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时,西木大楼的事务所开始变得人声混杂。这是因为结束一天工作的房客们都回到事务所,确认各种联络事项。电话线也开始忙碌起来,说话声和香烟的白烟笼罩着狭小的室内。外面下着雨,来到事务所的人们全都拎着湿淋淋的雨伞。
香尾里应该有打过电话来。朋浩告别式的翌日,香尾里打电话来,说铁马已经答应和舞子见面,并且指定会面日期为星期六,也就是朋浩头七的前一天,详细时间会再通知。香尾里挂电话时,还特别叮嘱道:你没忘记我的生日吧。
刚才他打过电话给香尾里,可是听说她一早就出门了。接电话的是住在马割家的女佣,似乎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虽然敏夫说香尾里知道,女佣还是谨慎的问了事务所的电话号码。
透一被暗暗下葬。朋浩的葬礼过后,敏夫就没再见过真棹。其实这中间也才过了两天,但不可思议的是,敏夫却觉得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黎明时,他梦见真棹。真棹和明明已经死掉的朋浩勾着手,从他身边走过。真棹的表情和她从香波馆走出时一样。敏夫感到胸口一阵苦闷,就醒过来了。然而梦醒滋味却异样甘甜,令他早上迟迟无法从床上爬起。
“九万英磅的自动音乐机器啊……”
从刚才就在看报纸的福长自言自语的说。
“自动音乐机器?”
舞子反问道。最近她对自动机关或玩具变得分外敏感。
“说是美术品的拍卖会。英国巴克夏伯爵的城堡,门特默塔被拍卖了。”
“伯爵也会缺钱用吗?”
“其实都一样,是为了税金的问题。据说第七代好像背负着庞大的遗产税。其实这个人另外还有一座答尔梅尼城。他把贵重的美术品全部都运到那边去,这次拍卖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一小部分就已经是相当可观的财产了吧。”
“是啊。三万名买家从世界各地赶来,先看过货色后,花了整整十天进行拍卖。门特默塔号称是个宝库,里面堆满了从十八世纪起,耗费一百年搜集而来的法国绘画和家具、陶器、钟表。比方说路易十四的桌子,价值五万一千英镑,刚才提到的刻着两只鸟的路易十五自动音乐机器,价值九万磅,还有路易十六时贾凯特·罗丝做的写字人偶。”
“写字人偶就是会写字的自动娃娃吗?”
“应该是吧。”
“该不会是叫一个小孩躲在娃娃里面骗人吧。”
“哈哈,你是指梅尔杰的自动西洋棋士吧。像这种骗术的确曾经有过,不过到了十八世纪,自动机械人偶的技术已经有大幅的进步。不需要再靠骗术,只凭着机械的力量,就做出了许多会唱歌跳舞又能写字的人偶。”
“可是也有人说,这样反而变得很无趣。”
“这样啊?那个人一定很喜欢骗术手法吧。的确,如果用骗术补足自动机械无法做到的部分,在观众看来一定会觉得更有趣。可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骗术已经从机械师转移到魔术师手中,机械师变得专心追求机械上的可能性。着名的杰克·瓦康逊当时在法国宫廷大为活跃。他创造出埃及艳后的毒蛇,吹奏横笛的法努斯神等等无数的自动人偶,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鸭子。这种鸭子和真鸭子一模一样,会游泳、鸣叫、喝水。而且当你丢下食饵时,它还会伸长脖子去啄食,甚至还会消化食物排泄出来。这种鸭子后来被号称魔术之父的罗贝尔·乌丹修理好,同时也把所有的技术都公开了。”
“魔术师会修理人偶吗?”
“当时,乌丹原是一个钟表匠。后来鸭子触发了乌丹的灵感,自己也创造出各种自动人偶。据说他做过走钢索人偶,不靠机械就会动的钟表,以及会表演魔术的人偶。看来这个人的个性也很喜欢骗术吧,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了魔术师,被推崇为魔术之父……。说到鸭子我就想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个售货郎,贩卖赛璐珞做的游水鸭子。”
“我倒没听说过。”
“我想也是,这种鸭子浮在一桶污水中,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会自己绕着桶子游泳。而且还不时把嘴伸入水中,像在啄饵似的,简直就像一只活生生的鸭子。”
“是装了什么发条吗?”
“不,就连瓦康逊做的鸭子,都做不出那种活生生的动作姿态。生物的动作具有一种机器缺少的不规则性。路边小摊卖的鸭子,偏偏就有这种不规则性。”
“那是什么原理?”
