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杨廷襄素来不是扭捏的人,既然于小姐要来自投罗网,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当即叫了人来,说要筹办婚礼。他杨某人的身份不同往日了,仪式要务必隆重,宾客要非富即贵,新娘的行头也要尽善尽美,两个侍卫头点个不停,杨廷襄则不时瞟令年一眼,是要瞧瞧,她到底是真心要结婚呢,还是故技重施,跟于慎年里应外合,绑了自己做朝廷要犯?

果然令年听了没多会,就把他打断了,“不用这么繁琐,现在不是时兴文明婚礼吗?明天请人来做个见证,签个婚书,就够了。”

合着于小姐比他还急?杨廷襄在礼仪上还是颇为看重的,忙说:“明天可不行。等于太太和于公子从上海过来,起码得半个月。”

令年道:“不用等他们。”

“不等于公子,婚书谁签?”

令年反问:“我自己不能签吗?”

杨廷襄眉头扬起来了,定定地将令年看了一会,他了然地“哦”一声,“三小姐,你是和于家断绝关系,走投无路了,才来投靠的我?”

令年摇头:“不是的。”

“那就是和情人闹别扭了,要折腾点动静出来给他吃醋。”

“也不是。”

杨廷襄可没那个耐心猜谜底,他腿一收,起身说:“好,你自己情愿,我不管那么多,明天就结婚。不过呢,仪式可以简单,我杨某人结婚,犯不着偷偷摸摸的,”他扬声叫侍卫去备车,“去照相馆,我和于小姐照张合影登报用。”

令年微微一笑,被杨廷襄一双狡黠的眼睛在脸上扫来扫去,多少让她有点心虚。她背过身去,对着镜子佯做整理头发,杨廷襄则想在房里多赖一会,他东看西看,溜溜达达地走过来,到了令年身边,站住了。欣赏了一会两人在镜子里的一对壁影——主要还是欣赏自己。杨廷襄掸了掸衣领,又摸了摸下巴,转头道:“三小姐,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到底看上我哪啦?”

令年略一沉吟,说:“杨将军——”这还是在上海初遇时的称呼,杨廷襄不禁心头一荡,听见令年说道:“你不用怕我骗你,如果只是为了赌气,我犯不着千里迢迢跑到云南来,上海能嫁的人多得是,只是那些人我都看不上。”她可没半点娇羞,正视着杨廷襄,说:“我看中你出身简单,难得不被家世所囿,不必拘泥守旧,又心胸开阔,品性通达,既不孤高自傲,也不狭隘偏执,以前虽然有过太太呢,但也把他们母子妥善安置了,不算薄情寡义。我上次来云南,本意是要跟你结婚的,可惜你那时一心要在红河甸做土匪,现在你荣升了督军,前程似锦,那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杨廷襄本来盼着令年夸他“长得俊”,不意听到这一席话,他有些意外,“你真这么想的?”

令年说:“是。”

杨廷襄深为震动,连眼神都真挚了,“怪不得你背着于家,自己跑到云南来找我。哦,你是看我在报纸上征婚,怕别人捷足先登?”他想去握令年的手,不巧令年手挪开了,被他把个木梳紧紧攥在手里,“三小姐,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你…

令年却突然把头一扭,叫外头的金波进来:“去你们姨太太那里替我借一盒胭脂来。”

杨廷襄顿觉扫兴,心知令年是故意的,他那点旖旎的心思也霎时烟消云散了,把木梳一撂,他嗤笑了一声,说:“说实话,三小姐,你今天来,真把我吓一跳——身无分文地找上门,张嘴就要给男人当老婆。古往今来,除非妓|女,哪家千金小姐能干出这种事?”

杨廷襄脸一拉,令年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随口一答:“不是还有红拂吗?”想到杨廷襄荒腔走板的红拂夜奔,她便想笑,瞥他的眼神里带着揶揄,“李卫公?”

杨廷襄咦一声,先是诧异,继而大声笑道,“想不到啊,三小姐你竟然是我的知音?”

这时金波回来了,为难地说:姨太太那里的胭脂用完了。实情是,杨廷襄三言两语把自己婚事给说定了,外头侍卫们吵着要喝喜酒,给耳尖的姨太太听到了这个噩耗,在房里连哭带闹,一会说要买船票回上海娘家,一会要备车回彝寨,找“大太太”告状,金波来讨胭脂,她不肯给,一怒之下全砸了。

杨廷襄一看金波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他没好气地说:“我亲自替三小姐买胭脂去。”离开酒店,在洋行里转了一圈,胡乱买了盒胭脂,又拣了一罐摩尔登糖,揣进口袋里。

好不容易把杨廷襄打发走了,令年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她也算心想事成了,但实在高兴不起来,拿着报纸茫然地翻了一会,全是打仗的消息,上海制造局被攻克了,南京江防营正和新军在城外开战,电缆都被毁坏了,一时半会,和香港也通不了音讯。

后悔吗?如果当初和姓杨的结婚,没有后面那一段……想了很久,金波送来的胭脂也没顾得上用,她被急性子的杨廷襄催促着,乘车到了照相馆。

两人到底并不是很熟,又各怀心事,在镜头面前,互相不怎么搭理,那照相师傅好为难,不敢挑剔杨廷襄,只能不断地提醒令年,“小姐脸上没有笑,脖子也太硬了……别离督军那么远啊。”杨廷襄被他叫得不耐烦,一把拎起令年的胳膊,往自己身边一拽,转过头来冷笑道:“三小姐,这会后悔可晚啦!”

