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夫知道这起意外,是翌日中午一点,在中国餐馆模糊不清的电视上看到的。
敏夫上午忙着誊写一家从来没听过的公司的调查报告书。舞子交代敏夫该做什么工作后,就离开了事务所。
敏夫为了吃午餐,走进附近的中国餐馆。偶然注视到电视,正在报导新闻。
“……今天上午九点,发生了一起幼儿误食大量安眠药致死的意外事件。死亡的是品川区西原町,马割真棹女士的长男,两岁大的男童马割透一,昨晚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随即打开家人忘记拿走的安眠药瓶,将瓶中大约五十锭药片几乎全部吃下。家人当时没有察觉,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透一已经死亡,立刻通知警方。此外,马割家就是前天因陨石坠落意外死亡的马割朋浩先生家,昨晚为了替朋浩守灵,家中忙着处理丧事,所以没有人发现透一拿了安眠药。一家人连续遭受不幸的打击。接下来的新闻是……”
敏夫差点连筷子都拿不住了。真棹的脸和新闻主播的脸重叠在一起。他真想现在飞奔到真棹身边。但是舞子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立刻打电话回事务所。
敏夫匆匆吃完饭回到事务所。黑泽看到敏夫,就把手上的话筒递给他,是舞子打来的。
“透一死了。”舞子大声嚷道。
“我也刚从电视新闻看到。”
“朋浩的告别式是从十一点开始。现在去朋浩家也没用。如果赶去火葬场,他们说不定还在那里。”
“我马上去。”
“我告诉你地点。”
火葬场在郊外。敏夫抄下地址。刚挂上电话,铃声再度响起。黑泽又叫敏夫听电话。
“舞子在吗?”
是交通课的京堂刑警打来的。
“她不在。不过我现在正要去见她。”
“看来你们还是很忙啊。马割透一死掉了。”
“我刚才已经看到电视新闻了。”
“那就省得我多说了。我刚回局里就听说这件事。这件案子已经决定由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负责,他有话想问舞子。如果你见到舞子,记得转告她和奈良木组长联络。”
火葬场位于广阔墓地的一角。
令人联想到拘留所的水泥等候室中群聚着送葬者,冷风从人缝间吹过。
敏夫一时找不到真棹。好不容易发现她和铁马并肩坐在木椅上,他不禁愣在当地。
她彷佛在一夜之间老了五、六岁。眼下出现了黑眼圈,脸颊的肉都凹陷了。肩膀似乎也小了一圈,或许是敏夫的心理作用吧。二人都沉默不语,坐着动也不动。敏夫实在无法走近二人身边。
舞子看到敏夫后,立刻拨开人群走过来。
“人多得要命,好像昨天是友引日。”
“京堂刑警打过电话来。”
“噢?”
“他说这个案子要由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负责侦办。”
“那个奈良公吗?看来一课也出动了。”
“你认识他?”
“我们高中时是同一届的。那家伙只会拿分数,竟然也当上组长了啊。我记得西原分局还有狐泽先生在嘛。”
“他好像有话要问你,叫你跟他联络。”
“放心,到时候他会自动找上门来的。真棹说了什么吗?”
“我才刚到,还没有去见她。”
舞子在送葬队伍找到真棹,立刻迈步走出。
真棹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做表情。看到敏夫,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她是完全想不起来了,还是根本连思考都放弃了。铁马也一样,抿成一线的嘴唇,一次也没有张开过。
就连舞子那么厉害的人,也只能公式化的打个招呼,除了离开二人身边,别无他法。
“向日葵工艺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敏夫不认识公司的人。
“闷死了。我最怕这种场合,我们到外面去吧。”
等候室外是铺着沙子的庭园。风虽然冷,阳光却很晴朗。和舞子抱着同样想法的送葬者漠然的移动着。
“既然他这么说,我还是和奈良公联络一下比较好。”
舞子打开记事本。她想起公用电话在等候室里面。
扩音器不时喊着轮到捡骨的家族姓氏,看来似乎还要耽搁一段时间。敏夫走向墓地。
附近是刚造好的墓地,每块墓碑都很新,树苗还很小。四处插着的鲜花色彩很妍丽。
“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敏夫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转身,穿着黑色套装的香尾里僵硬的微笑着。在明朗的阳光下,她那健康的肤色还是和黑色的丧服格格不入。
“昨天真谢谢你。每次都麻烦你帮忙。”
香尾里走近敏夫,几乎快贴到他身上。
“我刚才才从电视上听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觉得意外真是件很可怕的事。”
香尾里眯起了眼睛。
“昨天我爸和哥哥回家,我留在真棹家过夜。会发生那种事,我也有一半的责任。”
“那瓶安眠药到底是谁的?”