“如果去买那种鸭子,他就会给你一只同样的赛琅珞鸭子。但鸭子就像到处都有卖的那种,只是普通的赛璐珞鸭子。只不过,它还附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鸭子活动的秘诀。”
“——?”
“上面写着:‘在鸭脖子上绑一根线,线的另一端绑一尾活的泥鳅。’”
“这不等于是诈欺吗?”
舞子听了张口结舌。
“谁说是诈欺?这是变戏法,这种玩具从江户时代就有了,本来叫做浮鸟,是模仿鹈鹕制成的,到了文政末年,才开始在上野的山下一带兜售。魔术师称这种赛璐珞鸭子为浮尸。……也有一种和这个正好相反的戏法,就是让活乌鸦主动去啄假的尸体人偶。”
“尸体人偶?”
“对。到了幕府末期,出现了很多变戏法的恐怖花样,也就是在横死的人身上做文章。这是模仿一具真实的溺水女尸做成的人偶,不只将泡水肿胀的脸孔做得非常逼真,而且还有真乌鸦会去啄食尸体。”
“我懂了,那具尸体里藏着泥鳅对吧。”
敏夫听了不禁一震。
“不愧是宇内小姐,被你猜对了。最有趣的是,吃多了泥鳅的乌鸦,还会掉下来呢。这种浮尸娃娃也好一阵子没见过了,一定有很多人听都没听过吧。如果现在重新推出,说不定会大捞一笔。”
“现在的人恐怕会生气吧。”
“那就不对了。以前的人其实也很生气,可是只要当作是付创意费,你就会觉得很便宜。那种杰作不是寻常人做得出来的。最好在百货公司卖,这样的话,应该可以让人自然学会尊重创意吧。说到创意,一八七○年代流行的美国机械银行也等于是靠创意在赚钱。”
“机械银行?我从来没听说过。”
“其实就是有自动机关的扑满。用金属制成非常牢固的扑满箱,在放硬币的部位上,一定会有一个人或动物形状的自动机关。有一种扑满叫做驯兽师。把硬币放在驯兽师手上,按下箱子上的把手,旁边的小狗就会跳起来,叼起驯兽师手上的硬币,放入扑满中。还有一种叫做小丑。这是把钱放在小丑掌上。同样按下把手后,小丑就会张开嘴,用手把硬币放入口中。永远不会落伍的,要算是政治家这种扑满了。那是一个坐在大椅子上的政治家,同样是把硬币放在他的手上,硬币的重量会带动手腕,鬼鬼祟祟的把硬币放入怀中的存钱孔。最可笑的就是政治家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此外,还有魔术师、拳击手和茱蒂、汤姆叔叔、林肯等等类型的机关扑满,据说一共有两百种之多。”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曾见过一种玩具,只要把硬币放在扑满上,马达就会开始转动,箱中会伸出一只骷髅的手,抓住硬币后又消失在扑满中。”
“对,像这种就是机械银行。当时还没有使用什么马达。单纯正是它的优点。日本也有这种玩意儿,不过现在只有在相声中才会听到了,那是左甚五郎制造的手掌向上的招财猫。在掌上放上一定的钱数,然后钱就会立刻消失。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机械银行吧。”
“左甚五郎这个人,留下了许多与机关道具有关的传说。”
“是啊。自动机关似乎必定会伴随着传说,其实有很多人都制造过自动机关。可惜现在保存下来的不多。因为日本人住的是木材和纸建造的屋子,又经历过无数次大火灾。”
“外国好像自古就留下了许多机关玩具。”
“数目的确相当多。最重要的梅杰尔自动西洋棋士本来是摆在美国费城的美术馆展示,可惜在一场火灾中烧掉了。不过如果去伦敦博物馆,还可以看到十七世纪玛斯凯蓝的玩扑克牌自动人偶。我记得那好像叫做大象还是豺虎什么的。机械扑满多年前也在日本公开展览,我曾去采访过,所以记得很清楚。在纽约沙米耶·F·普莱雅的收藏展上,也和居默的自动人偶一起展览过。”
“说到居默,最出名的就是陶瓷娃娃吧。”
“宇内小姐,你还真不简单,知道的真多。”
“因为有人说我长得像那种陶瓷娃娃。”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相像。居默的作品,除了自动人偶,目前玩家仍然会以高价收购噢。”
“就连自动音乐机器都值九万英磅嘛。”
宗儿曾说过他有好几个居默娃娃。再加上他还拥有别的古董级的自动机械人偶,算起来应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吧。舞子会耐心听福长唠叨这么久,一定是为了想弄清这一点。
聊到一半,香尾里打电话来了。
“对不起我出去了。不过,你们公司还真忙,我打了好多次都在通话中。”香尾里说。
香尾里约定了时间:“明天一点我会在怪屋等你,请和宇内小姐一起光临。”
“香尾里,你喜欢什么花?”敏夫问。
“嗯,就要康乃馨吧。要淡红色的,知道吗?”
