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把杨金奎打发了,回身一看,令年躲在床畔张望,脸上还有点惊愕。慎年自己在地上铺被褥,令年红着脸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晚上……可能会打呼噜。”
慎年说:“我知道。”听外头杨金奎的吆喝声远去了,他拿了盆开门。
“啊?”令年有些懵,她是随口瞎诌的呀?她忙追上一小步:“你怎么知道?”
“不是何妈说的吗?”慎年很自然道。
令年张了张嘴,看着他走出去,又把门带上了。
这个时节,热得狗都喘不上气。天色刚晚,彝兵们就争先恐后到了井边,摇几桶冷水上来,站在院子稀里哗啦洗个痛快。慎年也没客气,混在彝兵里洗漱了,去伙房讨了一盆热水回房,见令年还在那里为何妈背后说她打呼的事情耿耿于怀,慎年觉得好笑,说:“你先洗一洗吧。”把盆放在脸盆架上,又出去了。
令年起身,放轻脚步走到窗边,侧耳聆听。慎年就在门外,没有走远。他从俘虏摇身一变成了杨金奎的大舅子,彝兵们不由肃然起敬,经过时都要点头哈腰,搭讪几句。他和彝兵说话的声音隔着一层窗纸,令年放了心,把门闩上,飞快地解开纽襻,把蓝布衫和黑纱裙都脱下来,拿手巾在身上匆匆擦了一遍。
热水洗去浑身的粘腻,舒服得让人想叹气。令年起先还有些紧张,后来恋恋不舍,磨蹭了半晌,听见外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渐渐停了,天也黑透了,她才摸黑套上衣裳,点起了油灯。略坐了一会,慎年回来了,见地上水洒得淋淋漓漓,令年把彝女送来的衣裳换上了,是白麻布的短褂,撒腿裤,领口和裤边绣满了马樱花,脚上则是一双草编的拖鞋——那件蓝布衫被她踩在脚底下,当成了抹布。
令年脸上红扑扑的,挂着点得意的笑,她把长长的辫子拉到胸前,问他:“二哥,你看我像不像个乡下老婆?”
慎年说:“你今天从牛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真以为是个乡下老婆。”他把油灯吹熄,合衣躺在地铺上,就准备睡了。
令年有些失望,只好爬上床。这里不通电,彝兵们习惯天黑就睡觉,可她身陷匪窝,忐忑之余,又有点新奇,半点睡意也没有。望了一会帐顶,她轻轻转个身。对面的烛光把窗纸打得微黄,令年隔着半垂的纱帐,看见慎年头枕着双臂,纹丝不动。
“你这一路怎么来的?”慎年听见她在翻身,问道。
他声音不高,令年趴到床畔,双手托着腮。“有宝菊,他挺细心的。”令年这一下午没听到宝菊的动静,有些担心,她悄声告诉慎年:“我有东西叫他藏在身上。”
慎年留神听她说话,静默了一会,说:“我们过几天就离开红河甸。”
这话有点不容置疑的味道,并不是纯粹的安慰。令年心定了,说声好。人声静了,只有唧唧虫鸣,夏夜的风在窗缝里打着旋,带来一点凉意。对面的灯也熄了,可令年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夜色,能够在那爿阴影里辨认出慎年的眉毛、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快,带点怀念,“二哥,咱们这样,好像小时候在溪口。”
慎年好像笑了一下,他说:“你说夏天的时候?”
“是呀,”令年把脸枕在手上,笑道:“咱们才刚回国,你说溪口太热了,非要在水榭里搭一张藤床,晚上就睡在外头。半夜起来解手,迷迷糊糊地乱走,差点掉进湖里。”
慎年道:“明明是你要来凑热闹,睡觉又不老实,把我从藤床上挤下来。”
令年那时候不过四五岁,整天穿着葛纱短褂,她露在外头的小胳膊小腿都是沁凉的,滑滑的,慎年嫌她挤,可被迫把她的胳膊腿揽在怀里时,又觉得很舒服——唯独有一点不好,于太太自幼就不舍得给她剪头发,小小的一个人儿,长了那么多头发,真是“三千烦恼丝“,慎年稍微动一下,就要扯到她头发,后来不耐烦了,说:“小妹,我给你把头发绞成我这样吧,凉快极了。”
令年是二哥的忠实拥趸,满口答应:“那你给我绞吧。”
慎年拿起剪子吓唬了她几下,又下不去手了——他想,小妹剪成秃头,大概也没这么好看了。他只好哄她:“那你别挤在这里,小心蚊子叮你。”
令年扒着藤床不肯走,半夜时,她被蚊子叮得浑身肿包,连脸颊上都鼓出个又红又亮的大疙瘩,被于太太领走,喷了浑身的蚊子水,熏得人远远就要捂住鼻子。等慎年稍微大一点之后,他们就没有再在同一张床上挤过了。
令年心想:红河甸的蚊子恐怕更多,更毒,忙把纱帐拢了起来。这一瞥,见慎年转了过来,面朝着她。令年抱膝坐在床上,说:“唉,真奇怪,咱们在一起时,蚊子总是叮我一个。”
慎年知道蚊子为什么只爱叮她,“大概因为你的血是热乎乎,甜丝丝的。”
令年冲他龇牙,“好像你尝过似的。”
慎年道:“你见过我这么大的蚊子吗?”
