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康年和慎年走到门头上,正见穿学生服的觅棠自一乘二人抬小轿里出来,康年便站住脚,对慎年道:“这是小妹最近才交的朋友,程小姐。”

慎年对觅棠略一颔首,不及说话,听差自宅门里急急地追出来,说:“小姐听说二少爷要去给老爷扫墓,特地叫我送夹袍来,这时节山上还冷呢,二少爷你穿得太少了,”慎年把夹袍接过来,里头还有一顶帽子,一双绒手套,听差低着头一瞧,说:“这皮鞋底子在山道上要打滑的,小姐让二少爷走路留着神。”

康年听完,笑道:“要不怎么说远香近臭呢,小妹对我就没有这份细致。”

慎年仰起脖,两手系着夹袍的盘扣,替令年辩解道:“大嫂平日对你够体贴了,她又何必去越俎代庖?“

他们两个这厢说话,觅棠便和轿夫在道边垂手等着。慎年把绒手套戴上,马也备好了,他接过缰绳,上马径自走了。康年要正式引见的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回瞥一眼觅棠,心想:这可有些失礼。也只能招呼她道:“程小姐多坐一会。”随后离去。

听差和觅棠也熟了,领她进门时,顺嘴说:“程小姐还没见过吧?那是……”

“你们家二公子。”觅棠抢着说。

“可不是,怪不得太太整天说程小姐聪慧呢。”

觅棠笑一笑,心想:那不是明摆着吗?猜都不用猜。拎裙跨过门槛时,不禁回首,遥望了一会康年兄弟远去的身影。

来拜见于太太,于太太先致歉了,“听说程小姐还在山上,我赶紧打发人去山上接,结果他们说没见到人,想必是回家了,因为太晚,不便去贵府打扰,恰好你们府上有人来报讯,我一颗心才落了地。”作势瞪了令年一眼,“下回可不要这样马马虎虎了。”

令年忙摇手:“没有下回了,我现在一想起雪窦山那些台阶,腿还发软呢。”引得觅棠扑哧一笑,这事也就不再提了。

觅棠提起要回沪上继续学业,令年觉得有些遗憾,但也没多做挽留。她脾气是有些怪,对人有时很亲热,有时又不大在乎似的。觅棠本想说,回上海后,有机会再去拜访,见状也就没有吭声。

觅棠这厢要告辞了,令年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转而问于太太:“妈,大哥不也是明天走吗?顺道送程小姐一程吧?”

何妈端着茶姗姗来迟,闻言狠狠瞅了令年一眼,重重地把茶碗放在觅棠身畔的小案上,然后拖着声音道:“小姐,你可真会折腾人。大少爷是有官身的人,说不准路上有什么要务去办呢。去程府也不见得和衙门顺路,这不是让程小姐跟着大少爷满上海兜圈子吗?”

何妈话多些,也不是恶人,独在觅棠面前格外刻薄。令年想起她背后臧否程老爷那些话,忙把笑容忍住。

觅棠平日是个最敏感的人,这会却仿佛没听出何妈的弦外之音,犹豫了一下,笑道:“到了上海,我家里有包车来接。只是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有随从,恐怕汽车有些挤。”

令年“咦”一声,“也就大哥和两个随从,二哥不回上海的。”

觅棠明显地一怔,说:“还是不劳烦大公子了。”在这瞬间的失态中,拿起茶垂眸抿了一口,却感觉令年那敏锐的视线已经在自己脸上盘桓了——很快的,令年收回视线,转头去和于太太说笑,她的语气那样轻快自然、若无其事,在觅棠耳中,却格外刺耳。放下茶,觅棠对众人勉强一笑,说:“我先告辞了。”便拜别了于太太。

在亭台楼阁间穿梭时,觅棠清醒地想:果然这些人不过习惯使然,客气都在表面上,就连于太太也是满口虚词——而有的人,却是连客气都懒得客气。她没有把令年太放在心上,只不断回想和于二公子碰面的那个短暂瞬间,心中简直有些愤愤不平了。

程小姐离去后,于太太问何妈,请的摄影师什么时候到,何妈说等二少爷扫墓回来,就派车去拉他。于太太对这张照片格外重视,和下人们议论,要让慎年穿哪件衣裳好,何妈说马甲长衫气派,阿玉说衬衫西裤飒爽,好一通争论,于太太摇头道:“给邝老爷看的,还是勿要太出格了。听说去年他还跟摄政王上折子,说擅自剪发的人多半是革命党,该重重治罪呢。”

