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列车上,真棹几乎什么也没说。给她便当她就吃,倒茶给她,她就默默喝下,似乎也不在意要去哪里。裹着舞子的大衣,好像决定一切顺其自然了。
雨势已经减弱。蒙蒙细雨使得下雨的地域和时间似乎变得漫无止境。
乘客们带着千篇一律的表情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唯独敏夫二人彷佛在做一趟奇异的旅行。
热海的海洋和天空一样是灰色的,在远方与天空连成一片。看不见富士山。少了姿态端整的富士山,反而比较适合这趟旅行。
敏夫在三岛下车,立刻打公用电话找江藤。江藤知道是敏夫,声音顿时充满惊讶。
“胜仔吗?你听了广播没有?”
“没有。”
江藤立时压低声音。
“我想也是。广播说你和杀人嫌犯一起逃走是真的吗?我刚才从新闻报告听说的。”
好久没听见江藤的声音,他那口乡下口音又回来了。
“详细情形我们见面再说吧。对了,我想拜托你帮我订旅馆。”
“没问题。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三岛车站。”
“你还敢大摇大摆的在人群中打电话吗?你最好别让人家看到你的脸。”
“我直接坐到修善寺吧。”
“喂,慢着。那里人太多,太危险了。我看这样吧,你在大仁下车,穿过商店街,往狩野川的大仁桥走,我会开车过去接你。”
挂上电话后,真棹露出悲哀的目光。
“会给你的朋友添麻烦吗?”
“你不必在意。”
敏夫说着迈步走出。
从三岛换乘伊豆箱根铁路。车内学生很多。照江藤的说法,电视新闻已经报导了自己的事,使他不由得开始注意别人的视线。他站在电车一隅,试着挡住真棹的身影。
电车很慢,停靠的车站很多。到大仁虽然不满三十分钟,敏夫却觉得漫长得令人心慌。
在大仁下车的乘客不多,但也不至于少到令他们显眼。敏夫察觉江藤的心意,心里十分高兴。
走出大仁车站,爬上前面的短坡,侧边就是整条商店街。江藤说沿着商店街往右走,就会走到狩野川。走进商店街时,天色突然暗了。是商店的灯光使天空显得灰暗。冷空气不由分说的吹袭过来。
他们买了伞。雨势虽然不大,躲在伞下,还是令人有种安全感。
商店街一下子便走完了,向堤防伸展的马路,闪着白色的光。
一辆车在二人身旁停下。是蓝色的小货车。江藤从驾驶座探出头来。
“看你的气色,相当不错嘛。”
江藤把后座竖起,让二人上车。车中弥漫着鱼腥味。
“对不起。”敏夫说。
“什么话,你能想到我,我很高兴。”
江藤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从未刮的胡须中笑开一嘴白牙。
“我在熊坂有一家熟识的旅馆。地方虽然小,但是很安静,躲在那里就不用担心了。”
车子越过狩野川。又宽又深的河底,垒垒堆满黑色的石头,河水在石缝间翻腾。
“我也决定要讨老婆了。”江藤说。
越过狩野川,车子左转,在堤防上奔驰。对面堤防驶过的车子,微弱的车灯蜿蜓不绝。一路上江藤只谈他自己的事。他说未婚妻是个美人,工作很忙等等。
下了堤防,穿过田地,车子在低矮的山脚绕行,依稀可看到山腰上有座城堡似的建筑。
“那是大仁金山,现在已经挖不出金子,但还留着废坑。即使夏天,洞窟中也很凉。”
沿着狭窄的道路走了一段路后,车子在点亮的“岛屋”招牌下停住。
“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江藤说。“还有,你的名字叫做山田太郎。听起来可能很蠢,可是临时也来不及细想,你就将就一下吧。”
那是一间小巧却保养得当的旅馆。报上姓名后,二人便被带开。虫鸣不绝于耳。
“好安静噢。”真棹喃喃低语道。
敏夫拿着浴衣和外套前往浴室。
用过餐后,真棹的脸上恢复了生气。
“简直像在作梦。”真棹低声说。“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听见虫鸣声。”
“请原谅我用这种粗鲁的方式,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多亏有你,我才能逃出来,不过你其实不用跟我一起逃的。”
“我实在无法坐视你有难不管。”
“其实你根本不用救我,我已经决定顺其自然了。不管命运如何摆布,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犹豫了。”
“即使被逮捕你也不怕吗?”
“是的。”
“即使……被判死刑也不怕?”
