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府的婚宴是令年生平仅见的热闹。新娘的妆奁仪驾,虽然豪奢,也还寻常,难得的是阖府宾客南腔北调,鸡同鸭讲,仿佛一锅热气腾腾、海陆俱全的糊涂粥,更添喜气了。令年在上海时不常与人交际,也在女客席上遇到了好几张熟面孔。有一位邻座的妙龄小姐将她的手拉了拉,用手绢托了一块黄澄澄的糕点递过来,友好地提醒道:“小心烫,滚油刚炸出来的。”
令年称谢,咬了一口,里头是甜甜的豆馅,“这是什么?”
“炸糕。”对方道,“冯家从天津带来的喜点师傅。”
两人彼此打量,令年默默吃着炸糕,总算想起来,她曾在周介朴寿宴上和这位久居深闺的周小姐有过一面之缘的,忙展颜道:“周小姐,许久不见了。”
周小姐却把她的沉默领会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颔首道:“于小姐,”顿了一顿,又说:“我看报纸了。”
令年听她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不便搭腔,只能微微含笑。周小姐鼓起勇气,说道:“我真佩服你,敢于摒弃世俗的偏见,追求爱情和自由。”这年头,爱情还是个顶时髦的新词,周小姐说完,自己脸上已红了。
令年先是惊讶,继而忍不住要笑。周小姐在家肯定常常拜读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小说,以为杨廷襄是什么出身寒微的英雄豪杰。她又记起杨廷襄最近时常抱怨,说:夫人,你每每耳朵里一听到我这个杨字,嘴巴便要撇,鼻子就要歪,白眼仁多过黑眼仁,那一副嫌弃地要不得的嘴脸,别人还以为我杨某人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你这也能算得上是大家闺秀?继而便懊悔不迭,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做了赔本的买卖——令年唯恐露出破绽,忙正色道:“家母是很开明的。”
周小姐当然不能抱怨自己的母亲不开明,这会她嫡母正携着几位妯娌姊妹在旁边的席上,眼风却频频地扫过来。两个年轻的女子只能正襟危坐,满堂都是女宾,却以年老者居多,也没甚意思。这时又一呼啦涌进来成群的仆妇,穿的是满襟绣花的长袄,挽着两把子发髻,手脚又快,声音又响,嘴里说道:“您们好哇。”乱哄哄请了一阵安。这个架势令年在酒店下榻时见识过的,跟周小姐道:“冯家亲戚里有旗人。”
满桌都是汉人,瞧着稀奇,席上窃窃私语的,“听说北京在闹事,路上看见旗人就打,旗人有些门路的,都往上海和香港跑了。”
周介朴做的是五湖四海的生意,周小姐并非全无见识,用手绢遮着嘴巴,轻声道:“九河下稍,三教九流的……你听不出来是天津口音?说特意从天津老家接了老太太来的,光跟轿的,打伞盖幌子的,就有两三百号人,把城里的客栈饭店都填满了。今天不像窦府娶媳妇,倒像是冯家招赘。”
令年见满席都是油腻香甜的饽饽馃子,只能放下筷子,说:“他们都是北方人,又是世交,也算门当户对。”
周小姐轻嗤一声,道:“这年头……“正要发表一番英雄不问出处的高论,见周夫人走了过来,忙把嘴巴闭上了。
令年得空,目光在人群里一逡,见程小姐仍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这一场喜宴。程小姐向来有些目下无尘的傲气,也许钻石那耀目的光芒的确能够壮人的胆气,她此刻显得异常冷漠和凛然,像个孤身赴虎穴的英雄。
令年虽然和程小姐有些交情,刚才还承她的情,将她领了进来,但这会上去展示友情,难保不碰一鼻子灰。便坐着没有动,只和周小姐应酬,目光不时往程小姐脸上一掠。不经意间,见杨廷襄站在厅门上,他生得高大,又穿着戎装,昂首挺胸的,原本就比别人显眼,更何况喝多了酒,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引得厅里的女客回避不及。他自己还不察觉,笑容可掬,遥遥地对令年做了个揖。
令年生怕他要出洋相,只能走出来,低声道:“你吃醉酒,走错路了?”
“没走错,”杨廷襄声音里竟然还带点柔情,只是嗓门大,一张嘴,震得耳膜嗡嗡的,“我怕你没吃饱。”把金波手里一大碗喜面亲手端了过来,令年一看,里头整齐码着青瓜、萝卜、木耳、黄花,还有一小撮糖醋面筋丝,红的红,绿的绿,异彩纷呈。杨廷襄像个主人似的,殷勤地劝道:“还是这个好,管饱,吃了胃里熨帖。”
令年见他一面说着话,贼眼却在厅内的女宾身上转个不停,原本那点感激化为乌有,嘴巴一撇,说道:“多谢,我饱了。”
杨廷襄送面本是个引子。难得有今天这样露脸的机会,他岂能不炫耀炫耀?满不在乎地把托盘往金波手上一塞,珍而重之地自衣兜里夹出一只雪茄,嗅了嗅,捏在指尖对令年点了一点,说:“你猜猜,我都见着谁了?”
令年心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厅门上大呼小叫的,说一些得意忘形的话,怕要被人笑话死,便同周小姐告辞,来到廊下。这窦府里简直没有一处清静角落,头顶是红纱销金的宫灯,脚边一列盖了龙文披盖的四通鼓,几顶没处停放的蓝呢大轿歪斜着堆在一边,还有个扎领结的洋人摄影师,很有兴味地这里拍一拍,那里望一望。院墙另一头是戏楼,唱的是内府戏《艳阳楼》,锣鼓敲得如疾风暴雨般。杨廷襄还在催促,让令年猜,令年故意问:“谁?大总统?”