阿玉嬉笑道:“要治咱们二少爷的罪,邝老爷舍得吗?”她要拉令年来助阵,“小姐,你说二少爷该穿西式的,还是中式的?二少爷一准听你的。”

却没听见令年吱声。于太太回头一看,见令年正一手支颐,望着轩窗外出神。而程小姐那白衣黑裙的窈窕身影早在游廊尽头消失了。

“我说有什么用?要邝老爷和邝小姐喜欢才有用呀。”被阿玉催促一遍,她才没精打采地说道,起身回房去了。

“又不高兴了。”何妈疑惑地说。

等慎年回来,摄影师已经在正堂等着了。见兄弟两个表情还算平静,于太太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催促慎年去换衣服,忙活一通,才想起来要提醒他穿长衫,结果慎年已经返回正堂,不仅穿了丝袍、短褂,帽子里面还系上了辫子,十分斯文整洁。

于太太含笑点头,“这个样子,你岳父看了才喜欢呢。”

令年也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福了一福,道:“于大老爷吉祥呀。”

“于大老爷在那里呢。”慎年将正吃茶的康年一指,一边理着袖口,说令年:“我看你是不想我吉祥……”于太太上前替他捻衣领,他略微弯了背,垂着双手,笑道,“我戴小妹那帽子和手套上山,出了一身汗。”

于太太轻轻拍拂着他肩头的衣褶,嗔道:“你傻么,热也不舍得脱下来?”

慎年道:“热总比冷好。”

“去吧。”于太太把他往前一推。摄影师架起了相机,一会指挥慎年坐下,一会让他起身,引得满府下人挤在堂外,叽叽喳喳地看热闹。何妈大声道:“有些人穿长衫不好看,那是仪态不好,总伛偻着,不像二少爷,坐是坐像,站是站像,要说气派,还得穿咱们自己的衣裳。”

摄影师也啧啧地恭维道:“我也算给达官贵人们拍了不少照片了,别人一到这镜头前呢,眼珠子乱滚,声促气虚的,看这位老爷,目光朗朗,浑身正气,一看就是要当大官的。诶,老爷,你怎么板着脸了?听说这照片是给亲家看的,那可不能马虎,必须得拍得体体面面。你站起来,走去雕花椅那里,一手搭着椅背,另一手拿着折扇……”

慎年抿着嘴,自使女手中接过折扇——正合适他被摄影师搓磨得浑身燥火,“唰”地甩开折扇,狠狠扇了几下。听令年在于太太身旁笑得咯咯的,便睨了她一眼。

康年捧着茶摇头,“这诚不如耍猴戏的。”

于太太对阿玉招了招手,说:“跟你们小姐去楼上,给她换件衣裳,好好梳了头,等二少爷好了,给令年也拍一张。”令年还不知道康年前头跟于太太提了给她定亲的事,不由叫声“妈”,于太太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直言,把她的手一拉,说:“妈陪你去。”

母女回到绣楼,于太太叫阿玉把小姐的衣裙都摆出来,仔仔细细地挑选,阿玉在令年耳侧低声道:“小姐,太太这是要照片去给你相亲呢。”

令年心里早猜到了,也不多话,换上滚边绣花的对襟袄裙,于太太又吩咐阿玉去拿首饰和胭脂来,主仆三个正对着镜子唧唧哝哝,听见慎年在后面笑道:“妈,脸搽太红了。”

“阿玉也没抹多少胭脂呀。”于太太疑惑端详,果然令年的脸越来越红,手一摸,微微发烫。于太太一笑,令年掩饰地别过脸去,说:“照片又不显颜色,就不用这些胭脂了吧。”

于太太道:“倒也不为就拍这照片。我是看你平日穿得太素淡了,虽然还在丧期,但你年轻轻的一个女儿,不妨打扮鲜亮些。咱们自己家里,不必怕人嚼舌根。”

“妈说的是。”慎年道。

令年便不吭声了,任由于太太和阿玉左一只钗子,右一枚珠花,挂得满身叮叮当当,她扭过头一看,慎年已经换回了衬衫西裤,双手插兜,在门口看着。

令年一时词穷,想起康年的话,说:“你猴戏耍完了?”