“是死去的朋哥的。”
“朋浩平常就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吗?”
“不。你也知道真棹他们本来正要去旅行吧。那瓶药是为了预防换环境后睡不着,所以朋哥叫真棹去买来带着的。”
敏夫突然将手伸进口袋。和真棹在同一家药局买的那盒药,还在他的口袋中。
“真棹说离家之前她就把药交给朋哥了。结果大概是朋哥忙着出门,就把药随手忘在哪里了吧。”
“他会放在小孩拿得到的地方吗?”
“这点实在叫人想不透。我从早上开始就被警察问个不停。真棹也一样。还有透一的外婆,昨晚我们三个在真棹家过夜,谁也不知道透一是从哪里把药瓶拿回他房间的。”
“是谁哄透一睡觉的?”
“是真棹。昨晚透一很亢奋,一直不肯睡觉。外婆哄他睡下去后,他立刻又爬了起来。这也不能怪他。跑来一大群人,在做他从来没见过的事嘛。我想真棹哄透一上床睡觉,应该是我爸爸和哥哥回家的那个时候。”
“她没有看着透一睡着才离开吧。”
“是的。平常都是这样哄他睡觉的,朋哥对孩子的管教很严格。”
“结果房间里有安眠药的药瓶是吧。”
“就结果来说是这样。可是,真棹从替透一铺被子,帮他换睡衣到哄他睡觉为止,完全没发现有那个药瓶。我在那个房间进进出出,也没看到。”
“透一不可能是拿在手上吧。”
“不可能,因为外婆还替透一换了衣服。”
“有没有可能是透一睡到一半突然起来,趁大家不注意跑到别的房间去呢?”
“我睡觉时已经过了十二点。真棹也躺下了,不过好像一直没睡着。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透一还是可以等大家睡熟后到别的房间去,可是你想两岁的孩子做得出这种事吗?”
“做不出。”
“就是啊。不过,警方的推测更可怕。”
“更可怕的推测?”
“警方还问我,如果有人偷偷把安眠药放在透一枕边的话,谁有可能会这样做。我听了都快疯了,就回答他说,当时聚集在真棹家的人都有可能。我们又没有互相监视,任何人都有机会把药偷偷放在透一的枕边。”
“这么说,那个药瓶是在透一的枕边发现的罗?”
“对。平常透一都是七点半起来。可是昨晚他那么晚才睡,所以我们都以为他还在熟睡,作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死了。”
“是谁发现他死了?”
“是真棹。……太残酷了。”
香尾里转身向后,缓缓朝着坟间走去,敏夫也跟在香尾里身后。过了一会儿,香尾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敏夫唐突的说:“胜先生,你很喜欢真棹吧?”
“我?那怎么可能……”
敏夫一阵心虚,说不出话来。
从舞子第一次给他看真棹的照片开始,他对真棹就有一种和看别的女人的不同感情,这点他承认。然而,他认为这只是一种模糊的好感。难道除了好感还有别的吗?香尾里看出了这一点吗?
“没关系的。”
香尾里又转身向后。
她的意思是说不用辩解也没关系吗?还是说喜欢真棹也没关系呢?
“这是圆圈里一个横木瓜……圆圈里竖立的梶叶……五三之桐……”
香尾里一边看着墓碑上的各式家纹一边喃喃低语。
“你对家纹知道得真多。”
香尾里看着敏夫露齿一笑。
“这是你第一次问到我的事。”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刚才那句话也许是轻微的嫉妒吧。敏夫并不了解年轻女孩的心思。
“我是专攻美术的。”
“听说你将来要当画家。”
“是那个大嘴巴法师告诉你的吧。他还说了我什么事?”
