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两天之内他还要做另外一次道别。他早就给玛丽亚·戈斯特利写了一封短信,问他能否去她那儿吃午饭。因此,正午时分她在她那小巧、阴凉的荷兰式饭厅里等他。饭厅在房屋的背面,从这里可以看见尚未被现代文明摧毁的古老花园的一角。虽然他以前曾不止一次坐在这里面那张特别光滑明亮的小桌旁,接受盛情款待,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那样深刻感觉到它那些近乎神圣的特点:令人觉得熟悉、愉快、亲切、可爱,内部陈设古旧,整洁得近乎庄严。像他以前对他的女主人所说的那样,坐在那儿可以看见生活反映在一尘不染的锡铅合金器皿上。这样做既是对生活的适应,也是对生活的改善,所以使人目不转睛,感觉格外舒适。没有桌布而更显出光滑平整特色的桌面,小巧古老的陶器和银器,以及与它们相匹配的大件摆设,协调地散置在房间里,产生出一种令人着迷的效果,使斯特瑞塞此时感到特别舒适(尤其是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置身其间)。最出色的是那几件造型生动的荷兰代尔夫特精陶,它们具有家庭肖像画的高贵气派。正是置身于它们中间,斯特瑞塞表达了他听天由命的想法。他的话说得颇幽默,而且富有哲理。“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了。我似乎已干完了一整天的工作。我向他们都做了交代。我见了查德。他到伦敦去了一趟,又回来了。他说我‘令人兴奋’,好像我确实把每一个人都搅扰得心绪不宁。无论如何我确实使他异常激动。他明显地烦躁不安。”
“你也使我十分激动,”戈斯特利小姐微笑道,“我很明显地烦躁不安。”
“我当初见到你时,你就是这样。在我看来,似乎是我使你摆脱了烦躁不安的情绪。这是什么?”他一边朝四周看,一边问道,“不就是古老而又平静的所在?”
她回答道:“我衷心希望我能使你把它当成安息之地。”当她说这句话时,他们两人隔桌对视,仿佛尚未出口的话语在空中传播。
当斯特瑞塞又讲话时,他似乎以自己的方式说出了其中一部分。“毫无疑问,这地方绝不会把它将继续给你的东西给予我,这就是困难的事情。我与周围的环境确实不协调。”他一边解释,一边把身子往后靠住椅背,而他的眼睛却盯着一个熟透了的小圆瓜。“而你却与环境很协调。我太认真。你却不然。因此结果使我成了一个傻瓜,”然后他突然扯到另一个话题上,“他去伦敦干什么呢?”
“哎,一个人想去伦敦,就可以去。”玛丽亚大笑道,“你知道,我也去过。”
是的——他得到了提示。“你使我回忆起来了。”他坐在她对面若有所思,但并不显得忧郁,“查德带谁回来了?他带回了满脑子的想法。今天上午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萨拉。”他又说,“我把一切都结清了。我对她们也做好了准备。”
她对他这番话中某些部分颇不在意,但对其他一些部分却很感兴趣。“德·维奥内夫人那天对我说,她觉得他具备成为一个大商人的素质。”
“正是这样。他不愧为他父亲的儿子。”
“但那种父亲!”
“从那种观点来看正合适!”斯特瑞塞又说,“但使我烦恼的倒不是他具有他父亲的特点。”
“那么又是什么呢?”他将注意力转到他的早餐上,此时正在吃她给他切的一大片可口的西瓜。当他吃完之后他才面对这个问题,但他只是说等一会儿就回答。她等待着,一边注视着他,一边服侍他并使他开心。也许正是为了使他开心,她提醒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告诉她乌勒特出产的东西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伦敦看戏那晚上谈到它。”然而在他还没有回答“记得”之前,她却对他提出了其他问题:他还记得他们最初在一起时的这件事吗?而他则记得每一件事,甚至很幽默地提起一些她说她回忆不起或者极力否认的事。他特别提到他们当初最感兴趣的那件事,即他们都十分好奇的问题——他将从哪儿“走出”困境?他们猜想一定是在某个极好的地方,他们认为那个地方一定非常遥远。毫无疑问,正是与原来一样,因为他就是从那儿出来的。事实上,他从尽可能远的地方出来,而现在他必须考虑重新进去。他当即发现他最近这番经历的意象。他就像一种瑞士古钟上的一个雕刻人物,这些雕刻人物一到时候就从一边出来,沿着它们的固定路线在众人面前上下跳动着前进,然后从另一边进去。他也沿着他的路线跳完了他的路程,也有一个简陋的隐蔽之处在等待着他进去。此时他问她,是否真的想知道乌勒特的重要产品是什么。他的回答将是对每种东西的详尽解说。但她叫他别往下说,因为她不仅不想知道,而且根本就不愿意知道。她不需要乌勒特的产品,因为这些产品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她不愿再听到有关这些产品的消息。她说,据她所知,德·维奥内夫人并不知道他准备提供的消息,可是照样生活得很好。她从来就不愿意听取这种消息,虽然会迫于压力而从波科克太太那儿得到它。然而关于这种事波科克太太似乎无话可说,而且也从来没有提起它,当然现在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显然,对于玛丽亚·戈斯特利,此时什么都没有意义,只是除了很突出的一点,而此时正好可以将它提出。“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有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如果随他自己决定,查德可能最终会回去。我的判断是,从你刚才谈到他的那些话来看,你对这事或多或少都有所考虑。”
她的客人亲切而又注意地看着她,仿佛预见到这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问题提出来。“我不认为这是为了钱。”然后他见她似乎未能全然理解,便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他会为这个而将她放弃。”
“那么他将来要放弃她?”
