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国陶瓷娃娃

马割家的这个角落,在昏暗的巷中,笼罩着淡淡的光晕。

沿着篱笆竖立的几个花圈,看起来像是模糊的白影。有几辆车子一直停着没有动静。

门打开了,穿着黑衣的一行人正要消失在朝车站去的路上。敏夫站在门前,手上拿着真棹的长方形皮包,有点手足无措。

玄关的门被卸下,挂在两侧的白灯笼,模糊的投射着昏黄的烛光。正面摆着白木祭坛,黑边相框中,是朋浩的脸。和昨天舞子给敏夫看的照片感觉不同。没有笑容的朋浩,或许是因为黑白照的关系吧,看起来更加阴沉。

盖着白布的棺木前,法师正在诵经。背影看起来很瘦,不过从宏亮的声音听来,应该是个硬朗的老人。

“嗨,我们又见面了啊。”

后面传来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正在拍舞子的肩膀。是戴着浅色眼镜的宗儿。舞子听到他的招呼后,惊讶的看着宗儿。

“请问你是……?”

舞子假装努力回想。

“真是的,你已经忘了啊?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

宗儿将嘴凑近舞子的耳边,用低沉甜蜜的嗓音低声说。

“昨天……?”

宗儿从眼镜深处顽皮的笑了。

“你忘啦,在香波馆前,你不是走过我身边吗?”

舞子拚命眨眼睛,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宗儿看了敏夫一眼。

“当时你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起,不过我不记得是不是这个人。惟独你的脸,我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因为你简直就是居默的Biscuidoll的化身。”

“居默的Biscuidoll?”

昨天宗儿看到舞子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对不起,你的脸长得和我最喜欢的洋娃娃一模一样。没有人这么跟你说过吗?”

“那倒没有,不过居默这个名字我听过,你说到洋娃娃我才想起来。我记得那是一家法国洋娃娃的厂牌吧。”

“我真是太高兴了。在我见过的女性中,你是第一个知道居默的人。”

“可是Biscuidoll又是什么呢?”

“十九世纪生产了大量的高级时装洋娃娃。Biscuidoll就是居默公司在一八四○年代开发出来的洋娃娃。洋娃娃的头部是美丽的陶制品。在拉丁文中写s是两次的意思,i是烧烤的意思,也就是指二度烧陶。把高温烧成的头部着色后,再用低温烧烤一次,就可以做出前所未见的美丽肤色。皮耶·居默的洋娃娃,全都有一张像你这么有魅力的脸蛋。”

“谢谢。Biscuidoll是吧?我会记住的。”

“到了皮耶的儿子,爱弥尔·居默接手时,他在洋娃娃的功能方面大展长才。利用发条装置,让洋娃娃做出动作,可以拉小提琴,还可以表演魔术。他也制造了内藏音乐盒的洋娃娃,以及可以说话的洋娃娃。我有好几件他的作品,真想让你也看看。”

“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参观一下。”

“当时的洋娃娃厂商,有高伽、修密特、史特尼尔等等,简直是百花齐放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最喜欢居默的陶瓷娃娃。”

“你就是用这招夺走女人的芳心吧?”

宗儿嘴角微微一笑。

“你是朋浩的朋友吗?”

“不。”舞子指指敏夫拿的皮包。

“那不是真棹的皮包吗?这么说来……”

“对,昨天我们载过真棹,那时她把皮包忘在车上了,我们是来归还皮包的。”

宗儿的镜片深处,露出沉思的表情。

“那你们两位就是当时真棹的救命恩人罗?”

“也没有那么夸张啦。”

“朋浩虽然很不幸,不过真棹只受到轻伤,我觉得很庆幸。法师诵经已经要结束了,待会儿请你们到隔壁房间来。”

“可是我们只不过昨天和真棹有一面之绿……”

“你们不用客气。公司的人都走了,我正觉得冷清呢。真棹看到你们一定很高兴的。”

宗儿从敏夫手中接过皮包,就走上榻榻米,邀二人进屋。

真棹端坐在满室菊花中。原本就白皙的脸,在黑色丧服的包裹下,更显得透明。细瘦的肩膀化成了悲伤的线条。

跪坐在真棹隔壁的,应该是真棹的母亲,眉眼之间和真棹极为神似。她就是昨天站在门口目送真棹和朋浩离去的老太太。她瘦小的膝上,有一个很眼熟的小男孩。男孩逮着机会就想从她膝上逃离,老太太不停的在安抚他。

