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从八王子沿着左侧的相模湖,穿过大月、筮子隧道,直到从甲府出了中央自动车道为止,舞子一直在后座睡觉。
“我这个人在哪里都睡得着。”
正如她自己所说,只要有一点时间,她就能立刻熟睡。
走到诹访湖时,天开始亮了,放射状的光线从厚厚的云层投向白色的湖面。过了盐尻朝北去松元。从松元出国道一五八号线转向西行,过了安昙的水库群后,左边是乘鞍岳,右边是枪之岳,穗高的连绵群山彷佛近在眼前。出了版卷、平汤温泉后,就是飞驿了。
云层飘移的速度开始变化,降下了雾般的冷雨。车子进入深山间,从越中东海道沿着神通川进入飞驿街道。到了富山,再出了北陆自动车道后,雨滴变成了冰。车子渡过座川后,从深谷温泉直接进入金泽。
这是头一次看到北陆的街景。浅野川和犀川之间延伸的市街上,满是古老沉稳的旧式民宅和商家,以及环绕市内的水道和土墙,令人感受到加贺百万石的城下町风格。
他们在香林坊的面店吃午餐。吃完饭后,舞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取出地图。“我们去大野。”舞子说。
“大野弁吉,本名为中村弁吉,因为住在大野而被称为大野弁吉。在大野呵传泉寺还留有弁吉的坟墓。”
敏夫看着地图。金泽城迹、兼六园、本愿寺、野叮、寺叮台……大野远离金泽市街,位于面临日本海的金泽港一端。夹处于从河北沙洲流过来的大野川和犀川河口一角,紧邻大野旁边的就是金石,那里有钱屋五兵卫的遗品馆。
日本海波涛汹涌。
厚重的云层翻滚,白浪滔天,放眼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港区街屋。
“北陆的海洋,从现在开始才要显露真正的姿态呢。”
舞子告诉敏夫。
他们立刻找到了位于传泉寺的弁吉之墓。墓地上并列着两块墓碑。一块是比较小的旧碑,上面还能认出弁吉二字,可是背面的碑文几乎已完全磨损,无法判读。另一块似乎是新建的,碑名虽然相同,用的却是漂亮的墓石,上面雕刻着圆圈内一个太阳扇的家纹。
他们从传泉寺的住持那里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最近有一名住在金泽的收藏家,盖了一座弁吉纪念馆。虽说是纪念馆,其实只是在私人医院辟出一间房间,然而还是收集了相当多弁吉的遗物。住持说,此人是弁吉的忠实仰慕者,看到远来的客人一定会很高兴吧。
私设的大野弁吉纪念馆馆长宝田五郎,已经年过七十,是个蓄着漂亮白须的老人。他说医院几乎已完全交给儿子经营,自己就继续作喜欢的研究。
“当我听说弁吉制造的倒立人偶杀了人,我真想立刻去看。”
宝田说着叹了一口气。
会客室似乎是最近才刚改建的,房间正面挂着三块大大的镜板,全都是用旧照片复制而成,表面有明显的斑驳污垢。两侧摆着玻璃柜,房间中央放了一套会客桌椅。
由于难得有同好特来参观,宝田满怀好奇的殷殷款待女客,邀舞子坐下。
“那个住持说我这里是什么私设纪念馆吗?”