香尾里说着在话筒彼端低声笑了。
“你知道淡红色的康乃馨代表什么意思吗?”
翌日,开车去怪屋的路上,舞子问道。敏夫带的康乃馨似乎令她有点意外。
“不知道。”
“我想也是,这种花的花语是热爱。”
“这是她自己指定的。”
“她是在捉弄你。难不成她对你动了真心吗?”
“香尾里已经有未婚夫顺吉了。”
“那个人是向日葵工艺的职员吧?”
“是的。”
“那他今天就不会来。从耶诞节到新年这段期间,正是玩具商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虽说是周六,也不可能准时下班,尤其是年轻的小职员。”
“那该怎么办?”
“无所谓。就假装上了香尾里的当吧。不过,如果你怕这样会引起某人的误会,那就另当别论了。”
昨天开始下的雨,现在已经完全停了。久违的晴空一片蔚蓝。出了市街开始爬上丘陵后,被雨水洗过的红叶,更显得色泽鲜明。即使不是舞子,也会变得想开开玩笑吧。
终于看到怪屋中央突出的那座尖塔。
和在月光下眺望的印象比起来,晴空下的建筑物更显得分外怪异。主要是因为在赤红的墙壁上,爬满了茂密的黑绿色鸢萝。螺旋状的鸢萝叶片重重叠叠,令人联想到巨蛇的鳞片。从赤黑色快要倾颓的墙壁,可以想象原本应该闪耀着更鲜艳的朱红色。唐朝风格的瓦片中,突然冒出蓝色的五角锥尖塔,形成一种异样的组合。
土墙已有多处崩塌,灌木漫无秩序的伸展枝叶,雕满唐草花样的铁栅门是开着的。敏夫把车开入门内。草地正中央停着一辆踏板做在车体外的古董车,大概是宗儿的爱车吧。敏夫把车停在那辆车旁边。
庭园很荒凉。屋子对面那头低低的倾斜着,看下去有个小池塘。池塘左侧几何形的绿色区块,就是树篱围成的迷宫吧。池塘和迷宫的对面,板栗树和樟树、松树等形成一片浓密的树影。
香尾里穿着红色的洋装出现了。对只看过香尾里穿黑衣的敏夫来说,香尾里站在阴暗玄关的身影,带给他一种新鲜的惊奇。
“欢迎光临。我正在等你们呢。”
香尾里轻快的伸出手。
她灵活生动的表情,丰满的胸部,实在让人难以和之前的香尾里联想在一起。敏夫目眩神迷的递上花束。
“哇!”
香尾里的颊上飞起一片羞红。
“我带你们去我的房间吧。”
香尾里羞涩的说着,便转身向后走。
走进玄关才发现,尖塔下方原来是大厅。走上右侧的楼梯后,立刻就是香尾里的房间。楼梯、扶手、房门的木材,全都历经岁月,闪着厚重的暗沉光彩。
房间里给人的印象,和建筑物本身截然不同,充满明朗的色彩。有两扇窗子,其中一扇可以俯瞰庭园。
“这下面是我哥哥的房间,那前面是我父亲的和室。”
香尾里说明道。后面是厨房,有一间女佣住的小房间。二楼是西式房间,现在是香尾里的画室。
“真棹说不定会搬来那间房间。”香尾里说。
“真棹?”
敏夫觉得很意外。
“对呀。一下子少了两个家人,我看她好像很寂寞,所以就邀她搬过来住。不过她母亲好像想带她回乡下。”
“真棹自己怎么说呢?”
“她还在考虑,刚才我们也正在谈这件事。”
“真棹也在这里吗?”
“对呀。”
香尾里把康乃馨插在白色花瓶中,频频调整形状。
“真是意外的礼物。”
香尾里把花瓶放在架上眺望着。花瓶旁边放了一个细长的化妆箱。
香尾里八成不知道真棹和宗儿之间的关系吧,敏夫想。不过,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才故意邀真棹来住,这也是有可能的。
香尾里看了一下时钟,似乎正在等待什么。
“这些全部都是你的作品吗?”