“是的。”
“如果被判死刑,就会处死哟。”
“就算不判死刑,我也会死。结果都一样,不管有没有杀人。”
真棹突然冒出这一句。
“你有罪在身,我反而高兴。”
真棹的镇定反倒令敏夫不自在,使他变得轻浮起来。
“这样我才能把你从警方手中救出,今后也才能跟你同生共死。”
“……我是杀人凶手?”真棹心不在焉的说。
“你的所作所为,我全部都知道。我只希望你在我面前别隐瞒任何事。”
“……如果我不是杀人凶手呢?”真棹用同样的语气问。
“那我就直接离开。因为你太聪明,太美丽,我配不上你。”
“没关系……”
真棹缓缓站起来,背过身拉开纸门。隔壁房间已经铺好床。真棹把电灯关掉,只剩下枕边的台灯,将室内映出微微的红光。
外套自真棹肩上滑落。真棹转身解开浴衣的衣带,略往前并拢后,就仰躺在床上。
“……在铁马药瓶里下毒的人,就是我。”真棹低声说。
真棹宛如洋娃娃般,身体动也不动。
敏夫对真棹的思慕之情,越接近她就越强烈,最后化成一种狂野的激情。所有的感情都融为一体,在全身流窜。真棹静静的承受这股激情。
敏夫离开她的身体后,真棹突然张开眼睛。
“……我已经不行了。”
伴随着话声的叹息,轻触敏夫的肩膀。
“我最讨厌这种话,听了就让人悲伤。我们不正踏出新的一步吗?”敏夫说。
“说的也是。对不起。”
真棹坦率的道歉。敏夫轻抚真棹的头发。
“简直像在迷宫中一样。”
“……你曾经进过怪屋的洞窟吧。”
“朋浩曾经告诉过我,他还画了洞窟的地图。”
敏夫突然停下手指的动作。
“那个洞窟藏有钱屋五兵卫财产的事,你也知道吗?”
“那个我也知道。可是,像这种虚幻的情节,我实在无法相信。”
“但你不是亲自去过洞窟中吗?”
“我当然多少也有好奇心。朋浩死后,我发现他之前在计画某件事,就不再觉得钱屋五兵卫的财产只是捏造的谣传了。所以,我就靠着朋浩画的地图进入洞窟,可是走到一半就害怕起来。黑漆漆的洞穴那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个声音是瀑布。”
“对,在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动的洞窟中,骤然见到呈く字型流动的瀑布,令我十分害怕。虽然我在中途就折返,不过既有那么大规模的舞台,我开始相信朋浩所说的那笔财产是真有其事。”
“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吗?我是说宗儿、香尾里、铁马他们。”
“宗儿如果知道,应该会立刻花掉吧。香尾里如果知道了,不可能不告诉我。至于铁马,他如果知道了,应该会拿来扩展事业。”
“换言之,洞窟藏有财产的事,只有你和你丈夫知道。”
“我想应该是。”
“朋浩本来想独吞那笔财产吧。”
真棹闭紧了嘴。
“你打算继承朋浩的遗志吧。”
真棹深吸了一口气。气卡在喉咙,听起来好似呜咽。
“你一直无法和宗儿断绝关系,对朋浩的罪恶感在你心中与日俱深。这次的旅行,你本来已经决定向朋浩告白谢罪,没想到朋浩突遭奇祸,你永远失去了赎罪的机会。在你心中只剩下沉重的罪恶感。”
“你说的没错……”
“朋浩横死的打击尚未抚平,紧接着透一也死了。透一的死,只能说是你的过失造成的意外事故,更加深你对朋浩的罪恶感。”
“我不断背叛朋浩,这种愧疚感令我快要疯了。”
“你的确疯了。失去心理平衡,使你改变了本性,成为一个可以杀人面不改色的恶魔。为了向朋浩谢罪,你决心继承他的遗志。”
真棹的眼角溢出泪水。晶莹的泪珠滑入耳中。
“朋浩的人格已经转移到你心中,你恨那个总是轻侮朋浩的宗儿,他夺走了朋浩的妻子,加以玩弄。你认为宗儿该死。”
“我根本不爱宗儿。”真棹说。
“你在大野弁吉的倒立人偶装上毒针,因为你知道只有宗儿会去碰那个人偶。没想到那天宗儿却想叫你上发条。当时你一定很为难,不过你还是用不懂机械做借口,成功的拒绝了他。”
真棹默默的聆听敏夫说话。
“当你在倒立人偶装上毒针时,你等于已经杀死了宗儿。你变得大胆起来,开枪打死了香尾里。枪声响时我正在迷宫中,宇内小姐在和铁马谈话,宗儿才从屋里冲出来。唯有你,站在香尾里的身旁……”
“对,只有我站在香尾里的身旁。”
“那时,我绝对不相信你是凶手。不,应该说我不愿意相信,所以我一直在怀疑别人。那个凶手没有留下脚印,也没有被任何人看到。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如果假定你是凶手,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即使你靠近,香尾里也不会起任何戒心。”
“打死香尾里的手枪到哪去了呢?”
“你利用的是机关障眼法。怪屋发生的三件命案全都是利用机关。这是一大特征。就像你利用倒立人偶杀死宗儿一样,为了隐藏杀死香尾里的凶器,你利用了水上浮尸的机关。”
“水上浮尸?”