宝田嘴巴虽然这么说,看起来还是满高兴的。
“说什么纪念馆,那多不好意思。我这里东西又少,而且关于弁吉先生的研究,又没有理出一个成果来。”
收藏在玻璃柜里的,是戴着直筒的黑帽子,穿着能剧的三番叟戏服的三番叟人偶。这具人偶装有发条,据说可以一边画着圆弧跳舞一边前进。唐装人偶拉着御用台车的,就是所谓的门唐子引杯台付只要把杯子放在车上,据说两名唐装人偶就会开始拉车。
另外还有出名的端茶人偶。那是一个身穿腰部织有细格花纹的素色外衣,下着金缕裤,圆睁大眼的小童,两手捧着一个大杯子。衣裳虽已有多处破损,脸上涂的颜料却令人感觉不出已有百年岁月。
“上次也有大学教授来参观过。他把内部做了精密的调查后就回去了,当时他对这玩意的精密程度赞叹不已呢。”
宝田彷佛是在说自己的事似的得意扬扬。
据宝田说,东西虽然不多,但如果仔细观察,一次还真看不完。金属制的望远镜、照相机、闹钟、打火机、手枪、陶制自动喷水器、蒸气船模型……此外,弁吉似乎也很擅长玻璃工艺、雕刻、竹艺、金属加工等等的技术。看着混杂在自动机械中的各式工艺品,便可知道自动人偶只不过是弁吉发挥博学及高度技术做出来的杰作之一而已。
“他不只是一个人偶师。”
宗儿说过的话顿时在脑中浮现。
“能在当时做出这么精巧的作品,大野弁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舞子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弁吉作品,不禁目瞪口呆。
“这个嘛,这么伟大的天才,可惜一般人却没听说过他。第一,因为关于弁吉本人还有太多谜团。他虽然拥有如此非凡的才艺,一生却未替任何藩主工作过,一直隐居在北地,算是个怪人。”
“我听说,他是京都一个羽毛工艺师的儿子。”
“噢,你知道得真清楚。据说他小时候就很擅长四条流派的绘画。二十岁左右就去长崎,还学了西洋画。关于弁吉这个人,同为石川县出身的同乡政治家永井柳太郎对他很有兴趣,曾经做过一番调查。结果只追查出弁吉待在长崎的时期,和带给日本西洋学最大贡献的西薄德博士(PhilippFranzvonSiebold)前往长崎出岛赴任,是同一个时期的事。当然,弁吉和西薄德之间很可能有什么关联,但一直找不出任何证据。这虽然只是推测,不过你可以说,是上至天文、历法、医学乃至航海术这些学问,把弁吉和西薄德连结在一起的。”
“西薄德后来以间谋罪名遭人密告,只好回荷兰去了……”
“对、对,就在那个时候,弁吉也从长崎消失了。弁吉后来跑到对马、朝鲜去了,也可以说是为了西薄德事件去避难吧。回国后,他在纪伊又学了马术、炮术、算术等等。”
“弁吉何时开始在大野定居的?”舞子问。
“那是天保二年,弁吉三十岁的时候。远离城下町的大野村,是他在京都娶的妻子的故乡。此后直到明治三年,六十九岁病死为止,弁吉都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可惜现在那块地方已经被海砂掩埋,屋子也没有了……”
宝田指着正面墙上挂的三幅镜板,中央的那张是大野弁吉的照片。
他的五官很大,脸孔轮廓分明。从他的风采中可以感受到身为开国论者的强烈信念。
“右边那张照片是弁吉的妻子阿诗,是天保末年弁吉用自己制造的照相机拍的。当时照片被视为基督教的妖术,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让弁吉拍照,他的妻子一定也很困扰吧。”
“弁吉也喜欢捉弄人,让人摸不着头绪吧。”
“是的。光靠深厚的学识和精巧的技术是无法做出自动人偶的,还需要一股孩子气。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个藩主命令弁吉制造端茶人偶。制好后,人偶按照预期的程序,端茶送到藩主面前。藩主忽然用扇子敲敲人偶的头,于是人偶两眼一翻,抽出腰上挂的刀就要砍。藩主吓了一跳,把弁吉抓来质问,据说弁吉回答,他就是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所以先在人偶身上做了这种机关。”
“那位藩主一定以为是妖术吧。”
“像这种故事还多的是。据说弁吉曾经做过买酒人偶。有个卖酒的听见齿轮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人偶拿着酒瓶来打酒。卖酒的一看只是个人偶,就把酒量减少,结果人偶发现卖酒人打的主意,就站着不肯动。这个故事可不是瞎掰出来的。这可以解释得通。人偶拿的酒瓶如果没达到一定的重量,活栓无法打开,齿轮就无法启动。”
“原理和端茶人偶一样是吧。”
“关于端茶人偶,弁吉也曾留下亲笔设计图,正本不在这里,我拿复印件给你们看吧。”
宝田从玻璃柜取出一本缀本。装订的封面上写着《东视穷录》。其中一页记载着端茶人偶精密的设计图。
里面的内容不只是自动人偶。从钟表、照相机、化学药品、彩色玻璃的制法到自动喷水器的内部、图解等等,连同详细的记述,写得密密麻麻的。
舞子一页一页的翻阅,当然不可能全部都看得懂。不过,弁吉对于新知识的那股热情,依然挟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迎面而来。
“弁吉拥有这么深厚的学识和创造力,当时一定有很多门徒吧?”
