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的贵戚们要来喝喜酒,窦家的正房上早盘起了一爿大炕,上头坐满了两府的老太太、老姨太太们。天子脚下过惯了,老小姐们养尊处优,比年轻时还爱俏,浑身裹满了金银,小脚缠得像粽子尖尖,鞋面绣的五蝠捧寿,倚着榴开百子的引枕,手里一杆水烟筒,烟雾缭绕,咕噜噜闷响。
令年被使女领进来,依照旗人的礼节福了福。窦于两家议过亲,窦府人约莫都有底,十分好奇这个舍窦家而就土匪的于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傻子,只不好当着冯家的面提。老眼昏花的窦老太太将令年拉过来,瞧了又瞧,点头道:“长得挺漂亮,就是说话声音小点,蚊子哼哼似的!”招呼使女,“给杨太太拿瓜子碟子来。”
旁边的老姨太太给老太太捧着烟袋,笑道:“他们上海人,时兴洋人那一套,讲话声儿要小,饭要吃少,大喜的日子不穿红的,倒穿白的,活像披麻戴孝!说这叫‘文明’。”
老太太就着丫头手上的痰盂大吐一口痰,嘴里嘟嘟囔囔,大意是在骂上海人及洋人的爹或妈。随后便丢下令年,眼睛一闭,抽烟去了。令年还没见着新娘子露脸,便抓了把瓜子,侧身一坐,耳朵里声浪一阵阵的,说笑的,咒骂的,荤素不忌,比戏台子还热闹。若是于夫人不幸来赴宴,回去保不齐要头疼、眼睛疼、胸口疼上半个月。令年跟杨廷襄厮混惯了,倒觉得挺自在,忽见帘子一掀,一个穿红马甲的使女走进来,后头跟着雪人似的程小姐,令年不禁把瓜子放下,用手绢慢慢揩手。
老太太没听说上海有哪个显赫的人家姓程,眼也懒得睁了,和于小姐一样,叫使女给程小姐抓糖、拿果子。“别磕头了,乱哄哄的,仔细叫丫头踩着你。”
地上伺候的人多,早有手将蒲团递了过来。蒲团还没落地,程小姐扑通一声跪下去了。令年本来是坐在窦老太太附近,怕自己也成了她跪拜的对象,便站起身,悄悄走到了一遍。
程小姐这个人,大概一辈子也没受过委屈的。这一跪下去,脊背倒挺得比笔杆还直,炯炯的双目望著窦老太太,眼里没有一滴泪。“老太太,求你放了我爹。”
众人惊疑地望过来,察觉出不对劲了,便相继起身,嘴里说:“坐了半晌,闷得慌。”要聚众去吃酒看戏。也不知谁推了令年一把,笑问:“杨太太,侬会搓麻将伐?”令年便顺势也走进旁边的厢房来,把钱包放在一旁,推辞道:“会是会点,打得不好,充个人罢了。”
叫她来打牌的那妇女道:“勿碍个,你输光了,叫二公子来赎人好了。”
众人知道令年新婚,一起取笑她:“杨军长在,哪里轮到二公子来赎人?”
“啊哟,二公子是财神爷嘛。”
令年拿着牌心不在焉,旁人也不时将脑袋伸出去,往正房的方向看,见廊房那头鸦雀无踪,帘子也落下了,可恨这位程小姐不哭也不闹,这里竟丝毫动静也听不见。周小姐耐不住性子,问这程小姐哪里来的,众人都摇头,对坐的是会审公廨谳员家的太太,说道:“巧不巧,程小姐我知道的。她家里是做小买卖的,在洋人学堂里读过书,会弹会唱,长得嘛也蛮漂亮的,后来做了窦公子的外室。”
周小姐红了脸,忙把头低下了。太太们不以为然,说:“窦公子没成家,怎么就叫外室了?现在年轻人真胡闹,不管男女,只说‘交朋友’!私下‘交朋友’就罢了,怎么还要大喜的日子上门来闹?晦气。”
谳员太太道:“程小姐的爹不肯呢。他是一心要做窦公子的老丈人。窦冯两家婚事定了后,冯老爹跟窦公子交涉,要结婚后马上接冯小姐进窦家,做二房,窦公子起初也是情愿的,谁想后来仗打个没完,新政府又说要学洋人,不许畜妾啦,窦公子跟着窦将军,也是一会北京,一会南京,马不停蹄,渐渐跟程小姐生疏了,娶二房那事情也不提了。程老爹死脑筋,非要告窦公子一个始乱终弃的罪,也不拘什么藩台道台、驻军府、都督府,胡乱告了一气,谁有那个胆子搭理他?状子当然都泥牛进海了。后来他借着是教民,又认识几个洋人,索性告到了会审公廨,事情才传出来,窦将军恼了,将程老爹打个半死,当成乱党关了起来。”
旁人不忍,摇头道:“还是这程小姐不检点,连累了做爹娘的。”
“这程小姐是心硬,从头到尾,都不露面的。她老爹去会审公廨,又被关进牢房,都不见她来瞧一眼。谁想今天来了!”