“很多。”
他故意吊她胃口。
“你不肯说?坏心眼。”
即使想说,除此之外敏夫也不知道。
“你家的家纹是什么图案?”
“交抱的茗荷花穗。不过,听说本来好像是折梅。折梅是梅钵图案的一种。你家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香尾里看看四周,嗤嗤笑了。
“你说法师说了很多我的事,其实是骗人的吧。”
结果似乎反倒是自己被耍了。敏夫沉默不语。香尾里将脸凑近。
“改天到我家来好吗?”
“你说我吗?”
“对。我的生日就快到了,可是家里正在服丧,不能热闹庆祝,所以决定私下找几个朋友来。你会来吧。真棹说不定也会来噢。”
“顺吉也会到吗?”
“我才不指望他,到时候他一定又要工作。就像今天,他也是老早就走掉了。”
香尾里委屈的说。
“宇内小姐好像有事想跟你父亲说。”
“啊,你说那位很有架势的小姐啊。她是你的老板吗?”
“对,可以这么说。”
“她直接去找我爸就行了,我爸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像这种时候,她也不方便开口吧。而且,她要说的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好吧,那我先去跟我爸说一声,不过男人为什么老是把工作挂在嘴上呢?”
“我惹你生气了吗?”
“对呀。”
扩音器传出马割家的姓氏。香尾里仰望着火葬场的烟囱,但立刻便将目光移向敏夫。
“有人说他不能参加我的生日派对,所以已经预先送我礼物了。算是礼到人不到吧。我已经开口邀请你了,你至少要带束花来。”
“你们好像满谈得来的嘛。”舞子在车上说。
“她邀我参加她的生日派对。我跟她说你想见她父亲,她答应先去跟铁马说一声。”
“那真是感激不尽。香尾里也许对你有意思吧。”
“应该不会吧,相反的……”
敏夫本来想说,香尾里还说他喜欢真棹。想想又闭上了嘴。他把从香尾里那边听来的昨夜事发的经过告诉舞子。
舞子专心听敏夫说完,随即问道:“她说那瓶安眠药是真棹买的吗?”
“是的。”
“你买的感冒药到哪里去了?”
“还在我口袋里,就在上衣外套的左边口袋。”
舞子的手似乎要去掏口袋,结果还是没有动。敏夫左手放开方向盘,自己取出感冒药。
舞子打开盒子,取出小瓶。瓶子和盒子一样,裹着鲜绿色的设计商标。舞子旋开瓶盖。第一次打开时,必须用点力气才打得开。
“这玩意果然有问题。”舞子低语。
“你是说透一的死因吗?”
“对呀。真棹去买药,是在临出发前。朋浩也不可能大白天就吃安眠药,所以就算把包装拆掉,也不会先打开瓶盖吧。这样的话,你认为以一个两岁小孩的力气,打得开密封的新瓶盖吗?对小孩来说,光是扭开普通瓶盖,就已经够困难了。更何况为了防止药锭晃动,瓶口都会塞满泡棉。这堆泡棉又到哪儿去了呢?”
“这么说,是有人先打开瓶盖,拿出泡棉,再故意把瓶盖松松的盖上吗?”
“这么可怕的事,我不敢轻易断定。也许透一打开的是别的瓶子。”
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是个肤色白皙、鼻梁高挺的男人。下颚彷佛刀削过一般尖瘦,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油川小姐……对不起,你结婚以后冠的夫姓叫什么来着?”
“叫我舞子就行了。”
“像以前一样吗?好吧,舞子。”
“干嘛?奈良公?”
奈良木的皱纹更深了。他的头发侧分,服服贴贴一丝不乱。
“我看还是请教你的姓氏吧,这样比较好。”
“说的也是。你已经当上组长大人了嘛。果然像你的作风,你还爬得真快啊。我姓宇内。奈良木组长大人,我可以抽根烟吗?”
“请便。那你呢?”
