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等人闹到半夜,才撑不住各自去睡了。杨廷襄作势把帽子也拿在手里,清清嗓子,说道:“那么,我先告辞了。”旁边婢女老妈子们都忍不住发笑,心想:这三小姐和姑爷结婚日子也不短了,怎么彼此还这样半生不熟的?因见令年充耳不闻,径自往楼上走了,只怕杨廷襄难堪,忙将他袖子悄悄一扯,道:“姑爷,新房在楼上,你往哪里去?”便领着杨廷襄也往楼上去了。
杨廷襄走进房里来,见只有台灯晕黄的光照着,令年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夜深人静的,他便没有再开口,只负着手在房里来回踱了一阵,将各处陈设都看在眼里——他并不晓得原委,只以为这房间是于家特意给自己这新姑爷布置的,心里便满意了,又走去铜床前,将帐子掀起一看,见里头并头摆着一对绣了叶底鸳鸯的枕头,他轻声地一笑,乜斜着眼看向令年,道:“这,可真有点像洞房花烛夜的味道了。”
令年仍装作没听见,“啪”的将象牙梳放在桌上,又挖了一团香馥馥的雪花膏在脸上慢慢抹着,卸下来或金或翠的镯子耳环都随便堆在一旁。杨廷襄这才见她那玫瑰紫的短袄、孔雀绿的长裙,都搭在了椅背上,便搭讪着走过来,说:“你今晚穿这红袄子,好看极了,怎么又换了?”
令年不等他的手落在肩头,便一扭身站了起来,含笑道:“怎么样,今晚谁睡床,谁睡榻?”
杨廷襄和令年的感情,一向也不算和睦,在云南时,同室而居的日子简直可以说是寥寥可数。自到了上海,令年却对他和颜悦色,又加上金波在旁鼓吹,他便以为令年真心要跟自己来修好了。听到这话,他先一愣,说:“怎么还要睡榻?”
令年也就不再询问他的意见,掀开帐子,将一个枕头并被子摞在靠窗的贵妃榻上,说道:“我不习惯两人睡,请你委屈一晚吧。”自己便从铜钩上解下床帐,预备要就寝了。
杨廷襄瞬间醒悟,怒从心头起,扯住令年,对着脸就骂了一声混蛋,“你怎么不去榻上?”
令年泰然自若,说:“这里是于家,我是主,你是客,当然只能委屈你了。”
杨廷襄听她话音,是越发撇清了,便冷笑一声,道:“呸,莫非偌大个上海,没有我杨某人安身的地方,要来你家受着狗屁的窝囊气?”将马褂往手上一抓,就要往外走。
令年心想,这可不妙。三更半夜的,他这一路骂骂咧咧的走出于家,还不晓得要引来多少议论,只能将杨廷襄叫住,忍气吞声地说:“我睡榻好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不肯再跟他纠缠,只揿暗了台灯,将榻上的被子展开,合衣躺进去,便闭眼不说话了。
杨廷襄满腹的春情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阴着脸盯了一会令年的背影,便走去床边,两脚将鞋扒拉下来,使劲一踢,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不一会,便鼾声大作。令年这才略微动了动四肢,在枕上把脸扭过来,看着窗缝里漏进来的一隙月光。她身体是倦极了,精神上却异常得踊跃,又渐至心烦意乱,简直是无法入眠,只依稀记得桌上的小金钟敲过好几轮了,才朦朦胧胧地睡了,但梦中亦很警醒,只觉有手在自己脸前拂动,蓦地眼睛一睁,见熹微的晨光中,杨廷襄凑到了面前,两眼是炯炯有神,手正放在她的领口。
令年眉头一皱,将杨廷襄的手挥开,说:“你又捣什么乱?”
杨廷襄还握着她的胳膊,笑道:“你愿意委屈,我可不舍得。”伸手就要把她往床上抱。
令年见他虽然带着笑,脸上可是恶狠狠的,手也很用力,是一副誓要得逞的神色,忙闪身躲开,将台灯揿亮,正色道:“我们可是有协议的。”
杨廷襄心想,协议那是男人之间的事,一个女人,婚都结了,还有资格跟我谈什么协议?脸上却做出一副糊涂样子,道:“协议?什么协议?”索性也不去床上了,按住令年的肩膀往榻上一推,笑道:“你不习惯两个人睡,我却不习惯一个人睡,这里挤了点,但也别有趣味。”
令年听到这话,脸上难免露出厌恶的神色,冷冷地说:“我今天身上不舒服。”
杨廷襄嗤道:“我看你身上就没有过舒服的时候。”手又揽到了令年腰上,凑在她耳边道:“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你还矫情什么?”
令年抬手就给了杨廷襄一个巴掌。她动手,是忍无可忍,力气绝对不能说大,但杨廷襄那张脸,顿时铁青了,在令年腰身上的手也收了回来,他站起身,对着她点了点下巴,冷笑道:“原来你对我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令年不意听到他说“感情”二字,简直要发笑,杨廷襄接着说道:“你自以为是千金小姐,很看不起我了?怎么你这千金小姐,竟会和人私通,见遮掩不住了,才拿我来当冤大头?以前的事情,我只当不知道,我不管什么狗屁协议,你嫁进杨家,就是杨家的人,要是有胆跟谁鬼混,哼哼,”他将腰里的枪“哐”一声拍在案上,“我这枪里,子弹多得是,别说两条人命,二十条也要得!”