令年嬉笑一声,下颌抵在膝头上想了一会,她把心底的疑问说出来:“二哥,在上海的时候,我以为你不想跟童秀生做这个生意。”
“我不是不想做这个生意,只是不想跟童秀生做。”慎年道,“童秀生这个人,贪得无厌,又和杨金奎勾结到了一起,我跟他们两个参股,不是自找死路吗?怕会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令年抬起头,有些紧张,“你来云南这件事,没有事先告诉大哥吗?”
“没有,”慎年道,“别让妈和大哥知道。”
“大哥在衙门里当差,总会知道的。”
“到时候再说。”慎年声音很沉。
令年答应了,心却揪了起来。钱庄上的生意恐怕很艰难,以至于慎年一个留洋回来的学生,要铤而走险,和童秀生、杨金奎这样的亡命之徒做走私鸦片的买卖。她怔怔地看着他——时隔几年,他回到家,总是这样随和平静,让她相信,当年那些风波,只是她的臆想。可这会,蛰伏在心底的阴影又悄然升起,窥伺着他们的命运。
“二哥,”令年掀起纱帐,赤脚走下床,跪坐在慎年的被褥边上,“你这次,不会再突然走了吧?”她有些犯冷,声气也是悄悄的。
慎年收起手臂,坐起身,看着她的脸庞上秀美的轮廓,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澄澈的眸子沉浸在夜色里,是深深的,黑幽幽的。她说:“你上次走了好久啊。”
慎年说:“我在宾州的时候,去过一个地方,有家里那样的躺椅屏风,有堂会和烟榻,还有一个叫阿彩的女人,她长得有点像棋盘街那个姓杜的妓|女。”
慎年没来由说起了在美国的事情,令年不明白,只是专心听着。
他说:“许多人喜欢去那,因为想家。可我想,即便是把溪口的祖宅一砖一瓦都搬去宾州,没有小妹在,怎么能是家呢?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轴还在人的手里,如果线断了,它的根,它的魂,一辈子的牵绊,就都没有了。”
令年的声音凝滞在嗓头。那线轴在手里吗?她看着空空的掌心,想哭,她睁大了眼睛,像个孩子:“我有点害怕。”
慎年很近地看着她,一说话,气息就拂过脸庞。他说:“要亲一亲你吗?”
令年浑身一僵,“我,”刚一出口,就意识到慎年是在逗她,把她当四五岁的孩子那样哄,她猛地摇头,“不要。”忙跑回床上,面冲里不动了,可一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慎年也有一阵没动,然后,她听见他躺下了,呼吸也平缓了。
令年紧紧闭上眼,酝酿睡意。可不一会,她又在床上翻来覆去,本来是很轻微的动静,慎年却突然问道:“你怎么了?”
令年窘得一时不敢动,半晌,她忍不住掀起纱帐,声如蚊蝇,“我想解手。”
慎年有些意外,“哦”一声。
令年脸上滚烫,绞着手指,又难堪,又懊恼,“这里都是旱厕,没有家里的马桶,我不想去。”
慎年有些无奈,说:“那里有盆,你就在房里用好了,我出去一会。”
“不用,”令年憋得难受,窘也顾不得了,忙摸黑把草拖鞋套在脚上,追出门,“我还是去外面吧,你陪我去。”
慎年又把油灯点亮,手护着那点小小的火苗,亮光扫过来,见令年一张脸都红透了,低垂在胸前,慎年忍着笑,叮嘱道:“你看着脚底下。”令年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了茅厕外,令年要把油灯接过来,又想自己一只手没法解裤子,就说:“你在外面帮我照着。”一边往里探头,还对慎年摇手,“你走远一点。”
慎年道:“你小心掉进茅坑里。”
令年摸黑在里头探索,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害羞了,忙说:“那你走近一点。”
光亮又移近了,慎年站在茅厕外,脸往衙署的墙外望着。令年解开腰带,尽量快速地解完手,忙不迭跑出来。慎年替她照着路,说:“你多上几次就习惯了,别为了不解手,连水都不喝。”见令年窘得不理人,一个劲往前走,慎年笑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令年一进门,突然转身,凑过油灯前,“噗”地吹灭了。
“小心。”慎年及时把她的刘海拂到一边,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他好像很自然的,顺势在她眉心亲了亲,说:“别把头发燎了,太丑了。”然后把油灯放在桌上,推了令年一把,“去睡吧,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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