真棹前面有个秃头老人,和朋浩长得有点像,敏夫猜那一定就是马割铁马。老鹰般锐利的眼神,紧紧抿着的嘴,显示着他那一丝不苟的个性。铁马两腿向前盘坐着。他那肥胖的身体,要跪坐大概很困难吧。

铁马隔壁是个年轻的女性。敏夫对这个女孩的存在倒是有点意外,因为他没有从舞子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她的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红色的头发,唇上涂着厚厚的唇膏。看起来是个开朗的美人,丧服似乎不大适合她。

真棹看到敏夫后,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嘴巴彷佛在说什么,不过声音到达敏夫的耳朵前,就被诵经的声音盖过去了。

舞子拿着念珠双手合十。敏夫一边瞄着舞子,一边为死者上香。

宗儿走出来,带二人到隔壁房间,一名似乎是向日葵工艺员工的女性替二人送来茶水。

过了一会儿,诵经的声音停了。法师站起来,好像到别的房间去了。

“你来一下,真棹。”宗儿喊道。真棹一进入房间,宗儿便将皮包递给她。

“是这二位特地送来的,你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真棹惊讶的瞪着皮包。

“我还以为在车祸中遗失了,怎么会在你那里呢?”

真棹直视的目光令敏夫一阵晕眩。

“当时你一直拿着这个皮包,我看它缠在你的手腕上好像很不舒服,就帮你拿下来,结果忘记交还给你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棹慎重的接过皮包。

“你最好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

宗儿插嘴说:“那怎么可以?那样太失礼了。”

真棹头一次露出笑容。敏夫彷佛从凝滞的空气中释放了出来。

“你的伤呢,还痛不痛?”

真棹扭过脖子,给他看另一边的脸颊,颊上还留着暗红色的伤痕。敏夫的目光却忍不住略过伤痕,被真棹弯曲的白皙颈项吸引。

“脚呢?”

“似乎已经好多了。让你担心了。”

铁马过来坐下后,宗儿向他介绍二人。铁马简短的表达谢意。

“这位,居默……对不起,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舞子取出名片。宗儿看着舞子的名片点点头,将名片收进口袋。

坐在铁马隔壁,初次见到的年轻女子,原来是宗儿的妹妹。宗儿把当时敏夫救助真棹的行动,说得像他亲眼看见似的。

“太棒了。”

她的眼睛闪着光。香尾里是她的名字。

“香尾里,你也很希望遇上这种事吧。要是顺吉听见了,恐怕会生气哟。”宗儿说。

“哥哥,拜托你不要胡说八道。”

香尾里似乎真的生气了。

“她明年就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石卷顺吉是向日葵工艺的开发部职员,非常能干。”

大概是不想搭理宗儿吧,香尾里向摇摇晃晃走来的幼儿伸出手。幼儿甩开香尾里的手,走到桌边,抓起桌上的糖果就往嘴里塞。

“透一,这样会被妈妈骂噢。你如果又闹牙痛,我可不管你。”香尾里说。

“透一真的很爱吃甜食。”

真棹无可奈何的说。宗儿看看二人。

“他爸爸也太严格了吧。八成是因为他自己讨厌吃甜的。可是小孩就是这样,你越禁止他就越想要。”

宗儿带着批判的口吻,令香尾里也不禁插话。

“他爸爸真的很疼他,有段时间还常带他去看牙医呢。”

真棹低着头。定睛一看,她正绞扭着两手间的白手帕。透一似乎也感觉到母亲不寻常的悲伤,不停的缠着真棹。这时,老太太拿来了熊宝宝的绒毛玩具。

“来,透一,我们该睡觉了,拿着你的熊宝宝……”

“妈,拜托你了。”真棹把透一交给自己的母亲。这时透一把外婆给他的熊宝宝扔了出去。

“噢,你真活泼。”宗儿拾起熊宝宝。“透一都是抱着熊宝宝睡觉的吗?”

“如果没有那个,他好像就没办法安心睡觉。”真棹说。

宗儿频频翻弄着熊宝宝。“奇怪了,怎么不会动呢?”他按了熊宝宝脖子上的开关后说。

“那是会动的玩具吗?”真棹凑近去看。

“真棹,你对玩具真是外行。这里面明明可以放电池,应该是会走路的。”宗儿打开熊宝宝的后背。“我就知道是没电池了。下次叔叔买电池回来,让它走给你看。这个玩具是谁买的?”