令年不禁打个寒战,说:“我有点冷。”

她旅途奔波,很疲倦,面容也像染了病似的,青白交加——身上还穿的在酒店时那一套单薄的夏裙。杨廷襄这才恍然大悟,左右一看,没件合适的衣裳给她换的,他把身上的军装脱下来,还带着股热乎劲,往她身上一抛,然后满不在乎地把衬衫袖子一卷,说:“好,就这样,照吧!”

照相师傅忙拍了一张,说:“再……”

“再什么再?”杨廷襄很不高兴了,眼睛一瞪,就要走人。

在相机咔嚓响的那一瞬间,令年就后悔了——不必看,她就知道自己在照片上有多狼狈。当初在溪口拍照片时,她是穿着满身刺绣的袄裙,拿着团扇,珠翠不时划过微红的脸颊,那还只是相亲用的……好歹是结婚照,这也太敷衍了。

她转头去找金波,“给我取胭脂来……”

“你还没拍够?”杨廷襄按捺着脾气,在人前,他还是愿意给自己太太几分面子的,脸色立即又缓和了,“那你自己慢慢拍,我走了,啊?”一只脚已经往门外去了。

令年气得不轻,心里骂了一句混蛋,把军装还给他,飞快地起身走了。

翌日的结婚仪式,是潦草得不能再潦草了。杨廷襄连证婚人也免了,便由金波效劳,两人各自签了婚书,虽然纸上写得情意缠绵,其实面上都懒得再彼此敷衍,因为各自都达到了目的——对杨廷襄而言,与其对着新太太的一张冷脸,不如去盘算盘算于家有多少财产,在上海能捞多少好处来得舒心。

因为暂且还未见报,这桩婚事目前还是秘密的,令年难得有了一天的清静。她没再看报纸,被金波陪着,在街上盘桓了一阵。

云南宣布独立之后,英法等国的侨领便撤离了,又值初冬,碧色的火车站没有当初那么忙碌,马帮踩着薄霜,铃铃铃响着,不紧不慢地往河口走。杨金奎把法国领事府暂且充作了自己的行辕,那也是一座西式的红砖小楼。

傍晚的时候,如夫人来给新太太请安了。

当初在红河甸,如夫人搓麻将,看画报,倒是过得逍遥,自从跟着杨督军进了城,她也自持身份,又把在上海做女学生时那副柔声细语、斯文矜持的做派拿出来了。

令年请她坐,喝茶,吃糖,如夫人默默的,不时目光在她脸上一掠。令年一问,她就说了,“太太,我在上海时,常听人家说于家多么多么厉害,上回你去红河甸,我还以为你是假扮的于小姐,不过这回见,又像是真的了。”

这位姨太太说话没什么心机,可见杨廷襄对她还不错。令年奇道:“你不恨我?”

养尊处优的姨太太低头抠着指甲上红艳艳的蔻丹,好一会,才没精打采地说:“老爷都做督军了,肯定得娶个大小姐做正房太太嘛,我本来就是他抢来做小老婆的。再说,恨也没用……”她昨天半真半假的,说要回娘家,心思动了,便忍不住问令年:“太太,你什么时候去上海做回门宴?”

令年还没想好,顿了顿,说:“以后再说吧。”

姨太太央求她,“那你跟老爷说,回上海时要带上我呀,我离家几年了,真想爹娘。”

令年满口答应。姨太太很感激,她俩原本年纪相仿,又是同乡,她一高兴起来,便笑道:“三小姐,耐胆大得野!一个女人,跑得这么老远,还敢给老爷脸色看,”她凑近令年,低声道:“他身上有枪!”

令年签完婚书,便说自己受寒生病了,把杨廷襄赶了出去,两人又闹了个不欢而散,她哼一声,说:“他算什么老爷?野头野脑,土匪一样……”惹得姨太太扑哧一声笑了,令年脸色却淡了。

姨太太察言观色,问:“三小姐,耐也想家末?”