敏夫说出名字,附带一句:“我是宇内经济研究会的职员。”
“宇内小姐,你昨晚有去马割家守灵吧。”
“对,我去了。”舞子干脆的回答。
“你在马割家待到几点,你还记得吗?”
“念完经,和大家聊了一会儿,然后就送法师回大绳。我想应该是快九点左右。”
“那时透一还没睡吧?”
“他是醒着的。”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啊,就跟普通小孩一样,在大人身边走来走去,抓糖果吃,抱着熊宝宝玩具……”
“如果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舞子把烟朝着奈良木喷去。
“难道你对那孩子的死因有什么怀疑吗?”奈良木定定的看着舞子说:“这毕竟是意外。我怕有什么万一,所以宁可谨慎一点。”
“你说的万一,是连他杀也考虑进去了吗?”
“我想那倒没必要。”
“尸体已经解剖了吧,结果如何?”
“正式报告还没有出来。”
“服下大量安眠药,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吧。”
“对。”
“那瓶药的确是真棹买的吗?”
“宇内小姐,等一下,现在是我在问你话。”
“我知道,奈良木组长。不过,如果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
奈良木露出无奈的神色,老老实实的说:“我们已经向药局查过药品制造号码。药的确是真棹买的没有错。宇内小姐,今天你去参加了马割朋浩的告别式吧。”
“说得正确点,我并没有出席告别式,我只是去火葬场陪同捡骨而已。”
“在那段时间,你和马割家的人在一起吧。”
“是的。”
“马割家的人们……我是说也包含了送葬者,如果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和铁马、真棹一句话也没说。香尾里也一样。我跟那些人本来就不认识。现在想想,倒是没看到宗儿。这就有点奇怪了。”
“宗儿留在朋浩家。”
“说的也是,总不能把死去的小孩单独放在家里嘛,而且还要接受组长大人的审问。”
奈良木再次皱起眉头。
“宇内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今天你可以先回去了,改天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
“哪里,我根本没帮上忙。对了,奈良木先生,你现在要去朋浩家吧。”
“……”
“你还没有侦讯过铁马、真棹和香尾里吧。他们现在应该早就到家了。我们也要去上香。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去吧?”
“不,不用了,我还有一点事要办。”
奈良木赌气似的答道。
“我也好一阵子没见过狐泽先生了。他还好吧。”
“狐泽已经调到县警局去了。”
“县警局……吗?”
舞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考试的成绩或许很好,不过那家伙根本不行。”
舞子在车中开始批评奈良木。
“第一,他净问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普通的小刑警,问话技巧都比他高明多了。看来狐泽先生还是被到处排挤啊。”
舞子从皮包中取出感冒药瓶,塞入敏夫左边的口袋。
“我本来想提醒他一下的,可是看他那么跩,今天我就不说了。”
朋浩家的丧礼设备几乎已全部拆掉了。住宅区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对于死掉一个人的事,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空气中一片漠然。
一走入屋中,就闻到线香的味道。客厅放着朋浩的遗骨和照片,旁边并列着透一的照片。没有透一的棺木。代替棺木放在那里的,是那只眼熟的熊宝宝。
马割家的遗族一脸呆滞,只是坐着等待时间流逝。就连宗儿原本灵活的表情也冻结了。
敏夫二人前脚刚到,包括奈良木组长在内的两名探员也跟着到了。探员们的态度非常审慎。低调的表达吊唁之意后,就到另一间起居室去了。以真棹为首,众人一一被传唤至起居室。侦讯的时间并不长。对于意外的详细经过,他们应该早已从宗儿和真棹的母亲那里听说了。奈良木等人只是为了确认,才一一向众人询问吧。
所有的人都侦讯过后,铁马表示身体不适,有一点头晕。
“你是不是忘了吃药?”
真棹问。铁马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红色的标签已快剥落。瓶中装着半瓶红色胶囊。
“不,我没忘记。我一直这样随身带着。早餐后我一定会吃药,今天我也有吃。我不想吃别的药,因为我只信任你。”
“你从昨天起就累坏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盖暖一点。宗儿,你先带伯父回去吧。”
宗儿看着铁马和真棹,似乎不太想站起来,但由于真棹坚持,他只好从架上取下外套。
“宇内小姐,对不起,为了真棹,请你再多留一会儿好吗?”