“就是故意的嘛。今天窦冯两家都在,索性闹开了,大家一起难看!”
周太太一辈子平顺惯了,对程小姐的勇气并不欣赏,只皱眉道:“大喜的日子,晦气!”因为她手边还有几个云英未嫁的女儿,婚事在即,便不肯再久待。众人劝道:“别急呀,还没瞧见新娘子敬茶呢。”
有人咦一声,笑着往外头一指,说:“还等新娘子敬茶?新娘子早往那边去了。”
众人围过来一看,见冯氏穿一身喜服,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还拿在手上,后头乌泱泱一群使女仆妇追着,径直往正房去了。她是天足,走得飞快,唰的一下,把帘子摔在身后。周太太本来要走的人,脚也不动了,轻笑道,“不得了,是个厉害媳妇。”
冯氏是将门虎女,自幼跟兄弟们混大的,马骑过,枪也打过。她听说窦公子的“旧人”找上门了,手里抓着红盖头,只是冷笑。掀开帘子后,动作反倒迟缓了,面含微笑,大大方方跟长辈们见了礼,然后端坐在炕中央,俨然是个管家人,少奶奶了。仆妇们想她一个新嫁娘,怕露怯,又怕她动气,极力地劝,冯氏充耳不闻,将襟口拂了拂,她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程小姐,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着今天人多,不好扫兴的。想叫大家看看你委屈,叫冯窦两家下不去这个面子,叫我为得个贤良的名声,当场点头许你进门。你爹搞出的这场闹剧,也勉强算个喜事收场。”冯氏脂红粉白的的脸瞬间冷了,“可惜你打错主意了。我是个外乡人,初来乍到,不懂得你们上海人的规矩,行事鲁莽些,我不怕公婆怪罪,妯娌取笑。男人在外头交朋友,何止十个八个?人人都娶进来,虽然家里养得起,我还怕落个欺男霸女的恶名,这是为男人的名声着想。你要是实在家里穷,想找个倚靠,那也无妨。可我们冯家素来有家规,要娶姨娘进门,穷也罢,丑也罢,只一条,人品要清清白白。主子不规矩,怕教坏下人——这是为冯家的体统着想。因此,程小姐,对不起了。”她将手上两个金戒指退下来,叫使女丢到程小姐面前,冷冷道:“这金子不重,也够小户人家吃半年了,你留着,以后嫁人,兴许用着。”
冯母倒被自己女儿闹得怪不好意思,对使女们嗔道:“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做主,哪轮到一个新媳妇说话?还不快回房里去,叫客人们笑话!”
冯氏不肯走,说:“人家一个弱女子,敢孤身上门,我还怕人笑话?”她一双眼睛也没闲着,将冯小姐从头到脚打量个彻底,心下很不忿,冷笑道:“程小姐,我怕你不服输,索性叫你看个明白。我没你长得漂亮,也不会弹洋琴,唱洋歌,但我和筱泉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比不了。今天不痛快,我认了,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过了今天,我和筱泉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和睦。强过娶一个搅事精进门,落一辈子不痛快。”
程觅棠站起来,那两个金戒指没有接。她今天的打扮,是立意不允许别人觉得自己可怜。冯氏义愤填膺,更衬得她心平气和。
觅棠道:“冯小姐,你放心,我从来没想过进窦家做姨太太。”
冯氏笑道:“那你今天,是上门贺喜来了?”