舞子停下翻书的手说道。
“当时有很多人争相邀他出仕,弁吉却全都辞退了。门下弟子也很少,只有五六人,他把自动机械教给米林八十,医术教给宝田伊助。这个宝田伊助就是我的曾祖父。”
“所以您才会拥有这么多弁吉的遗物啊。”
宝田扯扯胡子。
“弁吉还知道治疗梅毒的秘方。那是一种使用水银的水银疗法,因为弁吉还曾从事过银矿挖掘的工作。不过说起来,宝田伊助受教于弁吉的期间非常短,因为加贺藩发生了一件麻烦事。简而言之,原来的领主奥村秀实死了,反对党为了掌握政权,逼得钱五走投无路。”
“请您等一下。”
舞子像小学生般举起手,打断了宝田的话。
“您说的钱五先生,就是那个悲剧性的富商钱屋五兵卫吗?”
“是的,就是加贺、金石地区的富商钱屋五兵卫。金石就在这个大野的隔壁。”
“这么说,大野弁吉和钱屋五兵卫私下有交情罗?”
“交情好得很哪,弁吉和钱五还曾一起拍过照片呢。”
宝田指着三块镜板中左边那张照片。
“那张二人合照,左边那个人就是弁吉,右侧那个大块头就是钱五。”
敏夫看着身材肥胖,块头比弁吉还大的钱屋五兵卫。他的表情木讷耿直,看起来很敦厚。
“据说弁吉是因为曾经帮钱五做假牙,所以二人才认识的。钱五和弁吉越熟,对弁吉的敬意越深。尤其是自己特地从美国弄回来手枪,弁吉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令他大为惊讶。此外,弁吉也曾给钱五看过他密制的地球仪。因为对象是钱五,弁吉才肯给他看这种东西。毕竟在当时那个时代,就连不小心提到地动说,都有可能招来危险。弁吉送给钱五的自制望远镜现在还在呢。钱五似乎很依赖弁吉的学识和外语能力。”
“这么说,钱屋五兵卫等于是弁吉的赞助者罗?”
“那倒不大一样。钱五仰仗弁吉的学识,多少可能送过一点钱财吧,不过弁吉可不是生活在钱五的庇护下。还有人传说,钱五看不过弁吉贫穷的样子,曾说要送他米,可是弁吉却坚持辞退。钱五虽然累积了巨额的财富,却过着简朴的生活,据说他连用柴火和灯芯都很节俭呢。像他这样的一代巨富,往往会挥霍无度、花天酒地,可是钱五完全不是这种情形。不过,他也不是一个小气鬼。他做生意的座右铭就是要果敢、当机立断。另一方面,弁吉窝在他的破屋里,一想到什么问题,就会好几天不吃饭。说到其他的消遣,顶多就是养养猫和猴子。这两人的个性,似乎有某些共通点。”
“我听说钱屋五兵卫是靠着秘密贸易致富的。”
“对,他的确是靠秘密贸易致富的。钱五家原本是在金泽港町的宫腰——也就是现在的金石——经营兑换业和酱油业。安永二年钱五出生,是家中的长男。他十七岁继承家业,不过只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平凡的因循旧业,过着普通的人生,直到他父亲去世,他才开始转变。那时他已经三十九岁了。”
“在当时来说,三十九岁已经算是晚年了吧。”
“这就是钱五不凡的地方。他抓住机会,改造典当的旧船,大赚了一笔。当时据说造一艘新船,只要跑两趟就能收回成本了。钱五就在这样的契机下,开始往海运界发展。当然,海运业并不是轻松的工作,海难事故频濒发生,海上又有海盗船出没。但是,只要赚到钱,一定是一笔大数目。说到日本海的北前船,通常是先把北海道的海产和肥料运到东北,然后再把东北的木材和北陆的稻米运送到关西。回程时再装满关西的各种杂货,除了运送本身的利益外,还牵扯到许多交易市场。擅长做生意的钱五,没多久就累积了巨额的财富。当时的加贺藩就是看上了钱五的财富。”
“钱屋五兵卫已经拥有足以左右整个藩的力量了,是吧?”