宗儿走出玄关时,低声对舞子这么说。
紧接着奈良木等人也走了。
“你这样说我也很为难哪。”舞子低沉的说。“小胜,你一个人留下来好了。我还有一件工作非做不可。”
舞子说着便走出玄关。
引擎声音消失之后,家中顿时安静下来。在真棹的劝说下,真棹的母亲也到二楼去了。
敏夫这才知道真棹的母亲叫秋子。秋子为了要替出远门的朋浩和真棹看家,从一周前就来到这里了。
只剩下香尾里和敏夫。
真棹无意识的将透一的熊宝宝放在膝上,手不停的摸索着熊宝宝全身上下。她不断的把熊宝宝的后背打开又关上。正如宗儿所说,背上有一个用来放电池的口袋。这个动作似乎将真棹的心境表达无遗。身为母亲,她终究没能装上电池,让透一看见熊宝宝走路的样子。然而,真棹的表情依旧像带着面具般毫无改变。
香尾里不停找话题跟敏夫聊,还问出他以前当拳击手的事。平常他一直努力想忘记这件事,可是惟独这一天,谈到这件事不再令他痛苦。也许是因为身旁的听众受到的打击比他更悲惨吧。敏夫干脆豁出去,专挑落败的比赛说。说着说着,却又替只能想出这种话题的自己感到悲哀。
有人打电话来找香尾里。她回到房间时脸色不佳。
“谁打来的?”真棹问。
“是顺吉。他说想跟我见面,被我拒绝了。”
“他可能找你有事吧。”
“他才没事呢。今天他一直讲工作的事,被我臭骂了一顿,所以才想到打电话来。我今晚在做什么他应该知道,结果他居然还打电话来约我,真是没常识。”
“这怎么行呢?我已经不要紧了。你这样拒绝他,反而叫我为难。”
就连敏夫也看得出,香尾里的心情动摇了。
“他是从公司打来的吧?”
“对。”
“那你应该赶快打过去,如果不快点,说不定他就离开公司了。”
“真棹,对不起噢。”
香尾里站起来走出房间。传来香尾里压抑着兴奋的声音。
“等见到面,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胜先生,这里就拜托你了。”
讲完电话后,香尾里便匆忙走出玄关。
“现在正是她的黄金时代。”
真棹目送香尾里离去,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想喝点酒。胜先生,请你陪我喝一杯。”
真棹打开起居室的门,那是一间小巧整洁的房间。
“你想喝什么?”
真棹站在洋酒柜前。敏夫随意拿了一瓶放在桌上。真棹走出房间。
墙上挂的古老照片吸引了敏夫的目光。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照片不仅焦距模糊,又已变成茶褐色,所以很难掌握他的特征,不过紧紧抿着的唇倒是和铁马很像。
真棹拿着冰块回来,注意到敏夫的视线后,说明道:“那是朋浩的爸爸,叫做龙吉。”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铁马。”
“长相是很像,不过朋浩常常说,铁马和龙吉这对兄弟的感情不太好。”
这点又延续到朋浩和宗儿之间吗?真棹看着龙吉的照片开始说:“他们俩从父亲那一辈就在向日葵工艺一起工作。人家不是说兄弟一起工作,往往会有这种事发生吗?再加上父亲身体病弱,向日葵工艺的工作都交给他们俩负责。说起来都算是很有个性,也有才能的两兄弟,在工作上一直互不相让。”
真棹让敏夫坐在椅子上,自己往沙发一坐,在两个杯内倒入酒和冰块,一杯递给敏夫。
“龙吉是个很有创造力的人。他拥有一种长才,可以把啄木鸟和游水金鱼这些自古传来的玩具加以改良,变成更好玩的东西。相对的,铁马也不输给他。铁马在扩张销售网路,追求利润方面,拥有高明的生意手腕。”
真棹彷佛在喝药水似的把酒吞下。丝毫没有品酒的样子。
“对龙吉来说,自己发明的玩具一样接一样的被铁马趾高气昂的当作他的杰作,变成商品加以促销贩卖,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龙吉把铁马的行为称为偷窃,成天对着幼小的朋浩说,铁马那家伙是个小偷。父亲在世时,他们虽然感情不好,至少还能合作维系向日葵工艺,等到父亲一死,二人的感情就面临了决定性的破裂。遗产分配是直接原因。雪上加霜的是,那个时代的玩具业因为大战爆发,正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而且按照当时的社会习俗,遗产继承权是由长男一手掌控,根本不可能如龙吉所愿。”