舞子从刚才就在看墙上的几幅画。
香尾里的房间之所以会充满明朗的色彩,一半也是因为有这些亮丽的画。几乎所有的画都是抽象的平面和线条的交错,透过鲜丽的色彩构成整幅作品。
“说是作品未免有点夸张,该算是习作吧。”
虽然嘴上这样说,看到自己的画引起注意,香尾里还是露出欣喜的表情。
舞子对其中一幅画很感兴趣。画的中心有一组图案,然后不断重复,扩张到整个画面。
“好像在看万花筒似的。”舞子评道。
“太了不起了。”
香尾里眯起了眼睛。
“那幅画的标题就叫做万花筒。有一次我看着万花筒,忽然就涌起那幅画的灵感。为了表现出万花筒那种不停转动瞬息万变的感觉,我费了不少苦心呢。”
敏夫对万花筒这个字眼还不太熟悉。
“你说的万花筒,是那种玩具吗?”
“对,就是Kaleidoscope。你小时候应该也看过吧。现在市面上有卖很多种供成年人鉴赏的高级万花筒。”
香尾里站起来,打开玻璃柜,取出几个色彩鲜丽的圆筒。她把其中一支递给敏夫。筒身上画着细格图案,一头装着小小的镜片。
“万花筒的原型,据说是英国的物理学家戴毕特·布鲁斯塔(D.Brewster)发明的。把色纸放入筒中,映着四面镜子,从另一头的孔观察,这是最初的原型,不过这支万花筒中没有那种纸片。这种叫做几何形万花筒。”
敏夫把圆筒凑到眼前。舞子的脸在筒底分解成无数个,重叠在一起。这异样的光景令敏夫不禁屏息。
“这种万花筒不是利用色纸碎片,而是把实际的景色做几何变化。等于是望远镜和万花筒的组合。”
他把万花筒交给舞子,舞子也好奇的拿来四处窥视着室内。
“这也是其中一种,碎片是固定不动的,不过转动圆筒时,里面的镜子会跟着动。”
里面的碎片不是不规则的色纸,而是人的剪影。一动圆筒,人影就奇妙的分裂叠合。
“也有不是筒状的万花筒。像这种万花筒,是在两片重叠的镜子下,回转有花纹的圆盘,让图案产生变化。还有,最奇妙的就是这个,这叫做反万花筒。”
香尾里又拿了一支黑筒递给敏夫。
“你用它看看我的脸。”
筒中出现的景像很奇特。香尾里的脸变得歪七扭八。再换一个角度看时,一大一小的眼珠晃来晃去,鼻子像泡沫似的到处飞舞……“不管哪一种万花筒,基本上都一样。就是利用镜子魔术,把所有不规则的形状,都变成规律的组合。但唯有这种反万花筒,是扭曲原本端正的形象。我想原理一定是把圆筒中的镜子扭曲吧。从这个看出去,每个人的样子都变得像贝尔梅犹娃娃那样奇形怪状。这种反万花筒中的魅力,就在于可以把端正的形状立刻变得可怖,那种诡异感吧。”
敏夫用反万花筒看着香尾里画的万花筒。色彩歪斜横流,奇妙的混和在一起,好似一团腐败的肉块。
“哥哥看我迷上万花筒,曾经送我一个恶作剧的万花筒。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万花筒。我说根本一点也不特别嘛,我哥哥偏说很特别,叫我拿到眼前看看。结果你说他的恶作剧过不过分?我的眼睛四周沾了一圈黑墨。原来他在万花筒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涂上了墨汁。”
响起敲门声,女佣探头说:“老爷请小姐带客人过去。”
舞子和香尾里走出了房间。
敏夫走到窗边俯瞰庭园。屋前就是花坛吧,杂草中依稀可辨认出几何图案的痕迹。左侧有一座假山朝着池塘的方向斜出,上面有座倾斜的小亭子,如果站在小亭,应该可以展望庭园的全景吧。小亭前是一个陡坡,坡面尽头有一条小小的流水。溪上架着石桥,溪水似乎是从池塘流过来的。就在他的视线移至池塘左后方的迷宫时,突然看到树丛间有一个人影在动。还没看清是谁,人影便又藏入树丛中了。
“荒废得一塌糊涂吧。”
敏夫回过神来,才发现香尾里站在他身旁。
“像这种庭园,也自有一种风情。”
敏夫的话令香尾里笑了出来。
“胜先生,你真不会说客套话。”
香尾里和敏夫并肩俯瞰着庭园。
“就在那片天空的远方。”
香尾里低语道。敏夫抬眼,发现香尾里正看着远方的天空。
“朋浩如果没发生意外,现在应该和真棹待在洛杉矶吧。”
和年轻女性在房间独处,而且女孩子还伤感起来,这种经验对敏夫来说是头一次。香尾里看了敏夫一眼,主动换了话题。
“宇内小姐要找我爸谈什么?”