杨廷襄瞪她一眼,还未开口,金波笑道:“我接太太来时,也见到一个人,老爷你猜是谁?”
杨廷襄正没好气:“天王老子?”
金波摇头:“是于二公子,你的大舅子。”
杨廷襄一怔,他与令年成婚以来,还没和于家的人正式交涉过,难免心里有点忐忑,迟疑地看了令年一眼,嘀咕道:“怎么他也来凑这个热闹?他看见你了?”
金波笑道:“老爷你不用怕,舅爷被一群人围着,我是跟着太太,也就远远打了个照面,兴许他看见了,兴许没看见。看见又怕什么的,如今谁还比谁矮一头了?”
杨廷襄这话听着顺耳,道:“不错。”见令年落后自己半个肩头,慢慢走着,只顾听戏,杨廷襄不禁停下来,正色叫道:“夫人,我对不住你。”
令年难得见对方这样郑重其事的,打量他道:“怎么,你……”这趟来上海,他们夫妻分居两处,玉珠也被打发回了娘家,杨廷襄整日地流连花街柳巷,莫非是又看中了哪家的戏子或妓|女,或是刚才对席上哪位女宾起了思慕之心?她乐得装聋作哑,当个贤良夫人的,便抢先:“想做什么,你自便就是了。”
杨廷襄却和她琢磨的是完全两码事,他兀自叹气,说:“我们结婚时,别说请客唱戏,连个花轿也没有,你竟不怨我?”
原来如此。令年自然摇头道:“我自己愿意的,不怨你。”
她是随口一说,杨廷襄却沉默半晌,拉住她的手,将这花团锦簇,人声鼎沸的窦府环视几转,沉声道:“再过五年,不,最多再过三年,我也能办的起这么体面的喜酒,住得上比这还要豪华许多的宅子,你信不信?”
隔墙的锣鼓声铿铿锵锵的,令年被他牢牢挽了手,甩脱不得,不由和杨廷襄黑黢黢的双眸相对,她微笑着将头一点,说:“我信。”
杨廷襄不禁眉飞色舞。金波忙道:“哪还有人补办喜酒的,要办,也只能算办满月酒、周岁酒了。”
杨廷襄想金波这话插得很妙,笑睨令年一眼,嘴上骂金波道:“屁话,当然得先办老子的喜酒,再办儿子的喜酒,岂有儿子骑到老子头上的道理?”
令年见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十分拙劣,将杨廷襄的手一甩,还未走得及,给杨廷襄又拦住了,这才道明来意,笑道:“夫人,你来一趟,难道只顾着吃席?总得去拜会拜会主人吧?”
令年因为窦筱泉的缘故,对窦家人是敬谢不敏,便不情愿:“本来也是你逼我来的,我和窦家的女眷们都素不相识。”
杨廷襄道:“人不认识,礼难道也不认识?”他当初风闻窦府要办喜酒,忙采办了一箱珍奇古玩,连同名帖一道送入窦府权作贺礼。依照杨廷襄的脾气,窦府实在应该将各人所送的礼用斗大的字写成礼单,在显眼处张贴红榜,好让宾客们去议论:这位出手大方的杨军长是何方神圣?谁知今天来窦府四处留意,竟然没有一个窦家人晓得他杨廷襄的,只能依照金波的主意,忙请令年去施展“夫人外交”,在窦府女眷面前露一露脸,多提一提他的大名。
两人一面口角,到了窦府内宅的院门外,杨廷襄是望眼欲穿,可恨不能亲自进去施展“军长外交”,见有女眷携仆妇进出,便昂首挺胸,背着手走开,佯做欣赏廊房上挂的巨大的红纱灯笼,对金波大声道:“这个灯,是照宫里样式糊的,我在京城见过……”
嘴上海吹了一通,等四下无人,忙转过身来,却不见了令年的影子,金波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跟杨廷襄道:“你刚才看灯的功夫,夫人早被请进去了。”
杨廷襄一愣,把雪茄咬在嘴里,笑了。
金波鬼灵精,看杨廷襄那副表情,也忍不住笑了,说:“老爷,我看,夫人心里有你。”
杨廷襄道:“女人嘛……”见有个穿洋裙的窈窕身影被旗人婆子领着,袅袅婷婷地在廊房另一头经过,杨廷襄的个人爱好,是最倾慕这种清丽脱俗的女学生,多看了几眼。金波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凑到耳边,奚落他道:“爷,别看了,看了也白看。这个程小姐,和太太认识的。”
是窦府座上宾,又和令年认识,那便非富即贵,不是戏子妓|女那么好上手的了。杨廷襄甚觉无趣,又不耐烦在这里等令年,抬腿就要走,金波追着他问去哪,杨廷襄心想,来上海逛了半月,看遍了沪上的莺莺燕燕,倒有些想念玉珠了,便说:“去洋行,给你姨奶奶买两瓶摩尔登糖带着。”想起令年撇清的动作,心里冷笑:大老婆不能摸,还好我有小老婆。一面招呼金波跟他走,愤愤地说道:“哪个王八蛋说的一个人只能娶一个老婆?呸,狗屁新政府,迟早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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