定要听话,不管让你做什么,都要受着,钟家是好人家,这是——这是你的福气!阿婆为你做不了什么,只求你平平安安,不要惹出祸事……”
老人家狠心收回了手,“阿婆走了,你不准跟出来。”
然而钟翊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阿婆回头,擦擦眼泪,“阿宝,去找你爸爸吧。”
他沉默着,许久,终于松开了手,一句话也没说。
孟拂枝站在庭院门前,阿婆拎着一个小包袱,朝她露出深深褶皱的笑容,“麻烦孟小姐以后多关照我们家阿宝,没有什么能送您的礼物,我这个老婆子会每天为您祈福的。”
那天很热,老人出了一身汗,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很久以后,孟拂枝带着钟翊踏上混乱的长途大巴车时,闻到的也是这种气味。
没有人挽留老人家,钟太太不提,谁也不敢送她,阿婆步履蹒跚地离开别墅,走了很远的路,笨拙地坐公交、买几十个小时的回程票,就像他们来时那样。
钟翊的话很少,沉默得让钟父给他安排了医院检查,结果一切都好,连智商测试评分都很高。
暑假的尾巴,钟初凛夏令营结束,在震惊中回国,一顿怒火狂撒下来,钟翊阿婆那一麻袋的特产被嫌脏地尽数扔掉,她从小惯得脾气极大,才不管什么体面,闹得钟父面子里子掉了一地,全家鸡犬不宁。
“怎么,出轨是别人求他出的?孩子不是他亲生的?玩的时候怎么没过有今天?!”
她就差一口唾沫啐亲爹脸上,出轨养情人私生子这些戏码在豪门圈内虽然常见,但钟初凛一向自诩父母恩爱,和那些逢场作戏的家庭才不一样。
结果呢?私生子这么难看地闹上门来,钟初凛毫不怀疑,自己很快就要成为朋友圈内的笑话!
可木已成舟,钟太太把钟翊的母家调查了个遍,还真没找到能收养他的人,只得捏着鼻子把人安置了下来。
尘埃落定,钟初凛对这突然多出来的便宜弟弟同样没有什么好脸色,那小孩倒也能忍,依旧一副乖顺的模样,让洗碗就洗碗,让拖地就拖地,从来没有二话,钟初凛便愈发过分,吹毛求疵,佣人管家都默不敢言。
孟拂枝不止一次地看到那小孩伏在地上擦地,别墅里哪有那么多灰尘脏污,不过是借着由头罚人把那偌大的地板爬一圈罢了。
擦地的帕布停在她脚跟前,钟翊抬头,孟拂枝说:“起来吧,别擦了。”
他眼神闪烁,像要拒绝,孟拂枝也不拉他,只道:“我会和她说的。”
她的脚步抬起,不徐不疾地离开,钟翊却猛地站起身,忽地喊住了她:“……阿姐。”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艰涩的,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别扭和不安,孟拂枝转身看向他,他生出一股勇气,脱口而出一声“谢谢。”
他本来是要说没关系的。
可孟拂枝回:“不是为了帮你。”
她没有再搭理他,可也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孟拂枝说的是实话,她不是为了帮他,而是担忧钟初凛。
圈内圈外,她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问:“你就不怕他心生怨恨,成心报复你吗?”
“就凭他?”钟初凛嗤笑一声,“一个小孩而已,能翻出什么浪花?”
孟拂枝却想起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安静得近乎压抑。
“一个屋檐下,干点什么再简单不过了,现在不行,以后呢?”孟拂枝皱眉不喜,“真看不顺眼,找个机会把人送走就好——别到时候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钟初凛若有所思,片刻后回神嗔笑,亲昵地挽她手臂,“阿枝你就是人太好了,你都不知道他不说话的样子多气人!哎呀,我保证,以后不管他了行吧。”
青春期做事冲动,她的怒气早已消退,只是钟父见不着,那小孩看她的眼神总叫她不舒服,她可不就拿他出出气了。
但叫那小孩天天擦地怎么看都有虐待的嫌疑,孟拂枝这么一提,钟初凛也便利索地顺着台阶下了。
大哥在外不着家,二姐不再找茬,钟太太当他隐形人,钟翊的日子似乎真的好过起来了。三餐和佣人一起吃,他们有些可怜他,但又不敢多关心,但不论如何,钟翊总算能吃饱饭了。
在张家时,他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阿婆一大清早要去摆摊卖早点,回来要照顾瘫痪的阿公,妈妈在时还要安顿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她,能分到钟翊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