令年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点头道:“这你大可放心。”
杨廷襄将她的意思,分明是承认曾与人有私情了,顿时生出一股恶气,但是假做大度的话已经说出口,不能反悔了,只能扶着案头,径自愣了一会,然后将枪往腰里一塞,边摇头叹道:“老子这回也算是叫人暗算了,你自己心怀鬼胎也算了,我看你们于家,哪有吹得那样有钱?男女老少,都是废物,除了我,剩下的竟然连一个官儿也捞不着做,以后少不得还要靠着我,帮忙提携你们一二了。”在他本心里,与令年的夫妻感情,不过是可有可无,而于家财势大不如前,才是最让人可恨之处。说着,便在地上狠狠跺了跺脚。
令年简直不要再从这人口中听到一个字,将马褂、帽子抱起来,往他怀里一扔,指着门口道:“你快些滚吧,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廷襄哪还有留恋之意?撞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令年这么大闹一场,那些心事反而不翼而飞,回到铜床上,合眼便睡。沉酣的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很高了,外面却是静悄悄的,她也不叫使女,自己随意梳洗了,走到楼下,见康年、斯年那两对夫妇,还有慎年、瑕年等人都在,三三两两地坐在沙发里。因为于家向来较为新派,没有说必须要晨昏定省,大家通宵打了牌,便起得都很晚,老的是早就吃了饭,在房里说话,年轻的便在厅里,随意吃一些点心,计划着要出游。
听见使女招呼三小姐,卢氏回头,先是在她眼皮上定睛一看,却不露端倪,只说:“我特地叫下人们不要吵你,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厨房里的人倒不知是该给你预备早饭呢,还是索性等吃午饭了。”
令年一瞧座钟,竟然十一点了。这对她而言,本也是常事,便笑道:“对不住,实在是昨天牌打得太晚了。”
斯年和瑕年姐妹在沙发上,头并在一起,正在瞧洋行送来的画报,本来就不耐烦了,她忙掉过脸来将令年一打量,又往楼上望了望,说:“你是咱们家人,也就算了,怎么你们姑爷也这么大面子,叫我们等了这半晌?”
斯年这话,令年可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从使女手里接过茶,呷了一口,只是踌躇。卢氏是很留意令年的举动的,直将眼神去瞟她。令年架不住斯年催促,捧着茶笑道:“等他做什么呢?”别的又不肯说。卢氏倒也不是非要看别人笑话,奈何她天生嘴快,便插嘴笑道:“我也说是不要等了呢,听下人们说,姑爷好似半夜就走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不免“咦”一声。慎年本来在厅的另一头,面对着一扇水墨大理石屏风,拿了听筒在打电话,只在令年下楼时,视线很快在她身上一掠。待到卢氏这一节,他也转过身来,眉头略微往上一挑。这时电话也打完了,他放下听筒,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斯年仍在追问是什么事,“要走得这样急,天亮都等不得?”
这时厨房里来人问,三小姐早饭要吃什么,令年摇了摇头,对斯年道:“我房里是席梦思,他是乡下人,睡不惯,因此去外面住了。”
斯年道:“他走去外面哪里了?”
令年对杨廷襄余怒未消,便笑道:“外面住的地方多得是啦,咱们管他做什么?”
斯年听她这意思,杨姑爷竟是不打算回于家来住,暂时地和令年分居了。年轻夫妻产生口角,彼此赌气,倒也不新鲜,只是亲戚还在,这点面子都不给,杨廷襄也不算什么好丈夫了。斯年咬着唇,想了一想,也摇头笑道:“那就不管他了,咱们姊妹自己玩去。”
长龄早等着这话了,忙起身笑道:“那么,我也不用奉陪了吧?”招呼了康年、慎年,要一同上外头喝茶看戏去。斯年忙叫“站住”,等长龄回头,又摆手道:“我哪是叫你,我是叫他。”说着将慎年一指,“你不许走。”
慎年怕斯年又要刁难,不肯走过来,只说:“你不是要带妹妹们去吗?叫我做什么?”
斯年笑道:“你是故意的还是忘了?明明昨天才说了,要教我开车。我们要去洋行逛逛,你正好开着车,载我们去。”不等慎年张嘴,便说:“不许说下回,你这大忙人,难得今天竟然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坐上半天,我不等今天,还等哪天呢?”
那司机本来都在厅上等了,原想:要让二少爷亲自开车带你们东逛西逛,还不晓得要逛到什么时候,他哪里肯呢?便只去看慎年脸色,见慎年想了想,竟然说道:“那就走吧。”司机诧异之余,倒也乐得不必当差,忙将钥匙送了上去,请诸位少爷小姐们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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