令年说:“我家里有个保母,她就常这么骂人的。”

姨太太道:“三小姐,你家那位二公子才厉害,杨金奎恨死他了,老说:既生瑜,何生亮呀?我问他,周瑜让诸葛亮气死了,你不知道吗?他气得叫我滚回上海——现在他如愿以偿跟你结了婚,以后在二公子面前,还不知道怎么得意呢。”

这话说中了令年的心事,她没了说笑的兴致,只嘴角翘了翘。过了一会,才说:“有人胡作非为惯了,让他栽个跟头,也蛮好的。”

姨太太还当这话是在说杨廷襄,忙提醒她道:“他跟头要是栽大了,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两人絮絮地话说到天黑,金波来使了好几个眼色,姨太太都假装没看见,又殷勤备至,说夜里要伺候太太,给她煎药吃,最后被杨廷襄忍无可忍,把她给轰走了。姨太太不甘心,走到门外,又悄悄站住脚,竖起耳朵聆听里头的动静。听见太太不满道:“我病了。”杨廷襄倒是春风得意,心情甚佳,笑哈哈几声,嗓门又骤然高了,“你骂谁?”太太倒也不输阵,斥道:“骂你,没听见?猪八戒!”杨廷襄可最不爱听这个词了,室内登时一阵静默,蓦地“啪”的一声皮肉脆响,也不知道是谁挨了谁的打,把姨太太吓了一跳,紧接着听见太太冷冷道:“你给我滚出去!”

一阵肢体拉扯和脚步声,姨太太听得津津有味,赶不及躲,正好和来人四目相对——令年一脸怒容,杨廷襄可懒得再看她脸色,拎着胳膊将令年往门外一扔,冷笑道:“让老子滚?这是老子的地盘,你给我滚!”哐的一声把门摔上,酒气冲天地往床上一倒,白浪费了洞房花烛夜。

令年也不去理他,径自去了客房,清清静静地睡了一宿。翌日,她睁眼后,有一瞬的茫然,才意识到自己在蒙自,是板上钉钉的杨太太了。在青色的帐顶盯了半晌,忽听有人嗤的一声,令年立即端坐起身,见杨廷襄虎视眈眈地坐在椅子里,早不知道盯了她多久。

刚睡醒的人不设防,令年那个防备的眼神杨廷襄看得清楚。他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有点后悔,还有点憋屈。他拉长了脸,走到令年面前,猛然抓起她的胳膊,往她肚子上盯了好一会。

“我看,你是怀了不知道谁的种子,”他其实也看不出个究竟,但自知心里猜了个七八成,便往令年肚子上一指,“给我灌一通迷魂汤,就为了骗我做个糊涂爹吧?”

令年脸也气红了,斥道:“胡说八道。”知道杨廷襄对自己总有些疑神疑鬼的,她便敛容起身,走来杨廷襄面前,亲自沏了杯隔夜茶给他,叫了声老爷。

杨廷襄见她坦坦荡荡的,消了大半疑心,令年双手将茶捧到了面前,他垂眸一瞥,说:“赔罪茶?”

令年道:“醒酒茶。”

杨廷襄手去接茶,半道上,摸上了她的皓腕,脸也凑上来了,微笑道:“洞房花烛夜,不喝酒不正常,不圆房,更不正常……”那个常字才说到一半,便将令年揽到了怀里,要去亲她,令年急忙一躲,把一杯冷茶都打翻了,这下可把杨廷襄浇了个透心凉。

杨廷襄点点头,笃定地说:“孽种兴许没有,姘头肯定是有的。”要说震惊,倒也没有,但他十分不高兴。

令年声音也弱了:“我真的病了。”

杨廷襄虽然觉得自己这个婚结得有些糊涂和不值,太太的品性也算不上多么温柔高洁,但见令年乌发散乱,两道眉毛微蹙,一对琉璃似的褐色眸子也无甚神采,真有点可怜。他“哦”一声,说:“你是有病,心病。”

令年一言不发,恹恹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出去。”

杨廷襄不走,往椅子里一坐,有使女要进来送热水,煎药,也被他没好气地赶走了。两人各自琢磨了一会心事,杨廷襄先下了决心,说:“三小姐,原本我以为我跟你是有缘的。我在上海求亲,于太太不答应,到了云南,于太太和大公子答应了,二公子又不答应。我气不过,才在报纸上跟你退了亲,一转头,又在南京相遇。咱们两个这段姻缘,也算历经波折了,昨天结婚,我以为是好事落定,谁知是你诳我的,我看你一个女人,不跟你计较,我要跟你离婚。”

他已经是很客气了,看在她是于小姐的面上,只说离婚,没张嘴就说要休了她。

令年是万万没想到,“我没后悔,你倒先后悔了?”

杨廷襄这个恼火,蹭的站了起来,“你后悔什么?我还对不起你了?”

令年沉默了片刻,说:“杨将军,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你。”

杨廷襄斩钉截铁,“感激也得离婚。别人老婆可以抢,别人儿子的爹我可不愿意当。”

令年很无奈,“杨金奎,我真有儿子的话,轮不到你来做他的爹。”顿了顿,她又说:“我发誓,从前天到现在,我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杨廷襄心里舒服了不少,不觉露出一点得逞的笑,又道:“你真不肯离婚?”

令年虽然病奄奄,却比谁都执拗,“我不离婚。”

杨廷襄得意洋洋,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嗓子都干了。重新给自己斟了杯茶,他抬起手,故意在令年眼前晃了晃,说:“你说,这是醒酒茶,还是赔罪茶?”

令年只好说:“赔罪茶。”

杨廷襄笑着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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