虽然很感谢香尾里这么善体人意,但敏夫不知道该不该把舞子的事情告诉她。
“好像很复杂是吧。”
“是的……”
敏夫明知道应该赶紧说些什么,然而就是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因为刚才香尾里说他不会说客套话,令他畏缩起来,答起话来当然就变得很僵硬。
“淡红色康乃馨的花语是什么,你知道吗?”
香尾里看着庭园说。
“我知道。是热爱对不对?”
“你明知道还送给我吗?”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可是……”
“而且我想顺吉今天应该不会来。耶诞节就快到了,公司一定很忙吧。”
香尾里看着敏夫。
“你真好。”
“其实也没什么。”
“这样不行,你该说些更俏皮的台词。比方说,我向来擅长走进女人心中的迷宫。”
“我向来擅长走进女人心中的迷宫。”
敏夫照着香尾里的话重复一遍,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要不要试试看?”
“……?”
“这里有真正的迷宫。”
“我听说了。所以我昨晚先看了一点关于迷宫的书。”
“那你一定很精通罗。我带你去吧。”
香尾里牵起敏夫的手。
走出大厅,踏出玄关,打开面对庭园的门。门发出沉重的倾轧声。接着走下通往花坛的石阶。穿过花坛后,路变成低缓的下坡,弯弯曲曲的通往池塘。池塘的水出乎意料的清澈。三、四只纯白色的鸭子看到香尾里后,立刻游了过来。
“涌出的泉水出人意料的多喔。”
香尾里逐一审视着鸭子。
沿着池边向左走,便来到一个树木环绕的广场,广场中央可看到高墙似的树篱。
香尾里站在树篱前。那个地方是树篱的缺口,里面有路通往中央。
“这就是入口。怎么样,你有把握吗?”
“有。”敏夫回答。
“那你带路。”
“香尾里,你不知道迷宫的路该怎么走吗?”
“不知道。小时候常跟我哥哥在里面玩。只要凭着一点枝叶的特征,或是道路的感觉,就绝对不会迷路。小孩在这方面的直觉是很敏锐的,就像记住扑克牌背面的小小斑点那样。可是现在不行了。我已经很久没走进迷宫,直觉一定也变迟钝了。”
“那你就跟着我吧。”
敏夫走进树篱间。香尾里握着敏夫的右手。敏夫一踏入迷宫,立刻伸出左手,轻触树篱的左侧。
“你在做什么?”
“这是讲解迷宫的书上写的方法。走迷宫的时候,这只左手绝对不能离开树篱。其他什么都不用多想。即使走进死路,只要左手不离开就可以走出来。不过,用这个方法说不定会绕一点远路。”
“没关系,好像满好玩的。”
路走起来不算舒适。丛生的树篱使得路变得更窄,叶片还饱含着昨天的雨水。弯过三四个拐角后,已经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仅能依赖着左手,在里面盲目的前进。
走了一段路后,路旁出现一块椭圆形的石头。
“这是什么?”
“是椅子,听说是为了让迷路的人休息而做的。”
仔细一瞧,石头中央果然有一个让雨水通过的方洞,敏夫走过石椅前。这条路似乎分外漫长。弯过一个拐角时,视线突然开阔起来。
“到了吗?”然而,那却是原先的入口。
“这招根本行不通嘛。”
“这样没关系。来,还不能把手离开树篱喔。书上说,有时也会穿出迷宫绕到外侧。”
“这方法还真死板,好吧。”
二人沿着迷宫外侧走了一圈。因此得以察知这座迷宫相当宽广。二人再次进入迷宫。
“我看好像走不到终点了。”香尾里在后面说。“要打赌吗?”
“赌什么?”
“要是胜先生走不到终点,就得在大家面前唱歌。”
“我唱歌很难听。”
“可是你对走迷宫不是很有把握吗?”
“我的确有。那如果我走到终点呢?”