因着长得帅气可爱,其他摆摊做炒面的人家,周边的邻居,时不时会投喂他,但钟翊总是宁愿饿着,也不肯出门。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子,他和妈妈、阿公、阿婆一起缩在唯一的卧室里,阿公唉声叹气,妈妈自言自语,只有阿婆,唠唠叨叨地和他说话,每天盘算着那点收入和支出。
钟翊的话少得可怜,可全家没有人关心,更无力解决。
而在钟家,话少亦成了他的保护色。他专心地做着透明人,钟父给他安排了学校,他还一年级都没上过,然而去了没多久,就直接跳到了三年级。
那时孟拂枝正是高三,在渝州最好的高中读寄宿,几个月也未必来钟家一趟,之后她对钟翊的了解大多来自钟初凛和钟姨的只言片语。
十七岁的暑假匆忙而至,她收到申江大学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钟初凛则拿到时尚殿堂帕森斯设计学院的offer,两人从此各奔东西,忙学业忙实习忙社交,相聚的日子愈发少,只有每年过年,孟拂枝才会固定来钟家。
她的父母早年离异,母亲孟琦贞一直没有再婚,作为律所合伙人长年无休,家族冷冷清清,逢年过节都是和钟家这边一起过的。
那是钟翊来到钟家的第二个春节,诸多亲友对这个私生子嘀咕八卦,新鲜感还没过去,他们不敢当面嚼钟董事长的舌根,但逗弄一个小孩,还是不受主母待见的小孩,那就太简单了。
于是越到过年,钟翊便越不出房门,甚至不出门吃饭,每年那时候也是钟宅上下最忙的时候,佣人无暇顾及他,他竟也真的忍到夜深人静了,才进厨房觅食。
——孟拂枝不巧撞见了好些次。
男孩一双乌亮深沉的眼睛盯着她,会主动向她问好:“阿姐要吃什么?”
孟拂枝有时候搭理他几句,有时候径直走开。
可下一次见着了,他还是会问,还是会认真唤阿姐——喊得倒是越来越娴熟了,孟拂枝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让他改口也不听。
渝州的冬天是下雪的,孟拂枝小时候住在京城,见多了鹅毛大雪,对此毫不感冒,窝在室内不出门,钟初凛和她相反,永远对大雪充满情怀热情,撺掇着一群小辈和她在院子里堆雪人。
孟拂枝躺在沙发上听母亲训话,转头间看到穿着单薄外套的钟翊,他独自站在角落的窗前,伸手擦掉氤氲的白雾,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白皑的一片。
她忽地想起来,钟翊是申江人,申江是没有这样的大雪的。
孟琦贞见不得她走神,恨不能操纵她的念头,服服帖帖地做完美女儿,“你听到没有?你转文学院的事我已经不跟你计较了,但读研去哪,必须按我安排。”
孟拂枝敷衍地应声,和母亲这么多年的斗智斗勇,她早就磨出一套处世哲学,答应归答应,脚长在她腿上,她又何必现在当面激怒她呢?
时间就这样平稳地拉到她毕业最后一年的寒假,四年过去,钟翊长高了许多,不复当年瘦小,孟拂枝却觉得他没什么变化,那眼睛不会骗人。
进入初中后的钟翊成绩一骑绝尘,到了钟太太都无法忽视的程度,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孟拂枝突然发现,他开始出现在饭桌席间了。
对此最不满的竟是孟拂枝的母亲,作为钟太太的发小好友,她对这个私生子可没什么好态度,见钟家逐渐软化态度,自然深感不平,明里暗里都是对钟董的讽刺。
孟拂枝却有些不安,然而饭桌上钟翊依旧毫无存在感,和过去不在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她有些腻烦母亲的说教,两人这几年的关系愈发僵硬,孟琦贞对她有着极强的控制欲,说话像对下属施令,在孟拂枝的记忆里,母女俩几乎没有什么温情时刻。
孟琦贞每周会固定给她打两次电话,动辄查她的行程和计划,学业要管,实习要管,交友要管,甚至连她的微信头像也要管!
孟拂枝尽职尽责,配合母亲扮演着乖乖女,可到毕业关头,回到她的身边后,每天都只觉得快要窒息。
那一年渝州下了很大的雪,新闻都说降雪量是近几年之最,到处都在封路,到处都是铲雪队。
腊月底,孟拂枝终于扛不住钟家的狂轰滥炸,慢腾腾地出门,步行来到钟家小区。
她裹着大衣,戴着毛线帽和围巾,撑伞的手哪怕戴着手套也冻僵了,雪地靴踩在马上要结冰的路面上,谨慎地走着。
远远地,孟拂枝忽然见到钟翊戴着羽绒连衣帽,从院子内走出来。
冰凉的白雾随着呼吸在眼前不断升起,她走得很慢,钟翊停在了她面前,她这才注意到他还背了个深色背包。
不等她询问,钟翊喊她:“阿姐。”
他密长的睫毛扑闪着,雪花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沁凉得人皮肤发颤。
孟拂枝听见他说:“我阿公死了,阿婆也走了。”
那一年,钟翊十二岁,他再没有能回去的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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