真棹变得多话起来,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专注。
“结果,长男铁马继承了大绳的土地和公司,龙吉则靠着微薄的资金另创公司,主要是接一些向日葵工艺发包的下游加工。战后龙吉也做出了几样新玩具,可是像他这种人偏偏不擅长做生意,每样商品都不成功。铁马得意的说没有我还是不行吧,就从龙吉手中低价买下他的发明。龙吉放弃自己的苦心杰作,心里一定很懊恼吧,一直到死都说铁马是小偷。”
真棹的脸上开始出现血色,是说话和酒精牵动了她的感情。
“龙吉一死,朋浩就被铁马收养。我本身也是这样,不过马割家亲戚真的很少,能够依靠的只有铁马。对朋浩来说,等于是在敌人的屋檐下乞食糊口。我想朋浩阴郁的个性,就是这样产生的。朋浩和在富裕环境中长大的宗儿及香尾里在一起,想必吃了不少苦头。我很同情他……好像都是我一个人在讲话。胜先生,你觉得无聊吗?”
“一点也不无聊。不过,你不会累吗?”
“我想找人说说话,因为我实在睡不着……没嫁给朋浩之前,我曾在医院工作过。”
“所以你才能替铁马诊断身体啊。”
“铁马很讨厌医生。我以前学过中医,铁马很信任我。这点对病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中药也使用胶囊吗?”
“啊,你说那瓶药啊?外观看起来是胶囊,里面其实是中药。这样很方便,对吧?”
真棹初次露出笑容。
“我和朋浩初识,是在我毕业之后的第二年。朋浩因为胃溃疡开刀,到我工作的医院住院。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你讨厌听这种事吗?”
“不,我无所谓。”
真棹替敏夫的杯子加满酒。
“朋浩起初给我的印象,是个温顺阴郁的青年。虽然不起眼,个性却很倔强,也有些别扭。开刀结果很顺利,他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和我熟悉之后,同时也变成了一个任性的病人,常常谈到他自己的事。我一不在,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老大不高兴。但是在来探病的人面前,他又变成原来那个阴郁的青年。他身边没有一个能让他抒发心事的人。他一直抱着自卑感,不肯去接纳别人的善意。只有碰巧遇到他信任的人时,他孩子气的那一面才会爆发出来。”
真棹喝了酒,又继续说:“朋浩出院那天,就向我求婚了。我虽然有点犹豫,可是看到朋浩和别人见面时那种寂寞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我们就在那一年结婚了。”
“你觉得嫁给他是对的吗?”
“当然,因为朋浩变得开朗多了。不过,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我的功劳。”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和宗儿发生关系呢?敏夫忍不住想要这样问。他拿起瓶子,往自己的杯子倒酒。
“他和别人的交往怎么样?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吗?”
“之前我一直这么想。可是,当我知道朋浩委托你们做新客户的信用调查时,我才发现我的想法错了,朋浩根本就打算脱离铁马一家人。”
“我们那天曾经跟综过你们。”
“我听说了。”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我们其实没必要跟踪委托人朋浩。”
真棹似乎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们跟踪的目标是你,从上午就开始了……”
真棹的表情出现了剧烈的动摇。满脸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也是朋浩委托的吗?”