“是朋浩。”

宗儿彷佛问错了话似的,立刻闭上嘴巴。

透一从宗儿手中拿回熊宝宝。真棹的母亲趁这个机会把透一抱出了房间。

“他平常都是一个人睡吗?”宗儿问。

“对,没错。”

真棹整理了一下被透一扯乱的领口。

“了不起,这是好习惯。”

“是朋浩这么训练他的。”

宗儿闭上嘴。真棹似乎刻意把朋浩的名字挂在嘴上。

法师换好衣服,拿着黑皮包出现了。换上深蓝色西装的法师,看来好似忙碌的政治家。

法师很健谈。开始说起年轻时留学欧洲的见闻。

“要不是我老哥死得太早,我现在应该是西洋美术专家了。”

他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大发厥词。

真棹悄悄走近敏夫和舞子身边,低声说:“朋浩好像拜托过你们什么事是吧?”

大概是出租车的司机曾经告诉他们舞子二人跟踪在车后。

“对,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舞子也留意着四周说。

“是很秘密的事吗?”

“还好啦。”

“我是朋浩的妻子。请你告诉我调查内容好吗?”

舞子稍作考虑后说:“是新客户的公司信用调查,不过必须对向日葵工艺保密。”

“新客户……那项调查已经结束了吗?”

“只剩下整理报告书而已。”

“到时请你把报告书交给我好吗?”

“交给你?你看了能怎么样?”

“……关于朋浩的想法,我统统都想知道。”

“难道说你先生有事瞒着你吗?”

“昨天我和卢哲福特·戴维斯先生联络过。结果他说,他根本没和朋浩约好要见面。”

敏夫想起朋浩严厉的命令。朋浩为什么要用一个不存在的约会支使真棹出国呢?

“我最近越来越不懂朋浩在想什么了。我是朋浩的……”

真棹的话没说完,因为法师准备离去了。

似乎出了一点状况,宗儿叫的出租车还没有来。宗儿想不起是哪家公司了。舞子主动表示要送法师一程,宗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有美女护送,真是幸运啊。”法师说。

“不过我的车坐起来可不怎么舒服噢。”

“当天碰巧也在车祸现场的,就是你们吧。”

舞子与法师并排坐在后座。

寺庙和铁马家一样位于大绳。敏夫对从没去过的大绳感到好奇。

“是的。一瞬间我还以为发生爆炸呢,没想到居然会是陨石。”

“旧约圣经上也写着,耶和华从天降下大石,杀死敌人。这里的大石应该就是陨石吧。也说不定是陨石雨。”

“陨石雨?陨石会像雨滴那样降落吗?”

“如果是巨大质脆的陨石,飞入大气层后,有可能粉碎四散,变成了陨石雨。”

“这种情形很少见吧。”

“不,之前才刚被报导过。一九七六年,中国东北部吉林省地区落下的陨石雨,散落范围实际上高达五百平方公里。收集到的陨石有上百个,最大那颗重达一千七百七十公斤的陨石,在掉落的地点甚至砸出直径两公尺的陨石洞。”

“要是掉在大都市,那就免不了一场惨祸了。”

“那要看掉落地点好不好,朋浩也真是太倒霉了。”

“铁马先生一定也很伤心吧。”

“是啊。毕竟这个家族本来亲戚就不多。以铁马的个性,表面上虽然装作没什么,内心的打击应该还是很大吧。”

“他看起来不像那么顽固的人。”

“你是头一次见到他吧?我从小就认识铁马了,他可不是普通的固执噢。不说别的,他那把年纪了,从来不肯去看医生。”

“他一定像住持您一样健康吧。”

“我是很健康。不过,铁马不久之前才因轻微脑溢血昏倒过。”

“这样他还不肯去看医生吗?”

“不,那时他去看了。结果吃了药以后,血压一下子又变得太低,听说整整两个星期连头都抬不起来。他把来复诊的医生轰了出去,不过铁马讨厌医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他的妻子所以会死,也是因为医生将肠闭塞误诊所造成的。铁马就连龙吉——也就是朋浩的父亲——的死,也认定是蒙古大夫害的。所以他到现在都是靠真棹帮他量血压。”

“真棹?”

“你不知道吗?她本来是大医院的护士。降血压的药,他也只吃真棹替他买来的,听说现在每天早上固定吃一锭装在胶囊里的药。他做什么事都是这副德性,那种拗脾气八成是祖父遗传的。铁马的父亲倒是个温和的人。”

“铁马的祖父就是创立向日葵工艺的蓬堂吗?”