“总算是完了,”慎年也笑,“该你了。”

阿玉把团扇交给令年,上下一打量,扑哧笑了,说:“小姐今天这打扮,跟新娘子似的。”

“可不是嘛。”康年也来了,他是长兄如父,见令年这样,回想起当初于父才把她抱回家时,不过是个脸红通通的婴儿,转眼竟十八年了!因对慎年感慨道:“幸好现在结婚没那么多规矩了,要是还让我背着小妹出门,那我得难受极了,兴许还得掉两滴泪。”

慎年对于小妹总要结婚这事,很早就有了心理上的预期,倒没有康年那些感慨,只微微笑了一笑。见阿玉扶着令年起来,走到跟前,白里透粉的脸颊,红润润的嘴唇,衣襟上那枚玉牌凝着一汪喷薄欲发的碧色。

“也未见得是你呀,”令年对康年娇嗔,因为是自己的婚事,难免有些羞赧,声音轻轻的,她说:“我要二哥背我呢。”

“这是急着要结婚了。”康年指着她的背影,又气又笑。

于太太怕令年害羞,叫何妈把下人都轰走了,只留阿玉在旁边伺候着。慎年刚才叫摄影师折腾得有些心烦,起身出去了,正适合康年母子说话。于太太这才透露道:“今天程小姐来告别,令年有点不大高兴……”

康年看着于太太,回过味来,“小妹也想回上海?”

于太太道:“我看她是有些羡慕程小姐。”

康年吁口气,道:“要是以前,她想再回去上学,或是交外面的朋友,也不打紧,只是最近因为生意上的事,上海家里也不太平。好在慎年回来了,小妹也少些抱怨,不然我走了也不放心。”

于太太只能点头。

康年和觅棠前后离开溪口,于家自此安静了一些。没几天,摄影师亲自送了洗好的照片呈给于太太。于太太拆开看了,两张单人相,慎年是站着,令年是坐着的。众人赞不绝口,何妈将两张照片并头摆在案上,笑道:“两个人都真漂亮,细看起来,二少爷和三小姐其实眉眼并不十分像,但一看就是一家人,真是血缘里带来的。”

“是呀……”于太太莫名地伤感,不再多话,着人把一张照片寄去邝家,另一张捎去上海给康年。康年收到令年小像后,拨了个电话给于太太,称道:他在上海将小妹要议亲的事略微露了露口风,立即有人来打探,只这一天,就三户人家托朋友传话,且都是沪上名门,只是未知家里子弟的品性如何,还要慢慢观察。最后又请于太太转告令年:他着人将沪上的理发行跑了个遍,没有哪家师傅懂得电头发。

康年的话传到,令年难免失望。但她这回异常执着,决心要自己实施烫发的计划。先问到慎年头上,慎年推开笔墨,奇道:“洋人用什么烫?这个我怎么能知道?”

令年笑道:“不必装模作样,你一定知道。”

慎年摇摇头,继续给他的朋友回信,写了几行,脸微微一偏,见令年还杵在案边,正探着脑袋往信纸上瞧,慎年不得已撂下笔,想了想,道:“大概,用火钳子之类的吧。”

令年和阿玉便将火钳钻研了一番,府里的女佣们,除了何妈抵死不从外,都被阿玉捉住,烫得满头焦卷,连男仆也不能幸免。及至无头可烫时,所幸阿玉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这门洋人的技艺,便郑而重之地请令年在房中落座,将一本画报送到她面前,问:“小姐,你瞧瞧想烫哪个样式的?”

令年早胸有成竹,她不看画报,径直自抽屉里拿出照片——正是她自慎年的书中偷出来的那张,“就要这样子的。”

“咦,”阿玉好奇,“这是上海哪个洋人家的小姐吗?”

令年道:“你看她漂亮吗?”

阿玉满脸挑剔,看来看去,还是不得不承认:“虽然是洋人,但也漂亮。”

“那我就要烫这样的。”令年任阿玉把自己的辫子拆开,一头乌云般的头发披散下来,她手上举着照片,默默看着。不料眼前伸过一只手,将照片抽走了。令年心里一跳,惴惴道:“二哥?”

慎年夺过照片,转身就走。把他请来的何妈则是一脸紧张,奔过来抢走阿玉手里的火钳,转身恐吓令年,“小姐,你再要糟蹋头发,我就打电话去给大少爷!等回了上海,那一头卷毛,还不让人笑话死?”

令年绕过何妈,把头发一甩,追上慎年,“把照片还给我。”

慎年照片和手一起插在裤兜里,盯着令年,似笑非笑道,“什么照片?那是你的照片吗?”

“哦,”令年故作懵懂,“那是你的?”