“是的。”
“太卑鄙了。”真棹悲伤的说。
“那天,我和宇内小姐就在香波馆的隔壁房间。”
真棹紧咬着嘴唇。敏夫加强了语气。
“之前我就已经在照片上看过你。是你们到某地旅行时拍的快照,你穿着接近红色的朱柿色衣服,对着镜头微笑。”
“那是今年夏天,我和朋浩去金泽旅行……”
“但我还是不相信。你和宗儿就算待在香波馆的同一个房间,在里面……”
“别说了。你照一般情形去想就可以了。我和宗儿都不是小孩了,我们是正常的成年人。”
真棹皱起眉头,饮下杯中的酒。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先生很爱你。陨石砸到车子时,他不是宁可不顾自己也要先救你吗?而且,你在医院时对他的态度,任谁看来你对他……”
“请你不要说了!”
“我不说了,对不起。”
“等一下!”
真棹摇头。
“我应该在朋浩活着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可是我太胆小,也想做个好妻子,我不想让朋浩伤心。胜先生,请你听我说……我是怎么了?好像净在说些互相矛盾的话。”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不矛盾。”
“朋浩死了,现在我可以把那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再和宗儿那样约会了。”
“我懂了,你是被宗儿威胁的吧。你怕他把你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你先生,所以只好和宗儿继续维持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我觉得透一的死,是老天爷在惩罚我。”
真棹突然用双手蒙着脸,肩膀微微颤动着。她的姿态令敏夫生起深深的怜悯,他站起来绕到真棹身后,把手放在她肩上。
“对不起。看来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谈些别的吧。”
“没关系,请你坐下来。”
真棹示意敏夫在沙发隔壁坐下。侧面看去,沉痛的肌肉紧张已经消失了。
“朋浩出院当时,已经在向日葵工艺工作了五年,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里。每到假日,我就会去朋浩的住处,替他洗衣服,料理三餐……”
现在的香尾里也是这样子吧。不管做什么,都觉得生活很充实。
“有一天,他的伯父铁马说要替他介绍相亲的对象,朋浩很困扰。我们立刻就商量好了。过了两三天,朋浩就带着我去怪屋,让我和铁马见面。铁马看到我非常高兴。他趁着朋浩不在时私下对我说:‘朋浩的个性很像他死去的父亲龙吉,非常孤僻。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朋浩获得幸福。朋浩就拜托你了。’我就回答说:我有把握让朋浩开朗起来。从此之后我们就经常在怪屋出入。”
敏夫觉得这种感情似乎和真正的爱情有点不同。他默默的举杯。
“……我被介绍给宗儿认识,也是在那时候。他就像看到什么希奇东西似的看着我们。宗儿在自己的房间堆满了他收藏的世界各地的机关玩具。有附带古老音乐盒的西洋自动机械人偶、居默的法国陶瓷娃娃、神户的黑人自动人偶,还包括一些小东西,像什么助六的跳跳板、团十郎的隐身屏风等等,他的收藏让人感觉他什么都要。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向我炫耀,似乎是他的乐趣。这些希奇的玩具虽然很适合怪屋那种怪异的环境,可是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在怪屋这种特殊环境中长大的宗儿,会变成玩具爱好者,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怪屋有一座用树篱做成的迷宫。我本来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树篱,也是宗儿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迷宫。宗儿一直很想带我去里面参观,可是我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所以每次都拒绝了。这时宗儿就会定定的看着我,彷佛在看什么希奇东西。有一天,我看到朋浩正要走进迷宫的背影,忽然涌起一股孩子气的念头,想在迷宫中吓朋浩一跳。反正如果迷路了,只要呼唤朋浩就行了。我也没有多想,就走进了迷宫。小时候我们不是都玩过那种印在纸上的迷宫,就是用手指头沿着路径走的那种,大致上都可以轻易抵达目的地对不对?我对迷宫的知识就停留在那种程度。怪屋的迷宫既然是实地建成的,我想应该不会太复杂,一切就错在我不该这样高估自己。”
“结果你走不出去了是吧?”