“没错。蓬堂晚年时,我还是小孩子,曾见过他两三次,长得和铁马一模一样。不过气势比铁马大得多,还带着一股明治时代的浪漫气质,难怪他盖出那种希奇古怪的怪屋。”

“怪屋?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

“回寺庙的路上,正好会经过怪屋。夜里的怪屋,另有一种奇特的风情噢。”

“那是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建筑物吗?”

“主要是因为屋子老旧了。以前刚盖好时,看起来很热闹,还带有一种幽默感呢。”

“听说铁马先生到现在还住在那座屋子里。”

“对,跟他儿子宗儿、女儿香尾里一起。住起来当然不可能太舒服,不过宗儿本来就是个好事之徒,香尾里也打算当画家,所以跟那座屋子还满配的。”

“那是什么时候盖的?”

“在大正初期,当时西洋建筑还很希奇。它本来就不是照正常方法盖的,所以没有成为专家间的话题,一般人也没听说过。你只要把它想成小型的萧瓦尔宫殿,那就对了。”

“萧瓦尔宫殿?”

“那是在法国南部多隆的欧特利夫村的一座罕见的建筑物。我听到传说,所以去法国的时候,特地买了门票去参观过。那是一座用石块和水泥随兴盖成的宫殿,说是宫殿,又让人联想到印度的寺庙,可是一转身,旁边又变成波斯风格的建筑。墙壁上雕满了奇异的野兽和人类。就好像小孩子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自由自在的把整张纸都画满城堡那样。萧瓦尔宫殿就像那个样子,充满了无限的幻想,而且这座宫殿是一个男人单凭自己的双手盖成的。”

“只靠一个人?”

“是的。是一个叫做费迪南·萧瓦尔的邮差,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捡了石头开始建造,到他完成为止,据说一共耗费了三十四年的岁月。”

“听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以前也听说有人捡贝壳来盖房子,或用空瓶子做建筑。”

“人类这种动物,只要闲下来就想做奇妙的东西。没有钱都能搞出这种名堂,要是有了金钱和权力,那就更想盖一些夸张的建筑了。古时候的领主特别喜欢建造大城,一半也是出于消遣,或说是兴趣,就像在玩耍一样。”

“否则也盖不出天守阁那么美的城堡了。”

“对于人类这种奇妙的动物来说,和美一样重要的,就是设计各种机关。从古到今,当作神殿的宫殿,必然设计了令人吃惊的机关。你听说过库罗克狄罗波里斯的迷宫吗?”

“没有。”

“传说那是兴建于古埃及。这座迷宫由十二座宫殿组成,总共有三千个房间。根据后人的计算,它的技术和规模都远远凌驾于金字塔之上,简直是一座超乎想象的迷宫,宫殿中还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型自动机关。比方说,一打开门就会响起雷鸣的房间;一踏入其中,就会射出强烈光线,令人目眩神迷的房间;床会像波浪一样摇动的房间……等。亚历山大里亚的数学家黑隆(Heron),就曾以逻辑解开过这座迷宫的机关。”

“那座迷宫的中央有什么呢?”

“迷宫中央埋葬着古埃及法老圣库罗克狄尔,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成功地到达那儿。说到迷宫,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克雷塔岛,传说式修斯曾潜入的米诺斯王迷宫了。美丽的阿莉阿德妮送给式修斯一卷丝线,他就沿路留下丝线朝迷宫前进。这个故事似乎诱发了大家的诗心,美女不管加在什么故事里头都很适合。”

“那倒是真的。”舞子毫不扭捏的笑了。

“在罗马时代,以自动机关出名的是西碧尔的神殿。据说这个神殿的祭坛,只要一点火,后方圣所的门就会自动打开。这个机关似乎相当受欢迎。到了后代,到处都盖了同样机关的神殿。不知道这些机关的信众,似乎相当惊恐。在古时候,产生不可思议动作的机关,立刻就会和宗教扯在一起。这个机关现在已经被合理的解开了。其实只是用火加热空气产生的膨胀力,传导到神殿的门上而已。过去的人……不,现在也一样吧。即使对自动门已经习以为常,在宗教气氛的感染下,只要法师一使用机关,任何人都会被骗得团团转。”

“住持您也用过这一招吗?”

“很遗憾,没有。所以也很幸运的,我很穷。撇开宗教或金钱不谈,用自动机关来取悦人们,其实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在欧美,到处可见基于个人兴趣而建的机关屋。现在旧金山的日本领事馆据说就是机关屋。”

“我倒觉得屋子只要可以住就行了,办公室只要有桌子和电话就可以了。”

“照你这样的话,法师就变成多馀的了。”

法师说着哈哈大笑。

“说到多馀的,马割怪屋的庭园还建了一座相当精细的Labyrinth。”

“labyrinth是什么?”