“加贺藩不停的逼迫钱五捐钱进贡。换作普通的商人大概会心生犹豫吧,钱五却欣然献上了金钱。抓住机会就该立刻行动,这也是钱五做生意的守则。他一手揽下了藩输送的御用船,当作进贡钱财的交换条件。钱五的船变成加贺藩御用船,挂着百万石的定纹——加贺梅钵——的旗帜,顺利的出航了。加贺藩当时的领主是奥村秀实,钱五财阀和他携手合作,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钱屋五兵卫的财产,在最盛期大概有多少呢?”
“这个嘛,千石船有十艘。五百石船有十一艘(注:石为计算船只容积之单位,一石为十立方公尺),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拥有两百艘船只,全国有三十四家分店,资产估算起来据说有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
“这么说你们大概也没有概念吧。如果换算成现在的钱,应该超过数百亿吧。”
“数百亿!”
也难怪舞子会惊讶。之前为了仅仅三亿元的强盗案,就导致全国骚动,直到侦办时效过期为止,这件事对大家来说还记忆犹新。
“钱五也和奥村秀实携手,暗中进行秘密贸易。近的地方包括以竹岛为中心的朝鲜近海、桦太的山丹贸易,以及在萨南诸岛进行的对英贸易、在北海进行对俄贸易。远至北美,南抵塔斯马尼亚,据说都有他的足迹。在这背后,当然曾经借重弁吉在远洋航海术、天文、外语方面的学识能力。同时,钱五也偷偷进口各种科学机械,从弁吉那里学会使用方法,让他对各种陌生的珍贵物品有了更多的知识。”
“我可以想象他们坐在各种科学机械面前谈天说地的情景。”
舞子重新审视两人合照的相片。
“然而,富可敌国的钱五财阀最后的下场却非常戏剧化。当时发生了一桩事件,令人发觉封建制度下的财力,在政治上其实毫无力量……”
宝田不断的捻须,露出悲痛的表情。
“天保十四年,和钱五共存共荣的加贺藩重臣——奥村秀实——的死亡成为导火线。钱五当时七十一岁。正好和我现在的年纪一样。”
宝田似乎感慨很深,拿钱屋五兵卫和自己的年纪比较。
“当时,加贺藩中反对党正在增强势力。他们号称黑衣党,人人穿着黑衣招摇过街。到现在,像这种人似乎还是很喜欢穿一样的制服。奥村秀实死后,黑衣党成功的发动政变。他们一掌握政权后,就立刻把钱五的藩主御用商人的头衔摘掉。”
“钱屋五兵卫虽然累积了庞大财富,但对藩政也有很大的贡献吧。”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钱五毕竟是个商人,即使对方无法无天,他也只能乖乖的听命行事。不过,钱五可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垮。我最敬佩他的,就是在这之后他还立下了远大的计画,也就是着名的河北沙洲填海工程。方圆二十六公里,他计画用二十年来填平二千六百平方公尺,化沙洲为水田。这个计画如果完成,加贺百万石就会更增加数万石(注:此处之石为量米谷之单位,一石为十斗)。当时钱五已经七十七岁了。这个人的潜力实在深不可测。”
“七十七岁了还定下二十年计画……”
“工程从嘉永四年开始,是个非常困难的工程,再加上渔民担心填海工程会断了他们的生计,采取激烈的阻挠行动。钱五的第三条家训,就是要接受世人的意见。然而世人的意见,对钱五来说却不见得是温暖的。之前在天保年间大饥荒的时候,就曾经因为垄断稻米和运往他地,发生过示威抗议事件。填海工程未使用当地的工人,而雇用工资低廉的外来工人,使民众的反感更加激烈,导致工程迟迟未有进展,最后还发生了河北沙洲放毒事件。”
“你说的放毒事件,是在河北沙洲下毒吗?”
“据说是钱五的第三个儿子要藏认为,只要河北沙洲的鱼都死光了,渔民的反对运动自然就会消失,于是就在海里下毒。要藏把混合了石灰、臭水、寄居蟹油,还有鱼油等东西的毒物,偷偷放入河北沙洲。结果鲤鱼、泥鳅等等全都浮尸水上,吃了死鱼的鹈鹕、老鹰、乌鸦,甚至连猫狗都死了,最后终于闹出了人命,有十几个人因为吃了毒鱼而死。嘉永五年,钱五一族开始遭到逮捕。加上工程相关者,共有五十一人被捕下狱。”
“他儿子真的在海里下毒,做了这么荒唐的事吗?”