“对。迷宫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整理,树篱长得很茂密,宽度只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有些地方连天空都看不见,简直就像在洞窟中一样。而且,迷宫这种东西,俯瞰的时候和实际踏入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当你发觉竟然完全失去方向感时,已经太迟了。才走了十分钟,我就已经不辨东西南北了。虽然我连忙试着走回原路,结果好像反而越走越深入,我这才体会到建造这座迷宫的人的恶意。他凭借着恶魔般的智慧,企图使人的正常知觉变得疯狂,我只能在里面左右徘徊。后来我开始害怕,哭着呼喊朋浩的名字。可是,我叫了半天也没听见朋浩的回答。感觉上似乎过了很久,不过实际上可能并不久吧。迷路的时候,就连对时间的感觉都错乱了。在一个转角,突然有一双手从后面蒙住我的眼睛,那双手温暖的触感,几乎使我哭出来。‘你好坏。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你在等我被吓哭是吧。’他没有将手从我眼睛离开,扳过我的身子,就把唇贴了上来。然后我才发现,那不是朋浩,是宗儿。”
真棹醉了。从她更加明显的鼻音,和变得柔软慵懒的语调,也能感受到她的醉意。
“……我把他走进迷宫的背影,错当成朋浩了。我推开宗儿。宗儿也不生气,牵起我的手迈步走出。除了跟着他,我别无选择。与其让宗儿突然消失,又从后面突然出现抱住我,让他牵着手至少比较安全。宗儿拐过一个转角后,说:‘好了,已经到罗,小姐。’然后就放开我的手。但那并不是迷宫的出口,而是迷宫的中央。迷宫中央约有十张榻榻米大,正中间有一张五角形的石桌。宗儿在石椅上坐下,悠哉的点燃香烟,一边用爱抚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真美,朋浩根本配不上你。’”
真棹用手将头发往上拢起。是的,真棹的确很美。
“我就拜托他:‘带我出去。’宗儿却笑着说:‘我还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不过,如果你能自己走出去,那你就试试看吧。’我只好鼓起勇气自己走进小路。可是我努力不让自己忘掉怎么走回中央。如果走进死路,那就只好再退回中央了。这样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走出迷宫。……或许你会认为我很傻,可是当时我真的在想,说不定我一辈子都走不出迷宫了。这种心情只有曾在迷宫中折腾半天的人才会明白。最后,我只好又回到迷宫中央。宗儿还在等着我,他说:‘你果然不能没有我吧。’说着就抱住我,把我压倒在草地上。”
杯中的冰块发出溶解的声音。真棹又放入新的冰块。她的手颤抖起来。
“那之后,宗儿就不停的需索我的身体。是的,正如你所说,我一直受他威胁。宗儿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朋浩。这是我最害怕的事。宗儿还有别的女人,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只是像玩弄自动人偶一般,享受着和我身体的接触。但是宗儿天生就有拢络女人的本领。尤其是透一出生后,朋浩失去了男性雄风。我这样说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解,不过也因为这样,我在宗儿的调教下,领会到他所说的‘两人之间的禁忌滋味’……”
真棹似乎受激情所袭,嘴唇颤抖,音调也变了。
“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充满伪装的生活。我决心向朋浩表白一切。这时,正巧有了出国旅行的计画。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便决心在旅途中,找个机会告诉你。”
真棹对着敏夫喊“你”。或许是疲劳、伤心,加上醉意,让她把敏夫当成朋浩了吧。
“我很清楚你知道后会有多么伤心。我愿意用任何方式弥补你。我也知道你打算离开向日葵工艺,我不会再和宗儿见面了,所以……”
真棹陷入催眠状态般继续说:“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公,你在听吗?”
真棹拉起敏夫的手。敏夫虽然犹豫着是否该以朋浩的身分回答,最后还是被真棹的感情强烈的吸引过去。
“我正在听。”敏夫小声的说。
“我好高兴……”
真棹忽然贴近敏夫,将唇压上来。真棹的嘴唇又软又热,她大胆的伸出舌头吸吮,敏夫在恍惚之间抱紧真棹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真棹似乎逐渐恢复了清醒,她静静的别开脸。
“……你说还有一件事,是什么事?”敏夫问道。
“对不起。”
真棹从敏夫的怀里抽身,趴倒在桌上。
“惟独这件事……请你原谅我。”
酒杯滚落到地毯上,摔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