“就是迷宫。”

法师超现实的言词,令敏夫不禁竖起耳朵。

“就是用栎树做围篱设计出的迷宫。由于篱角还密密栽植着灌木丛,无法看到对面。迷宫的宽度可供一人步行,里面设计了很多死路,让人无法轻易抵达迷宫中央。”

“迷宫的中央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中央大约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只摆了石桌和石椅。据说设计这座迷宫的蓬堂,常常坐在迷宫中央冥想沉思。有道理,跑到迷宫的中央,就不怕任何人来干扰了。不过一般人把徘徊在迷宫中的蓬堂当成了狂人。他倒有点路德维西二世的味道。不过,西洋式的迷宫现在也很少见了。”

“西方人常在庭园中建造迷宫吗?”

“最盛的时候应该是巴洛克时代吧。在美术史上称为矫饰主义(manierisme)全盛期。这也是一个对于以素朴方式创造理想世界极度尊崇的时代。庭园中必定建有迷宫或喷水池、自动人偶以及时钟人偶。地下则挖掘洞窟,汇集一些靠水力操作的机械动物。十七世纪布拉格的宫廷有个妖异博物馆,搜集了世界各地的珍奇异物,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展示馆。皇帝鲁道夫二世很欣赏艺术家阿尔钦波尔特,命他不断画出怪异的障眼画(Trompel\'oeil),做出各种机关道具。也许是受到这个皇帝的嗜好影响吧,十七世纪的布拉格街上,到处都是炼金术师、水晶球算命师、预言者、魔术师、占星术师以及咒术师等等。被当作柯沛利司模特儿的机械师柯沛尔奇,创造出高雷姆的雷威·贝扎雷尔,都是这个时代的人。说到自动人偶,对了,做出会演奏乐器的自动人偶与金发魔女的特洛伊风琴演奏家雷尚,也属于这个时代。金发魔女后来在约翰·方利杀害事件,扮演了不可思议的角色。”

路逐渐变窄,开始爬坡。大绳位于丘陵的半山腰。街灯已远在山下。

“在那个时代,艺术、科学、咒术、魔法、自动机关、诈术等还处于浑沌不分的状态。比方说由匈牙利的肯贝伦男爵制造,透过里根斯堡的机械学者雷欧纳尔·梅尔杰之手而出名的自动西洋棋棋士。这是利用人躲进机械里操作人偶,看起来像是自动机关,其实只是骗人的手法,这是最有趣的地方。当时大部分的自动人偶,多半也采用了这种骗术吧。江户时代也有这种例子。‘玑训蒙鉴草’这本专解自动机关之谜的书,在一七三○年刊行,奇迹式的保存到现在,所以今人可以得知当时的机关。其中记载着天神记僧正的车术这种机关,就是使用同样的骗术手法。要一个十岁大的小孩仰卧在车内,用嘴巴和手足操作人偶做出各种动作。中国唐朝的人偶中有一种吹笛童子,也是运用这个技巧,把人偶的笛子沿着管子从地下通到乐屋。其他的人对着这个管子吹气,就可以把声音送过去。不过,过了六十六年后,在一七九六年出版的‘机巧图汇’中,这种骗术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机械性的自动机关,由作者以科学方法解开其奥秘。从着名的端茶人偶到所有的机关设计,现在依然可以透过那些图仿制。技术与诈术早已划清界线。不过同时,像梅杰尔的自动西洋棋棋士那种,虽然带有可疑的魔术成分,但却充满魅力的创意,也就此消声匿迹了。”

“自动人偶变得越来越正经了。”

“是的。以往即使是炼金术师,在苦心炼金的同时,也会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利用别的物质和金子掉包。在一七八○年代,炼金术师卡里欧斯特罗的实验就吸引了很多信徒。他在锅炉中放入铜和一种叫马特里雅布力玛的秘药后,将锅炉封起来。确实的算过重量,并确认锅炉处于不可能被掉包的状态。将锅炉加热后,再打开封印时,溶解物中毫无疑问的出现了金子。这时重新再测一次重量,实验前的重量和实验后的重量,完全没有改变。”

“真的吗?”