觅棠摇头,说:“尊府喜事,原本不该扫兴的,可我没办法,我爹现在还在牢里,不知是死是活。冯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哭不闹吗?他去衙门里要告窦公子时,我跟他的父女情分就没了。好在他没能如愿。”
冯氏不信,摇头道:“一个根上出来的,你倒比你爹有骨气?”
觅棠转而对窦老太太道:“老太太,我爹有错,也是为了儿女,求你念在都是为人父母,把他放出来。只要他活着出来,我立即和他断绝关系,以后他还拿什么借口来闹?他养活我二十年,我报了他的恩,以后他是死是活,是富贵还是落魄,都跟我没关系了。”
窦老太太道:“你这女孩,心也忒硬了。”
“人没儿女,兴许日子还好过些。”
冯太太发话了:“老太太心软,放人一马,也不算什么。只是你不该挑今天上门,叫人心里长根刺。”使女替她抚胸口,她转而对窦家人叹道:“我到这会胸口还憋着气,好歹撑过今天,等明儿怕要病倒了。”
觅棠道:“冯小姐说的是,气一世,不如气一时。冯小姐不用怕我碍眼,事情一了结,我或是嫁人,或是离开上海,这辈子不再上窦家的门。”
冯氏嘀咕道:“嘴上卖乖罢了。到时候男人鬼迷心窍,非要轿子抬你进门,难道我还能打出去?”
“就算轿子来抬,我也绝不进窦家的门。”觅棠的话掷地有声,“今天老太太、太太们、主人下人们都在,冯小姐不用怕我反悔。”
室内一阵沉默,冯氏不用抬头,都知道背后的人都是什么脸色。多得是人幸灾乐祸,盼她能大大地撒一场泼,用蔻丹染红的尖利指甲去狠狠地抓这个什么程小姐的脸,把那枚刺目的宝石戒指薅下来—她也配!兴许程小姐就是这些人之一。她偏不,她要越发显得胸有成竹,能在窦家拿得定主意。
“我答应你了。”不等窦老太太、冯太太等人发话,冯氏抢先说道。心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后面还能怎么兴风作浪!
话一落定,冯氏很得意,虽然闹得不痛快,但除了一根眼中钉,又当着所有妯娌的面立了威,日后还有妄图攀龙附凤的,总得掂量掂量。她那圆团团、很喜气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属于新嫁娘的羞涩,转身对冯太太道:“妈,看看时辰,是不是该敬茶了?”
冯太太作势一瞧挂钟,说:“哟,不早了。”叫下人们去端茶,又给听差使眼色,要赶紧把程觅棠支走。觅棠早就不想在这里再多待一刻,转身就走。帘子都掀起来了,她回眸一掠,见房里虽然一团虚假的喜气,却遮不住两府太太们难看的脸色。觅棠想起来重要的一节,含笑对众人说道:“我知道,贵府里神通广大,说不准我走在江边,一失足就跌进去了?但我今天这趟来,满上海的人都知道了。我要是出点事,怕免不了有人要猜疑。窦老爷是堂堂的护军使,冯太太又打算在上海久留,这么点小儿女的荒唐事,本来可以一笑而过,犯不着搭上官声吧?现在也可是新时代了。”不等众人呵斥,便扬长而去。
她来时慢,去时快,简直是飞奔到了窦府外头。府里树荫森森,假山重重,猛然被外头的日头一晒,才觉得眼前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上。是令年把她肩膀扶住了。
那金波早跟着杨廷襄跑了,窦府的下人上来帮手,觅棠残余丁点意识,只对窦这个字厌恶至极,拼命地把人推开。“程小姐?”令年支撑不住,轻轻唤了几声,见她一时不能清醒,正要去叫街上的黄包车夫,有人伸手过来,把觅棠接了过去。竟然是慎年。
“二公子?”觅棠按住他的胸口,想要尝试抬起身。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在他脸俯下来,很专注地观察她时,那一身的骨气和勇气化为乌有,瞬间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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