斯特瑞塞等待了片刻。此时他缓慢而又审慎地把最后这个轻松的阶段拖长一点,以各种无言暗示的方式恳请她耐心和理解。“你刚才要问我什么?”
“他能帮忙使你和解吗?”
“与纽瑟姆太太?”
她通过脸上的神情来表示同意,仿佛她对于提这个名字感到太棘手。“或者他能帮忙使她做出努力?”
“与我和解?”他最终以摇头做出决定性的回答,“任何人都无法帮忙。这事已经完结。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完了。”
玛丽亚迷惑不解,似乎还有一点怀疑。“你能肯定她的态度?”
“啊,是的。我现在完全肯定。已经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在她看来,我完全变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话她完全理解。“我知道,所以正如她在你的眼里也完全变了……”他打断她的话说道:“哦,不过她没有变。”因为戈斯特利小姐又感到迷惑不解,所以他又说:“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她永远都是一样。可是我现在所做的是我从前没有做的事——我把她看透了。”
他的语气很严肃,好像他负有责任,因为他不得不说出来。而这句话所引起的气氛也颇为严肃,以至她只发出了一声惊叹:“啊!”然而心满意足且又感激不尽的她,却在下一句话里表示接受他的看法。“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他已经把餐盘推开了一点,心里想着问题的另一面,且凝神思索,大为感动,随即站起身来。他事先就受到他认为可能来自她的影响。他本来想阻止这影响并温和地对付它,然而当它出现时,他却希望自己更富有威慑力,更果断,但尽可能温和。他把她的问题放在一旁,暂时不给以回答,却告诉她更多有关查德的事。“昨天晚上我对查德指出:对她不忠实是最可耻的罪行。对于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不可能有谁比查德回答得更好。”
“那就是你所谓的‘最可耻的罪行’?”
“啊,当然啦!我对他详细描述了他可能会成为什么样的卑劣无耻之徒,而他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这样说来你确实像是把他钉牢了?”
“岂止确实好像!我告诉他我还会诅咒他呢。”
“啊,”她微笑道,“这可糟了!”她又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在这之后你就不能向……”她停下来看着他的脸。
“再向纽瑟姆太太求婚?”
她又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你知道,我从来就不相信你向她求过婚。我总是认为实际上是她求婚。就这一点而言,我是能够理解的。”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由于有了这样一种精神——敢于诅咒的精神,你们的关系已经破裂得不可弥补。她只要知道你对待他的情形,就绝不会再有任何表示了。”
斯特瑞塞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不能再做更多的事了。他坚决表示忠诚到底,不做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不能肯定我已经把他拯救出来了。他的誓言太多。他问人们怎能想象他会厌倦呢。不过他面前还有全部生活等待他去享受。”
玛丽亚明白他的意思。“他被造就成了讨人喜欢的人。”
“正是我们的朋友把他造就成这样的。”斯特瑞塞感觉到他的话里含有一种奇怪的讽刺。
“所以这算不上是他的过错!”
“无论如何这却是他的危险。我的意思是,”斯特瑞塞说道,“她的危险。但是她知道这一点。”
“是的,她知道。”戈斯特利小姐问道,“你的想法是,他在伦敦还有别的女人?”
“是的。不是。这就是说我不知道。我怕她们。我已经与她们断绝关系。”他向她伸出手来,“再见。”
这引起她重新提出那个尚未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回去呢?”
“我不知道。总是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我吧。”
“去一个大不相同的环境。”她握着他的手说道。
“大不相同,这毫无疑问。也许我将看出我能怎样对付。”
“你能使任何东西变得这么好……”但是她说到这里便住口了,好像想起了纽瑟姆太太所做的事。
他已经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像此时此地这么好?正如你把你所接触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变得那么好?”他过了片刻才说,确实因为她愿奉献给他的东西(为他的余生提供精心服侍和令人轻松愉快的照料)对他颇有诱惑。它使他周围一切都十分舒适而又温暖,而它却坚定地建立在选择的基础上。决定选择的是美丽和了解。似乎不珍视这样一些东西,实在是笨拙而且愚蠢,然而从它们给他的机会来看,它们给的只是转瞬即逝的机会。而且她也理解。她总是能理解一切。
虽然确实可能是那样,但她却继续说道:“你知道,没有任何一件事我不愿为你做。”
“啊,是的,我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我不愿为你做。”她重复道。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走。”他终于想起他该怎么说,“做到为人正直。”
“做到为人正直?”
她重复他说的话,依稀含有轻蔑之意,但他觉得这话对她已经十分清楚。“你知道,这就是我唯一的理由。不从整个事情中为自己捞取任何好处。”
她想了一想,然后说道:“但是你有了极好的印象,你将会收获很多。”
“很多,”他表示赞同,“但是没有可与你相比的。如果我得到你,会使我违反公认的准则。”
作为一个诚实、善良的人,她不能完全假装她不明白这一点。不过她仍然略装不知地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正直得这样可怕呢?”
“如果我必须走,你自己就是第一个要我这样做的人。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看法,虽然她仍徒劳无益地表示反对。“你之所以这样,与其说是因为你‘为人正直’,倒不如说是因为你有可怕的锐利眼光。”
“啊,你自己也同样糟。我把那一点指出来时,你不能反对我。”
她终于滑稽而又凄凉地叹了一口气。“我确实不能反对你。”
“那么我们都说对了!”斯特瑞塞说道。