慎年横她一眼,走去坐在沙发上,看起报纸,那照片是坚决不肯再拿出来了。令年慢吞吞走过来,倚站在沙发背后,佯装就着他的手看报纸,不时觑一眼慎年的侧脸。“二哥,那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当着何妈和阿玉的面,她实在说不出情人那两个字,只得小声用英文替代了,“sweet heart?”

慎年翻了一页报纸,漫不经心地:“你知道什么是sweet heart?”

阿玉曾经跟着令年读过几年英文,自以为聪明地答道:“就是放在心上的人啰。”

“不是。”慎年断然答了一句,转过脸来,正和令年眼对眼——令年心想:二哥的眼睛真是漂亮,俊秀中透着锐气。回过神来,还要追问,慎年卷起报纸在她脸颊上虚虚一拍,笑道:“小孩子,总打听大人的事做什么?”

令年不爱听这话,绕到沙发前,往慎年旁边一坐,说:“被邝小姐知道,要气死了。”

慎年不在意:“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令年的心思还在洋人小姐身上打转,“她叫什么名字呢?”这照片被慎年单独夹在书里,想必是他心上要紧的人了。“家里是做什么的?”

慎年见她不依不饶,索性放下报纸,正色对令年道:“她是一个波兰妓|女,靠出卖色相维持自己的学业,支撑贵族后裔的体面。至于这张照片,也不是我主动要的,大概是她自己塞进我行李里的。”说完,他把照片自口袋里拿出来,一边快步走向阿玉用来烫火钳的铜盆,照片被撕成两片,投了进去。

佳人的倩影瞬间被火舌吞噬。慎年转过身来,对令年道:“还要问吗?还要烫她那样的头吗?”他的脸色不大好。

令年脑袋垂着,无声地摇了摇。兄妹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半晌不动。

慎年手插在裤兜里,在令年身后,看了一阵她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摇头道:“人不大,气性倒大。”

他们兄妹置气,通常都是慎年先主动示好,令年心头松动了些,嘟囔道:“我可没有你气性大。”她知道有些事,慎年是永远不肯给她知道的,问也无益,可心头仍然涌上一阵失落。咬了下嘴唇,令年抬眼往慎年,“二哥,你在美国的时候,想家吗?”

慎年重新回到她身畔,感叹道:“真想啊。”

令年道:“你再也不要走了。你回来这些日子,是妈自爸爸去世之后,最高兴的几天。”

慎年道:“那你呢?”

“我?”令年目露犹豫。

慎年却没有追问,看了令年一会,手揽住她,令年顺势靠在他肩头。

何妈见状,这才松口气,恢复精神头去恐吓阿玉,说要让太太把她赶出府,给赌鬼男人做老婆去,免得天天在家怂恿小姐做些伤风败俗的事,逼得阿玉噘着嘴,忿忿地把火钳丢掉了事。

而何妈私以为慎年在小姐面前最有权威,对他越发谄媚,不时在眼前晃一晃,问慎年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面,要么就是眼望着慎年欲言又止。慎年正和令年窃窃私语,觉得何妈很烦,索性问道:“何妈,你扭扭捏捏的,是有什么话要问吗?”

何妈一窒,讷讷地走开了。

令年顿悟,踢了慎年一脚,附耳道:“何妈是想问那个朱宝驹的事。”

“朱宝驹?”慎年茫然,被令年提醒,这才想起来,顿时汗颜,他刚到美国时,的确是有找旧金山的朋友打听过朱宝驹,可惜毫无所获,过了一阵,也就把这事忘了。一时觉得对不住何妈,说这就要回去写信,请朋友继续找人。

令年拉住他,说:“我看,还是不要再找了,就跟何妈说,那人已经背约另娶,断了何妈的想头。”

慎年靠在沙发上,想了想,却不认可令年的说法,“何妈这样等着,是有些可怜。可她要是连这个念想都没有了,后半辈子怎么过呢?如今这世道,她一个做帮佣的,能找的男人也不外乎是赌鬼恶棍,老弱病残。在咱们家,妈不会亏待她的,总比外头要过得好些。”

令年理着头发,若有所思:“那照这么说,我索性也学何妈,不要嫁人了?”

换做于太太和康年听了这话,定要骂她胡说八道,慎年却认真听了,说:“只要大哥愿意养你一辈子,倒也未尝不可。”

令年嘀咕:“大哥肯定愿意养我,看来你是不肯了。”

慎年微笑着,没有否认。

“你不好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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