“那我就给你一个吻。”
香尾里认真的说。
又走了一段路后,二人开始发觉好像又走到同一条路上。弯过最后一个拐角,果然又走出原先的入口。
“我赢了。”
“不,还没结束呢。”
敏夫放开香尾里的手。手心已经流满了汗。
“根据我看的书,迷宫分为单纯连结和复式连结两种。如果是单纯连结的迷宫,按照刚才的方法应该可以抵达终点。因此,这表示这座迷宫属于复式连结。”
“什么叫做复式连结?”
“就是把这个迷宫所有的树篱都当作绳子。现在假设拿着绳子的一端,在空中垂下,如果是单纯连结的迷宫,全部的绳子都会被拿起来。但如果是复式连结的迷宫,就没这么简单。地面上会留着剩下的绳子。汉普敦宫的迷宫也是属于这种复式迷宫。”
“那么,即使是复式迷宫,也有抵达终点的方法吗?”
“有是有啦,不过必须沿路做记号才行。”
“怎么说?”
“比方说用白粉片沿着路的左侧一直画线前进。遇到转弯时,就往自己喜欢的方向弯。这样继续走下去,就会走到两侧画过两条线的路。两侧有两条线,就表示之前已经走过一次,现在又走回同样的路。所以就必须避开这条路走。这样下去最后一定会抵达终点,回来的时候也能找到最短距离的路。换言之,只要专挑只画过一条线的路走就对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当初戴赛斯潜入米诺塔罗斯的迷宫,就是靠着美女阿莉阿德妮送的丝线线团,一边抛下丝线一边前进。戴赛斯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你有带丝线来吗?”
“我准备了白粉片。”
敏夫从口袋取出小盒的白粉片给香尾里看。
“可是,这要花不少时间吧。”
“当然不可能像用左手摸壁前进那个方法那么快。”
“那我先去处理一件事,待会再来。”
香尾里看看表,快两点了。
“我们的打赌还没分出胜负喔。”
“我知道。我又不是要逃跑,只是有个约定。”
香尾里微微一笑。
“所以,你要赶快找到最短距离噢。”
说完便转身离去。
用白粉片一边画线一边前进,是一桩比想象中更累人的差事。地面很暗,白粉片又容易折断。由于身体必须别扭的蹲在地上画线,敏夫不得不时时站起身,伸展一下腰背。看来香尾里聪明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项工作进行了多久呢?后来警方的探员也曾反复质问过他,对敏夫来说,好像是十五分钟,又好像有三十分钟那么久。
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爆炸声。
敏夫立刻站直身体,腰部传来一阵酸痛。
爆炸声只有一声。敏夫竖起耳朵。重新恢复的安静,似乎比之前更深沉。在那片寂静中,响起小小的异声。
咕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碰撞的声响后,接着传来的是哗啦啦的流水声。要不是因为爆炸声令听觉变得敏锐起来,说不定会忽略掉这些声音。哗啦啦的声音很微弱,似乎是从池底响起的。
声音旋即变得更小,终于完全消失。
敏夫感觉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他沿着细细的白线,在弯弯曲曲的迷宫中奔跑。他已经完全分不清爆炸声的方向。细线似乎随时会消失。心里虽然着急,迷宫却不肯立刻释放他。不过他还是凭着沿路的记号,总算没有走进死路。
一走出迷宫,他立刻绕往池塘,因为他只认识这条路。沿着坡道正要爬上花坛时,迎面撞上了舞子。
“是什么声音?”
舞子大叫。
“不知道。因为我在迷宫中。”
“听起来好像是在池塘那边。”
“池塘周围什么也没有,也不是从迷宫中发出的声音。”
“那我们去有展望台的东屋看看吧。”
舞子折回刚才走来的花坛小路。宗儿正站在屋前。
“噢,陶瓷娃……不,你是宇内小姐是吧。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呢?”
“我刚才待在自己的房间,听起来声音好像就在附近。”
“我们正打算去东屋看看。”
三人一起走出宅前,通过当作停车场的空地,沿着通往小亭子的缓坡前进。
还没走到小亭,他们就看到倾颓屋檐下的红衣。
旁边呆立着的是真棹。
“马割太太,怎么回事?”
真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
香尾里在真棹脚下,面朝池塘的方向趴着。敏夫抱起香尾里。他首先看到的,是香尾里脸蛋下面积聚的一滩鲜血。
香尾里的头无力的向上仰。
她的左眼开了一个大洞。眼球被打烂了,撕裂的血红肉块粘在头发上。
有人尖叫起来。
冲鼻的血腥味中,敏夫感到一阵晕眩。抱着香尾里的手臂失去力量,周围逐渐模糊起来。惟独脑袋还有一丝奇异的清醒,想着自己正要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