“历史家全都异口同声的说,不可能有这种事。河北沙洲原本水质就很恶劣,据说水藻繁殖过多后,水就会产生腐败。”
“既然如此,为什么五兵卫还会被逮捕呢?”
“加贺藩感到危险吧。过去藩主一直利用钱五,等于是整个藩在搞秘密贸易,现在涉嫌秘密贸易的迹象逐渐败露。万一事情抖开了,幕府也开始追查的话,就会影响到整个藩的生死存亡。所以藩主把秘密贸易的罪让钱五一个人去顶,企图躲避藩主应负的责任。这时正好发生了河北沙洲集体中毒死亡事件,钱五就这么落入了加贺藩的陷阱。”
“填海工程就此中止了吧。”
“那当然。说起来,填海拓荒本来就是非常困难的工程。同一个时期,幕府也在印旙沼着手填海,开发海埔新生地,结果这项工程也失败了。而且是第三次的失败哟。
“另一方面,幕府早就知道钱五秘密贸易的事,但却加以默许。当时在幕府内部也发生是否该进行外国贸易的争论。大政奉还迫在眉睫,已经不是可以随时监视秘密贸易的时代了。历史的转变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加贺藩没有判断时代的能力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话说回来,当时的商业资本家在政治上实在很无力。大阪的淀屋辰五郎、滨田藩的会津屋八右卫门,全都是如此。”
“后来事件的结果呢?”
“钱屋五兵卫被捕三个月后死在牢中。当时钱五八十岁。要藏和同党被处以砾刑——到现在,还留有所谓的砾之松。钱屋家的财产全部遭到没收。这就是钱五财阀的下场。当时弁吉五十岁。”
宝田叹了一口气。
“大野弁吉后来怎么样了呢?”
过了一会儿,舞子才问道。那是在她配合宝田也叹了一口大气之后。
“你问得好。对弁吉来说,失去知己的寂寥感应该比旁人强过一倍吧。他变得更不喜欢接触人群,就此不问世事,从此做个村夫结束一生。另一方面,号称自动机械仪右卫门的田中久重,在钱五狱死的那一年,在京都开了机巧堂这家店铺,逐渐声名远播,最后在银座开了田中制造所,奠定了今天的东芝企业的基础。同样是拥有鬼才的人,两人的一生却截然不同。这能够只用命运好坏来解释吗?根据鹤寿日录的记载……”
舞子原本正出神的听着宝田长叹后继续说的话,这时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你刚才说什么?鹤寿……”
“鹤寿日录。咦,我刚才没有提到过吗?”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鹤寿日录是什么东西?”
“弁吉的日记还遗留了一部分,就叫做鹤寿日录。”
“为什么叫做鹤寿呢?”
“弁吉的别号就是鹤寿。此外,他也曾使用过一东这个别号……”
“鹤寿,还有一东……”
至此似乎已可确定,大野弁吉和迁至大绳的马割作藏之间显然有某种关联。作藏把自己的店取名为鹤寿堂,把自己的儿子叫做东吉。这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
“大野弁吉的弟子中,有没有马割作藏这个人?”
舞子咄咄逼人的问道。
“刚才我也说过了,弁吉的弟子没有几个,马割作藏……我不记得有这个名字。”
“那本鹤寿日录,就是弁吉一生的日记吗?”
“不,只有我刚才提到奥村秀实病死的那年——也就是记载天保十四年的一部分偶然被保存下来。其他的部分好像都遵照弁吉的遗言,在他死后烧掉了,唯独这一部分不知为什么被遗留下来。”
“我可以看看那个吗?”
“复印件就在那里。”
鹤寿日录和《东视穷录》并排陈列在同一个玻璃柜里。
宝田取出鹤寿日录的复印件,放在舞子面前。
鹤寿日录和《东视穷录》一样,用规矩的字体写得密密麻麻的。每天的记载都不长。
三日晴晚餐泥鳅汤四日阴作斩不断之马图阿诗痛风发作五日雨继续作图六日雨前往金石密商须再行深思,未即允诺七日晴终日思考八日晴作图,未有进展九日晴久右卫门来携森八千岁应托久右卫门吗?继续作图十日晴阿诗替倒立人偶缝衣裳十一日晴继续作图……舞子专心的浏览鹤寿日录,宝田老人起身至别室取来茶具。
“这篇日录的前头,写着斩不断之马,斩不断之马指的是什么东西?”