“以前在庙会或祭典的时候,常有小贩兜售那种会动的鸭子玩具。鸭子是用普通的赛珊珞做的,不过为了让它游动,加装了别的机关。在鸭脖子绑上线,另一端绑着泥鳅,放进装满浊水的水槽中,玩具鸭子就像活的一样,开始游水啄饵。你就是用同样的机关,把杀死香尾里的凶器消灭掉。当时,在你身边有池中的鸭子。你打死香尾里后,立刻用纸绳把手枪绑在鸭子身上扔出去。鸭子笔直的游回池中,纸绳在水中溶解,手枪就沉入池底了。”
真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敏夫将之解释为挫败的苦笑。他自己在场上被击倒后,也曾像真棹那样笑过。
“要在铁马的药瓶中下毒,也需要机关。铁马死了两个孩子,所以变得非常小心。他把房间上锁,也不让一般人接近。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把铁马随身携带的药掉包,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是的,连想碰那个药瓶都不可能。”
“所以必须要用机关。这次你是利用没人知道的洞窟密道。你在铁马遇害的前一晚,从洞窟潜入铁马的房间,趁他睡着的时候,用有毒的胶囊将药瓶中的胶囊掉包。你作梦也没想到,除了你自己之外,居然还有人知道怪屋中藏有洞窟。只要洞窟不被发现,就没人能证明你的罪行。”
“是啊。”真棹镇定的答道。
“三件案子都经过绵密的计画。然而,也发生了你预料之外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宇内小姐发现洞窟的存在。因此,能将铁马药瓶中的胶囊掉包的,除了你之外再无他人。第二,你没想到宗儿会在那时操作倒立人偶。宗儿想在我们面前操作自动人偶,而你却无法阻止。如果你硬要阻止,反而会让人起疑。结果,就让我们知道了凶手用是把毒针藏在倒立人偶中。凶手一定不希望别人发现他是用倒立人偶杀死宗儿的。”
“不希望别人发现?”
真棹的眸子定定的凝视着某一点。
“是的。原本宗儿的尸体应该是在无数的玩具中被发现。倒立人偶混在其他的玩具中,谁也不会注意到里面藏着毒针。你本来想让警方以为凶手是外来者吧?”
“外来者?”
“对,因此你另外准备了一支假的针筒,故意掉落在怪屋外。”
“假的针筒……”
“那个今天也被宇内小姐发现了,针筒中还残留着液体。如果拿去化验,一定和杀死宗儿的毒药成分相同吧。说不定针上还沾着宗儿的血呢。虽然准备这个很麻烦,不过你曾替宗儿打过针,对你来说这并非难事。”
真棹的目光似乎凝结住了。敏夫捧起真棹的脸,吸吮着她的唇。
“……我的话有哪里说错了吗?”
真棹看着敏夫,那种孩子气的天真已经从她脸上消失。
“是有一点点错误……不过那样也好。”
“有错误?你是指哪里?”
“已经无所谓了。”
真棹伸出手腕,拉过敏夫的手。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真棹把敏夫的手放到她的喉部。
“……拜托你就这样用力!”
“你别说傻话了。”
敏夫甩开真棹的手腕。真棹被这股力道一带,裸露出了上半身。
在敏夫的身下,真棹的感情终于出现动摇。真棹用手环绕着敏夫的背,数次露出雪白的咽喉。她的呻吟声颤抖四散,敏夫嗅闻着着真棹的味道。
半睡半醒间,敏夫伸出手腕。他一直是这样确认真棹的身体。然而,敏夫的手却扑了个空。敏夫赫然张开眼睛,真棹不见了。
房间变亮了。他身旁的寝具叠得整整齐齐的。敏夫连忙起身。
敏夫打开隔壁房间。整理干净的桌上放着一张白纸,纸上压着弹出红白眼球的魔童女。敏夫拿开魔童女,抓起那张纸。
你的好意,今我不胜感激。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请你不要来找我。
时光虽短,就让我们这样结束吧。真棹——她想自杀。敏夫直觉想到。
他连忙打电话到柜台,一问之下,才知道真棹是在七点钟离开了旅馆。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前。
“她没有说要去哪里吗?或是要跟谁见面?”
敏夫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追问。当然,真棹什么话也没留下。
这时进来一通电话。是江藤。
“她怎么样了?”
“……她不见了。”敏夫怅然答道。
“让她逃了吗?”
“是的。”
“这种金蝉脱壳的招数已经不流行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决定。”
“不过,为了你自己,这样其实比较好。女人真是叫人搞不懂。”
敏夫心不在焉的应答,把电话挂了。然而,江藤的话令他生起某种疑惑。
——女人真是叫人搞不懂。
真棹该不会跑回怪屋去了吧。昨天敏夫的出现破坏了她的计画,真棹一定是跑回去拿那笔藏在洞窟的秘密财产了。为了那笔钱,她已经连夺了三条人命。是敏夫想得太天真,竟然以为真棹会身无分文的跟他走。
女服务生进来,问他要不要用早餐。敏夫回答不要。
女服务生拿着新的手电筒,正要挂在写着“紧急用”的牌子下。
“那是做什么的?”
敏夫不禁走近细看。
“咦,您不知道吗?您的女伴说不小心摔到地上摔坏了……对,她已经付过钱了。”
真棹是拿着手电筒离开旅馆的。真棹的去处,果然是怪屋的洞窟。
敏夫换好衣服离开旅馆。细雨还在继续飘,昨晚买的伞依旧放在门边。
他彷佛可以看到真棹穿着舞子的大衣,也不撑伞,缩着身子在雨中踽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