“即使现在这种实验,说不定也能骗过学者,因为学者不是魔术师。”

“你是说,这里面有用骗术罗。”

“根本完全是骗术。卡里欧斯特罗起初是把锅炉掉包,手法太幼稚而被识破,后来才想出这个方法。他对这一招想必十分引以为傲吧。那个锅炉底部,原本就藏着金子。金子上面还有一层底,是用汞合金做成的。一加热汞合金就融化了,于是下面隐藏的金子就……”

这时有辆突然左转的车子超到车前,敏夫连忙踩下煞车。

“我还想保住老命多活几年呢。”法师说。

敏夫缓缓的重新发动车子。

“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怪屋的迷宫。”舞子把话题拉回,不然法师不知道要扯到什么地方去呢。

“对了。那个迷宫的形式倒是满希奇的。这个我说过了吗?”

“迷宫的形状我倒没听说过。”

“那个迷宫是个正五角形,因此中央放的石桌也是五角形。用树篱围成的形式是仿照汉普敦宫的迷宫,不过蓬堂果然厉害。他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没有完全模仿。蓬堂也懂得创造迷宫的乐趣。”

“汉普敦宫的迷宫是什么?”

“就是威廉三世在汉普敦宫中建造的迷宫,是扇形的。我也曾经和蓝眼珠的外国美女一起进去过。”

“哇,好浪漫噢。”

“可惜里面挤满了观光客,我们只能跟着大家走马看花。迷宫本身设计得很容易记住顺序。一进入迷宫后往左走,接下来的两条岔路全都向右转。然后只要一直向左转,就可以抵达迷宫中央。美国印第安纳州的和谐(Harmony)迷宫于一九四一年修复,曾引起一阵话题。这个迷宫是属于宗教性的教会迷宫。”

“不是为了好玩吗?”

“那个迷宫包括了人类的正路和弯曲的罪恶死路。这是象征着走正路的困难。刚才我提过克雷塔岛的米诺斯王迷宫,据说那里面住着一个牛头人身的米诺托。这个传说也是源自石器时代开始的宗教性洞窟崇拜吧。在大船这个地方挖空整座山建造的大洞窟,现在也成了宗教修行的道场。此外,罗扎蒙特宫殿的迷宫,据说是亨利二世为了躲开王妃金屋藏娇,特地为爱妾罗扎蒙特建造的。建造迷宫的动机可说是因人而异,各有不同。”

“那马割蓬堂的动机是什么呢?我听别人说,蓬堂基本上好像很讨厌玩具。”

“对。不过以他的个性,不管做什么都没什么好奇怪的。在他日进斗金的时候,听说还把十元钞票上的十改成一,在料亭当作一元使用呢。你看,怪屋就在眼前了。”

要是没有他的提醒,一定会错过没注意到。

道路左侧略陡的坡面,植满了灌木。右手后方,从树丛间隐约透出月光,可以看到青黑色的一团黑影,好似不规则排列的岩石一般。敏夫放慢车子的速度。

怪屋并非想象中的大建筑物。如果照普通方式建造,应该会是一栋寻常的二楼洋房吧。然而,这个屋子的设计者,似乎极力避免对称的形状。类似阿米巴原虫的不对称建筑结构,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

“那座尖塔好像是模仿法国波城,不过怪屋的塔是五角形的。”

与其说那是塔,更像是刺穿建筑物的枪尖,因为它突如其来的从建筑物中央穿出。

“屋子对面那边是低地,有个小池塘,池水好像是穿过岩石涌出来的。池塘虽然不大,水量倒是相当多。池塘对面,就是那个五角形的迷宫。”

当然,从车上既看不到池塘也看不到迷宫。屋里一盏灯也没有。只有老旧的门柱上亮着微弱的灯光。

车子转瞬间经过了怪屋。

继续开了五分钟左右,在怪屋的同一侧出现了一座古寺。

“托你的福,让我在车上一点也不无聊。”

法师向舞子道谢。

库罗克狄罗波里斯的迷宫、布拉格的宫廷、汉普敦宫、怪屋……敏夫回到自己的住处,环视狭小的一室。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目光,因为足以勾起回忆的东西已经全部被他丢掉了。

信箱里有一张明信片,是江藤重雄寄来的。敏夫和他一起去参加东日本新人王拳击赛之前,江藤的父亲死了。江藤得到通知后,便回老家修善寺去了。他再也没有回到拳击场,就此留在老家继承家业卖鱼了。

江藤知道敏夫输了。欢迎你来玩——明信片上写着。读到这里,敏夫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就在同一时刻,真棹的儿子透一意外的死亡。敏夫直到隔天才知道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