舞子一边端起宝田送来的茶一边问道。
“我想斩不断之马,应该是自动机关做的马。”宝田答道。
“这么说,没有留下实物罗?”
“很遗憾。不过,可以想象得出来那是什么样的自动机关。可能是弁吉曾读过的西洋书籍中,对那种自动机关做了说明。所谓斩不断的马,根据推测,应该就是亚历山大里尔的黑隆所做的,把头砍断也会恢复原状的马吧。”
“砍也砍不断的头?”
“这匹马是用金属制成的。如果把葡萄酒杯放在它面前,他会把里面的酒吸干。这种自动机关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为了展示马身中部的管子没有裂痕,才让马饮酒。接着机械师用薄刃刀去砍马头,刀子完全穿过马的脖子。但是明明应该被砍断的马头,却还是好好的和身体连接在一起。而且如果把酒杯放在它面前,马还是会好好的把酒喝光。”
“你说的亚历山大里尔,那是两千年前的事吧。”舞子惊讶的说。
“黑隆发明了蒸气机关、压榨帮浦、虹吸管原理,因而成名。同时,他也制造了许多自动机关。比方说利用祭坛之火舞蹈的神像,利用流水鸣叫的鸟,放入硬币就会流出一定数量圣水的容器,这个应该算是今天自动贩卖机的始祖吧。”
“那么,这个砍也砍不断的马头,它的机关原理是什么呢?”
“马头其实原本就已经有缺口。马脖子是用三个环连接的,刀子通过第一个环时,第一个环就形成刀子的通道,脖子靠第二、第三个环支撑。刀子通过第二个环时,第一个环就恢复原状接合。像这样,刀子即使完全切过马脖子,头也不会掉下来,另外还有一个让葡萄酒通过的开关,这个自动机关很复杂吧。弁吉就是喜欢向这种自动机关挑战。”
“对了,根据这份纪录,弁吉常和久右卫门见面,久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我以前曾经调查过。”
宝田看了一下天花板,“……铃木久右卫门,是前田土佐守直行的家臣,领三人俸禄的武士。当时应该才三十出头吧,是弁吉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弁吉受到直行的恩遇,在他的引介下,二人才开始有来往的吧。不过久右卫门并未完全承袭弁吉的学问。”
“怎么说?”
“因为久右卫门才学到一半,就失去了武士头衔。”
“这么说,是因为遇上加贺藩的改革喽?”
“不,是在奥村秀实未死之前。由于他勾搭上藩主身边的侍女,因此被逐出加贺藩。”
“结果久右卫门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恐怕和私奔的下场一样吧。”
舞子不胜遗憾的阖上鹤寿日录。
“对了,最近这两个人有没有来调查过弁吉的事?”
舞子从皮包取出照片。是朋浩和真棹合照的快照。
“啊?”
宝田老人眯起眼睛仔细的看着照片,似乎完全想不起来,摇着头说:“我没有印象。最近啊,越是久远的往事,我的记忆越清晰,可是一提到最近的事,即使是昨天的事我也忘了。好像有见过,又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两个人做了什么吗?”
“没有,因为我是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大野弁吉的事,所以就随便猜猜看而已。”
“不过说真的,如果见到的是你这样的美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宝田老人张开大嘴笑了,假牙卡搭卡搭作响。
走出大野弁吉纪念馆后,他们又前往金石的钱五遗品馆。然而,不巧遗品馆正在改装,临时休馆,大门深锁着。
“只要查出这些就够了。”
舞子的话中似乎没有负气的意味。
车子离开钱五遗品馆后,立刻经过了五兵卫的墓地——本龙寺前。车子直接开往海岸。
舞子停下车子,站在降着冰雨的路边。钱屋五兵卫的塑像,背对着一片浓密的松林,凝视着开始掀起浪涛的日本海。
五兵卫手持着望远镜。那应该是大野弁吉以最新的知识和卓越的技术制成的望远镜吧。
宝田老人像在说邻人似的,亲切的喊他们钱五、弁吉。
八十岁的五兵卫,面临横死时,胸中翻腾的念头是什么呢?
敏夫觉得浪涛声似乎越来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